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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十六章 ...
松木搭成的客栈依旧是那个样。
门前的大黄狗倒是好像胖了一点。
腥臊的野味,加上瓜子、花生、臭脚味,夹带着烟草、烧酒味,混合成了人味。
人来人往之处独有的热闹熟悉感扑面而来。
当初大雪封山时在客栈听说书的那一幕依旧鲜活,转眼,便已经过去了一年。
我涂黑了手脸,换了件小厮的灰色布衣,脑门上贴块膏药,背着一个空空的包裹下了山。
反正不过是出来躲一晚,我也懒得走得太远,索性在半山腰的客栈住下,点了一桌子的菜,大快朵颐。
古时的赶路人,除了艺高人胆大的,一般日落就进栈。怕的是在荒郊野外摸黑赶路万一遇上什么野兽土匪得不偿失。
所以月亮已经半天高的现在,客栈空荡荡的大堂里除了山吃海喝的我,也没有别人了。
店小二忙了一天呵欠连天,只嫌我自斟自饮吃个没完他没法下班,一会儿过来转悠一圈。被我拽住,强行聊天。
“小二哥啊,我有个小兄弟,今年才十三,就要跟人圆房了。我觉得不妥,可是这是人家家事,你说我是管还是不管呢?”
小二咂吧咂吧嘴,“那女的漂亮吗?”
我一愣,“啊?挺,挺漂亮的……这不是重点吧?”
小二嘻皮笑脸,“客官您这话说的,都是男人,您跟我这儿还装什么啊?一漂亮姑娘送上门,那还有什么不妥的?”
我愁眉苦脸,“可,可十三岁就娶亲是不是有点早啊?这玩意儿它对身体不好啊……”
小二不以为然,“现在老婆多难讨啊,宜早不宜迟,也能让老子娘早点抱孙子不是?”
我不满,“合着大家都这么想,这一什么民俗啊……那小二哥是多大成亲的?”
小二挠挠脑袋,不好意的笑,“嘿嘿,小的家里穷,出不起聘礼,到现在也没找着老婆呢……”然后又神秘兮兮的凑近,“不过嘛这□□里的事,咱可是早就知道了!嘿嘿……想当初,咱十二那年就跟东村二丫在村头的地沟里脱了裤子……”
我两眼发黑,“去!去!禽兽……”
小二哥不高兴了,小声嘀咕着假正经,往肩上一甩抹布去了后堂。
剩下我一个人继续喝闷酒。
他们觉得很正常。
也是,十三四岁正是个分水岭。
男孩子开始对异性感兴趣,开始有奇怪的冲动,开始疏远自己的母亲,开始经历第一次梦遗。然后在弄脏床单的羞涩中偷偷的开始窥探两性世界。
从生理上来说,这就是雄性身体准备好交/配的信号。
也许是我,多管闲事了。
一杯一杯又一杯,烫酒的小壶很快见了底。
有点晕呼的站起来想再去取一壶,就被人按着肩膀压了回去!
手里的杯子被夺过去,来人一口喝干了残酒……然后悉数喷了出去!
“呸呸!什么破酒?你也喝得下去!”小师弟恼火的抹着嘴挑剔。
我上下打量他,没看出什么破了童子身之后的异象来。
小师弟也打量我,然后厌恶的皱眉,伸手过来一把撕掉我的膏药,疼得我嗷嗷叫……
然后又粗暴的来蹭我的脸,嘴里还念念有词,“画得真难看……”
“别擦!别擦!做人要低调!这荒山野岭的我这么白白胖胖的一大姑娘被狼叼走了怎么办?”
小师弟闻言倒是停了动作,托着我的脸不屑冷哼一声,然后松了手不客气的在我对面坐下,满桌子夹菜夹饭,一边还要指责买单的我,“你倒是痛快,说走就走,招呼也不打,逍遥自在吃得饱喝得下,真正是个没心没肺的!”
我看着他吃得风卷残云,不禁犹疑道:“你……不是体力消耗的太多所以饿坏了吧?”
这月荷不厚道啊,怎么管玩不管喂?
