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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5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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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部值房的窗户大敞着,深秋的冷风卷着枯叶灌进来。
也吹不散屋内那股浓得化不开的墨臭与绝望交织的气息。
言冰云枯坐在宽大的紫檀书案后,脊背绷得笔直,像一尊被钉在椅子上的石像。
案头,那本玄黑奏折如同蛰伏的深渊巨口,静静躺在最显眼的位置。
封皮流转的幽光在秋日惨淡的天光下,显得格外阴森不祥。
距离那场足以载入史册的奉天殿社死,已过去三日。
这三日,言冰云过得浑浑噩噩。
下朝时同僚们那混杂着敬畏、怜悯、幸灾乐祸的复杂目光。
户部尚书追着他问“海鲜宴何时开席”的锲而不舍。
泪点御史每每见到他便要掏出手帕、酝酿新一轮嚎啕的架势。
尤其是首辅大人那淬了冰碴、如同看死人般的阴鸷眼神。
每一帧画面,每一次呼吸,都如同钝刀子割肉,反复凌迟着他摇摇欲坠的尊严和理智。
更让他心底发寒的是,那本玄黑奏折,自那日被王德海“好生收着”后,竟又如同跗骨之蛆般,无声无息地回到了他的案头!
仿佛在无声宣告。你,逃不掉。
“呼”言冰云从胸腔深处挤出一口浊气,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不行。
他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的血丝如同蛛网,却燃烧着一股近乎偏执的狠厉。
他不能坐以待毙,更不能让那妖物再次操控自己,在朝堂上上演更不堪的闹剧!
黄河十策已成定局,但接下来要上呈的《吏治整顿纲要》,关乎国本,绝不能重蹈覆辙!
他要反抗!
寒窗二十载,他言冰云最不缺的,就是与天斗、与地斗、与圣贤书中微言大义死磕到底的倔强!
铺开一张最上等的素白宣纸,取一支硬挺的狼毫小楷。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沉下心来,摒弃所有杂念,将心神全部灌注于笔尖。
这一次,他要用最古奥的文言,最刻板的印刷体!
每一个字都如同雕版印刷般工整规范,力透纸背,却又冰冷得毫无生气,如同衙门告示上最枯燥的条文!
他要用这层最坚固的盔甲,隔绝那妖物吞噬情绪、扭曲文字的邪力!
“臣闻吏治之清浊,乃国运之枢机。”
笔尖在纸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刻板而单调。
言冰云全神贯注,如同在雕刻一件不容有失的艺术品。
他刻意抽离了所有情绪,将满腔对贪蠹的愤怒、对吏治崩坏的忧虑,都死死压入冰冷的文字框架之中。
字里行间,只剩下最客观的剖析,最严谨的条陈。
严考成、核钱粮、汰冗员、惩贪墨。
时间在笔尖的谨慎移动中流逝。
窗外天色渐暗,值房内已点起了灯烛。
当最后一个关于“监察御史需定期轮调,以防朋党”的冰冷条文写完,言冰云搁下笔,指尖因过度用力而微微发麻。
他看着眼前这张写满规整小楷、散发着拒人千里冰冷气息的宣纸,心中竟生出一丝病态的希冀。
成了?这层坚冰,或许真能困住那妖物?
然而,当他的目光触及旁边那本玄黑奏折时,那丝希冀如同风中残烛,瞬间摇曳起来。
他拿起奏折,指尖冰凉。
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上刑场的悲壮,翻开那沉重如铁的封皮。
笔尖,悬停在素白坚韧的内页之上,如同悬在万丈深渊的边缘。
言冰云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
他死死盯着笔尖,仿佛要凭意志力将那即将倾泻而出的墨汁冻住。
落笔!
依旧是那刻板冰冷的印刷体。
“臣工部尚书言冰云谨奏:吏治之要,首在”
墨汁渗入纸页。
就在第一个“吏”字最后一笔落下的瞬间。
嗡!
一股熟悉的、令人心悸的震颤,毫无预兆地从掌下的玄黑奏折中爆发出来!
比上次更强烈!更狂暴!
言冰云瞳孔骤缩,心头那点微弱的希望瞬间被碾得粉碎!
只见刚刚渗入纸页的刻板墨迹,如同投入滚油锅的冰水,瞬间沸腾、炸裂!
那些冰冷规整的笔画,疯狂地扭曲、膨胀、互相撕扯吞噬!
一股无形的、带着强烈嘲讽与愤怒的力量,蛮横地撕碎了他精心构筑的文言铠甲!
墨汁在纸面上疯狂地旋转、凝聚!
仅仅一个呼吸!
“噗”
一声极其轻微、却充满戏谑感的轻响,仿佛有人憋不住笑出了声。
一只巨大的、占据了奏折上半幅页面的动态图景。
带着一种荒诞不经的冲击力,悍然跃入眼帘!
那是一只圆滚滚、憨态可掬的熊猫头!
黑白分明的脸上,架着一副几乎遮住半张脸的巨大墨镜,墨镜片上还诡异地反射着两枚金光闪闪的铜钱图案!
它咧着大嘴,嘴角叼着一支娇艳欲滴、正簌簌掉着花瓣的红玫瑰!
整个画面充满了极致的反差萌和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欠揍感!
在这只叼着玫瑰、墨镜反着铜钱光的熊猫头动态图下方。
一行巨大的、仿佛用烧红的烙铁烫上去的猩红草书,带着一种蛮横的、不容置疑的掠夺姿态,疯狂地跳动着。
贪官污吏.jpg 拿来吧你!.JPG
每一个字的笔锋都如同出鞘的利刃,带着强烈的视觉掠夺感!
尤其是那个巨大的、仿佛要破纸而出的感叹号,红得刺眼!
这还没完!
在这行充满掠夺意味的文字下方,奏折的空白处,一点浓稠如血的墨迹凭空凝聚!
它如同活物般迅速拉伸、变形,化作一支巨大、锋锐、带着森然寒意的猩红色箭头!
箭头尾部还极其恶趣味地画着一个小小的、正在啃食木屑的动态蛀虫图标!
这支猩红的箭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精准和恶意,如同出膛的炮弹,破开纸页的束缚,无视空间的阻隔,悍然指向。
紫袍金冠、正立于文官班列之首、面色阴沉如水的当朝首辅大人!
箭头所指之处,仿佛连光线都扭曲了一下!
首辅那身象征无上权柄的紫袍,在箭头的猩红光芒映照下,显得格外刺眼!
在箭头精准定位的同时。
一行歪歪扭扭、如同稚童涂鸦般、却带着直击灵魂拷问的黑色字体,委屈巴巴地浮现在箭头旁边。
陛下,您看他们像不像您养的蛀虫?(>_<)
奉天殿内,刚刚因为黄河十策尘埃落定而恢复了几分庄严肃穆的气氛,瞬间再次凝固!
死寂!
比上一次更彻底、更令人窒息的死寂!
所有大臣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齐刷刷地、带着极致的惊恐和难以置信。
顺着那支破纸而出的、猩红得刺眼的巨大箭头。
聚焦在首辅大人那张瞬间由阴沉转为铁青、再由铁青涨成猪肝色的老脸上!
空气仿佛被抽干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烧肺叶的痛感。
无数道目光在首辅那张精彩纷呈的老脸、王德海手中那本如同妖魔附体的奏折、以及丹陛下那个脸色惨白如纸、仿佛随时会晕厥过去的工部尚书之间,疯狂地来回扫射。
“嘶”
不知是谁,倒抽了一口凉气,声音在死寂的大殿里显得格外清晰。
龙椅之上,时影的指尖再次无声地掐住了自己的大腿。
那双向来深不见底的丹凤眼,此刻瞳孔微微放大。
死死盯着那支精准定位的猩红箭头和旁边委屈巴巴的蛀虫颜文字。
嘴角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随即被他用强大的意志力狠狠压了下去。
只留下一个极其古怪的、介于震怒与狂笑边缘的僵硬表情。
王德海捧着奏折的手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尖细的嗓音带着哭腔的余韵。
却因为极致的惊恐而扭曲变调,用一种近乎咏叹的、带着哭音的腔调,颤巍巍地念出了那句终极暴击。
“ 陛下,您看他们像不像您养的蛀虫?(>_<) ”
那委屈的颜文字尾音,带着令人头皮炸裂的颤栗感,如同魔音灌脑,久久回荡。
“噗!”
这一次,后排再也绷不住的低笑声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开来!
虽然立刻被死命捂住,但那压抑的、如同放屁般的“噗噗”声此起彼伏。
在肃穆的大殿里显得格外刺耳。
文官班列之首,首辅大人整个人如同被那道猩红的无形箭矢钉在了原地!