小师弟一口饭呛在喉咙里,憋红脸咳了半天才缓过气,颤抖指我,“亏你想得出来!”顿了顿,斜眼瞥我一会儿,忽又笑道:“果然还是在意的。”
我叹气,“自然在意,好歹你是我师弟。师姐我好心劝你一句啊,信不信随你,这成亲可以趁早,但那事还是节制点,你太小,真的对身子不好。”
小师弟盯着我,竟然慢慢笑起来,颇有点宠溺的笑道:“好……”
我被他这个男人哄女人一般的笑容刺激到,表情扭曲,无力摆手,“得了,当我没说,你爱怎样怎样吧。”
小师弟终于笑出声……“我们没做。”他说,然后又添一句,“你放心吧。”
我放什么心我?关我什么事啊!
小师弟转着酒杯道:“月荷是母后指给我的人,从小便照顾我了。儿时我不懂事,仗着父皇宠爱很是跋扈,得罪不少人。都是月荷从旁提点,帮了我大忙。每年中秋家宴,其他皇子跟他们母妃一桌团圆,我总是孤零零一个,想念母后难眠,也是她安慰我。真要说起来,月荷于我,若师若母,后府交给她打理我放心,可是那等事,哪里可能同她做?”
师弟竟是这样想的,我不禁忽然觉得月荷可怜起来……
小师弟似是不愿再继续讨论这件事,只从怀中摸出一样东西丢给我,“拿去,上髻时戴罢,省得你太寒酸了丢我的脸。”
我接下一看,竟是一根暖玉雕的簪子,云纹玲珑,流畅舒卷,从成色到雕工都端的不俗!十有八九,是皇家的贡品。
这簪子,说句实话,我喜欢。
若是在路上遇见,说不定我还会见财起意的自己跑去偷来。
可是现在他舍了洞房花烛夜跑下山来送我,我却是绝对不能收了。
扬手把簪子丢回去,“我不要。”
小师弟愣了一下,低头看看簪子,“你不喜欢玉的?”
“喜欢,但你送的我不要。”
小师弟握着簪子,脸上渐渐浮现出被羞辱的怒意!
沉默了一会儿,这小子突然甩手将簪子扔向我!我吓了一跳,下意识抬臂在空中当暗器截住!
小师弟便恶狠狠道:“爷送出去的东西,从不收回!”
我皱眉,“我真不要。”
他怒喝:“不要你就扔了!”
言罢便拍案而起!转身要出门……
还没推开木门的插锁,就被从内堂出来的小二喝住!
“哎呦!我的祖宗们!你们在这儿大呼小叫拍桌子踹椅子的干嘛呐?!”小二猫着腰过来一把吹灭了桌上的烛火!压低声音叫我们,“两位爷轻着点,待在原地别动,千万别出声……”
说着话门外的山道上便是由远而近的杂乱马蹄声脚步声,中间还夹杂了狗吠,似乎隐约还有大笑声……
我奇道:“怎么了?”
“嘘……嘘!”小二直跳脚,“绺子回巢呐!眼瞅着就要过店了,都给我消停点!不然到时惹祸上身咱们全玩完!”说着瞪眼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在客栈里半明半暗的月光下还真有几分阴森……
我笑起来,北疆一带土匪横行,尤其是深山老林,天一黑到处都是劫道的。再加上穷山恶水生活所迫,很多土匪都是亡命徒,凶残得很,抢钱不算还要奸/淫烧杀。
不过要是有什么绺子能抹了我和小师弟的脖子也算本事了。
小师弟的声音却忽然冷下来,莫名带上一丝紧张,“你说绺子回巢是什么意思?”
“这您都不懂?就是做了大买卖,满载而归呐!”小二竖着耳朵听着人马渐渐过去的声音,“听这阵仗,不是倾巢出动也差不多了,八成是宰了肥羊了……”
“这你也能听出来?吹吧?再说这穷山僻壤的哪来的肥羊……啊!”话到一半,我醍醐灌顶,突然惊起!慌忙看向小师弟,“不,不会吧……”
小师弟已经跃出门外,运起轻功直朝大宅的方向而去!
我连忙追上去!
只剩下小二哥扒着门狂喊:“嘿!你们没给钱!没给钱!回来!给我回来!你奶奶个腿的!”
我边追边喊师弟,“没有那么巧!那宅子那么隐蔽,你才出来多一会儿?他们找不到!”
师弟不理,只发足狂奔!
我第一次见他这么慌,不知怎的,心里竟也不详的乱起来,嘴上还要安慰他,“哪那么容易让区区几个绺子得手?我们也有那么多人呢,再说胖厨子也在……”
师弟跑在前面,只甩过来一句话,“厨子不会武功。”
我的心脏突然忽悠一下……
厨子不会武功。
剩下的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和杂役粗使的太监。
战斗力约等于零。
师父临走前对师弟说,好好看家。他没听话。
对我说,把伤养好,不要乱跑。我也没听话。
我们不该不听话的。
跑到宅子外很远的地方,就看到了火光。
小师弟猛地卡住!直直望着那火光,胸膛剧烈的起伏!然后疯了一样跑过去!
我跟着他跑,跑啊跑啊,却觉得很恍惚,看到的一切在火光中都有些扭曲,让人觉得好像那大火,那撞烂的大门,那满院的尸体血光都不是真的……
侧屋里冒出一个人影,鬼鬼祟祟刚要溜,刚进院门的小师弟一掌就要劈上去!被我拦住。
那人吓得缩成一团,狗皮帽子也掉在地上,满脸眼泪鼻涕的求饶,“大侠饶命!大侠饶命!不关我的事!绺子已经走了!我,我就是一时鬼迷心窍想进来捡个剩……”
我仔细看他,总觉得眼熟。
师弟却已经一刀削掉他的胳膊!踩着他的脖子咬牙道:“那日你见过白虎……说!是不是你领了绺子找到这里!?”
那人痛得嚎叫,大哭着求饶,却不敢说不是。
我终于想起来,这人是当时被白虎追的猎户,我放了他一马。
念及此,我气得隐隐发抖起来,指着他道:“当初我算是救你一命,你就这样恩将仇报!”
那人立刻抱住我的脚,边哭边叫:“大侠救命啊!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您救人救到底啊!我也是被逼的,不给绺子帮忙我活不下去啊……啊咳!”
师弟不等他哭完,便一刀砍了他的脑袋!然后头也不回的往宅子里走。
我甩开死尸抓着我裤腿的手,有点茫然的跟着他。
这应当是师弟第一次亲手杀人,可他杀得如此波澜不惊。
一路上到处都是认识的不认识的面孔,沾了血,砍碎了,不太像平时的样子。
小师弟冲进内院直奔月荷的房间,然后在黑烟中呛咳着退出来,眼睛被火熏得通红,口中喃喃着,不见了,不在这儿,被劫走了……
的确,尸体里没有一个女人。
绺子不会浪费女人的。
何况是白白净净的年轻姑娘,山里难得一见的。
小师弟拔出刀,一把推开我冲了出去……
其实我没打算拦他,虽然我不喜欢月荷,可我喜欢那三个纯真的小丫头。
抬头看看厨房还没被火苗波及,我转身跑了过去。
这一路上绺子的尸体要多些,不少脖子上带着野兽撕咬过的痕迹。
越跑我心跳的越厉害,跑到最里面,就看到了胖厨子倒在那里。
蹲下去,把他沉重的身子翻过来,只见正面已经被刀捅烂了,血肉模糊。
我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只微微颤抖的拽出他护在身下的匣子,抱着跑出门去……
小师弟满身杀气的出去,沿路连记号都没留。
我费了很大力气才找到绺子的巢穴,赶到的时候,战斗早就结束。
望望四周,我便明白了什么叫大开杀戒。
但尸体的数量并不很多,估计大部分还是跑了的。
找到小师弟的时候,他浑身是伤的抱着胸口插着匕首的月荷坐在地上,刀扔在一边,刃已经卷了。
月荷的小腿光裸着,露在小师弟盖在她下身的褂子外面,上衣也撕得破烂。
她倚在他怀里轻声的说:“爷,月荷从您五岁的时候就陪在您身边……日后……怕是不能陪您了……”