他紫袍下的身躯剧烈地颤抖起来,枯瘦的手指死死攥着象牙笏板,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
那张保养得宜的老脸,此刻已经不能用猪肝色来形容。
简直如同打翻了染缸,青、红、紫、黑交替变幻,额角暴跳的青筋如同一条条扭曲的蚯蚓,几乎要破皮而出!
山羊须根根倒竖,如同发怒的刺猬!
“你、你”他猛地转过头,那双浑浊却燃烧着滔天怒火的老眼,如同淬了毒的匕首。
带着要将言冰云千刀万剐的狠戾,死死钉在丹陛下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上!
嘴唇哆嗦着,因为极致的愤怒和前所未有的羞辱,竟一时语塞。
只能从牙缝里挤出破碎的音节。
“孽障!安敢如此辱我!!”
就在这极致的混乱与首辅滔天怒火即将爆发的边缘。
“哼!”
一声低沉、短促、却如同闷雷般蕴含着爆炸性力量的冷哼,陡然从武官班列中响起!
这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
瞬间压过了殿中所有压抑的低笑和倒抽冷气声!
众人悚然一惊,循声望去。
只见武官班列最前方,一位身姿挺拔如松的年轻将领,正缓缓抬起头。
他身披玄色麒麟补子战袍,猿臂蜂腰,剑眉斜飞入鬓,一双星目此刻寒光凛冽,如同出鞘的绝世名锋!
正是以军功封侯、掌京畿卫戍的靖远将军,疾冲!
他那张棱角分明、带着边关风霜刻痕的英俊脸庞上,此刻罩着一层寒霜。
两道浓黑的剑眉紧紧锁在一起,拧成一个凌厉的“川”字。
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眸子,先是如同冷电般扫过王德海手中奏折上那只叼着玫瑰、墨镜反着铜钱的熊猫头,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厌恶与鄙夷。
随即,他的目光顺着,那支猩红刺眼的巨大箭头。
落在了首辅,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老脸上。
当他的目光触及,箭头尾部那个,正在疯狂啃食木屑的动态蛀虫图标时,疾冲的瞳孔骤然收缩!
一股源自战场、对一切腐蚀根基的“蠹虫”本能的、近乎生理性的强烈厌恶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攫住了他的心神!
他仿佛看到了,边关粮饷被层层克扣时,那贪婪的嘴脸。看到了军营器械以次充好时,那肮脏的交易!
“蛀虫”疾冲薄唇紧抿,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冰冷的字眼,带着森然的杀意。
他握在腰间佩刀刀柄上的那只骨节分明的大手,猛地收紧!
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手背上虬结的筋脉如同盘踞的怒龙!
一股无形的、仿佛带着血腥气的凛冽气场,以他为中心,无声地扩散开来。
让周围几个文官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噤若寒蝉。
他虽然没有像首辅那样暴怒嘶吼。
但那紧锁的眉头、冰寒刺骨的眼神、以及握住刀柄那只蓄势待发、仿佛下一刻就要拔刀斩“虫”的手。
无不昭示着这位年轻将军内心,翻腾的怒火与对“蛀虫”二字,最直白、最暴烈的认同!
丹陛之下,言冰云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首辅那淬毒般欲将他生吞活剥的眼神。
满朝文武那看怪物般的目光。
王德海那魔音绕梁的“蛀虫”哭腔。
尤其是疾冲将军那锁死的眉头、冰寒的目光和握住刀柄蓄势待发的手。
所有的声音、所有的画面,如同无数把淬毒的利刃,从四面八方狠狠扎进他的脑海!
搅得他天旋地转!
一股强烈的眩晕感猛地袭来,眼前阵阵发黑,胃里翻江倒海。
他身体晃了晃,全靠强大的意志力才勉强站稳,没有当场瘫软下去。
完了。
彻底完了。
什么寒门贵子,什么工部尚书,什么治国平天下的抱负全完了。
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被剥光了羽毛、扔在闹市中央供人肆意围观的丑鸟。
所有的尊严,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坚持,都在那支破纸而出的猩红箭头和委屈巴巴的蛀虫颜文字面前,被践踏得粉碎,碾落成泥。
一股浓烈到极致的绝望和荒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他。
言冰云缓缓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两片绝望的阴影。
一个念头,带着解脱般的疲惫,在他一片混沌的脑海中清晰浮现。
“毁灭吧,赶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