小师弟就说:“你别说话。”
月荷便笑:“……爷您来找我,便是不生气了……”
小师弟说:“不生气。”
月荷点点头,“其实……月荷知道……知道自己心机重……年纪也大,性子…也不讨喜……一点也不惹人怜爱……爷其实是不喜欢我的……”
小师弟哽咽:“你是最好的。”
月荷便落下泪来……咳着说:“爷,爷……这匕首,是月荷自己……自己……月荷不干净了……月荷配不上爷了……”
小师弟给她擦眼泪,“你是最好的……”
月荷咳得更厉害了,嘴角都是血沫。
那一刀大概插在了肺上,这是最痛苦的死法,血液充满肺叶之前,人要忍耐这种溺毙般的痛苦十几分钟才会死亡。
月荷费力的握住小师弟的手腕,“爷……给我个痛快吧……”
小师弟愣愣的,本能的摇头。
他说过,她于他,亦师亦母,他如何下得了手。
月荷用力握紧小师弟的手腕,仿佛死前最后的力量都爆发出来了一般,紧得手指泛白!“爷是……做大事的人……从今往后……官场行军……不狠不行!爷连……连对我都下不了手……以后如何成大事?!”
小师弟一震!
我转身出去,在外面掩上门。
最后的一刻,月荷应该是想单独跟他在一起的,何不成全?
我还是不喜欢月荷,可是这样的女人,我无法轻视。
……………………
宅子毁了,人死光了。
我飞鸽传书给师父,师父和瘦伯伯二人便日月兼程的赶了回来。
师父罚师弟去众人坟前跪着。
其实他不罚也一样,师弟自那晚起就一直待在坟前了。
瘦伯伯在烧毁的厨房里坐了很久,我把那日捡到的匣子给他,他打开看了看,从里面摸出一根松木的簪子给我,然后把匣子收了起来。
那根簪子雕了桃花和几只小兔子,形状很写意,兔子耳朵从花瓣下冒出,玲珑可爱的感觉。其实木头不名贵,雕工也很粗糙,而且没有做完。
我收在怀里,对瘦伯伯说,我很喜欢。
瘦伯伯点点头。
葬礼那天我不知为何就是哭不出来,只默默跪着。
小师弟也没哭,两眼直直的盯着坟包,不知在想什么。
葬礼之后便是元服之礼。
师弟戴上发冠,然后给师父跪下,求他从今开始传授兵法而不只是武功。
我的上髻仪式没用小师弟送的玉簪,也没用师父给带回来辟百毒的乌木簪,只把胖厨子的木头簪子插在发髻上。
然后去问师父,他到底叫什么?
胖厨子死的时候我其实很想唤一声他的名字,却发现自己只知道他叫胖厨子。
我不想以后我身边再有人死的时候,自己的哀嚎只能用高矮胖瘦来区别。
……………………
人都死了,山上冷清了很多。
连白虎也不见了。
我曾经四处找它,那么多绺子来袭,它必定受了伤。
师父却摇头说,你找不到的,它的伤,从来只肯让一个人碰。
白虎便一直不见踪影。
直到那之后的某个黎明时分,我在睡梦中被虎啸声惊醒。
披着衣服光着脚走出院子,在冷瑟的空气中远远的望见一抹银色。
只见白虎独自立于山崖之上,头朝着胖厨子曾经住过的院子,在晨风中一遍一遍的呜咽……
仰头看着看着,我的眼泪突然落了下来……
远处高高的山顶积雪尚未融化,那片雪白在晨曦中如此刺目,让人泪流不住……
白虎的脚下,山谷间那一片一片的森林,松涛一样,在风声呜咽中唦唦作响……
无绝无息,恍如挽歌……
太阳升起的时候,白虎离去了,再也没有回来。
第一卷• 完
请……请大家默念十遍本文是轻暖文之后再留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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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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