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宝称后》吃面包的娘

20、昙花夜绽

　　回忆这种东西，可以腻人，也可以很伤人，于是点到为止是我一向的规则，尽管是有些逃避的意味，但我觉得没必要反复去想那些不好的片段来自寻死路，我多少心疼自个了。

　　我从来不是单纯的人，以前做公主的时候，我就好斗，我母妃性子古怪，从不与父皇亲近，我便知道我不争便什么也没有，于是我一定要是一堆公主里书背得最好的，琴弹得最妙的，舞跳得最美的。我极其害怕有一天被父皇给忘记了，甚至在有一年冬天，父皇有好几日不曾来看我，我便赤足在雪地里站了两个时辰，第二日高烧不退，终于才见到了他。阿银说我怎么那么执拗，我知道我不是执拗，我只是不甘心失去。于是在我失去了公主的身份，失去了父皇，失去了曾经拥有的一切，我是多么地难过。

　　从此以后，我不再去想拥有什么，也许这样，我就不会再失去，不会再难过。这么些年过来，我也觉得这样的心态颇好。

　　但我还是常常会想，如果沉水不是景烨，如果我不是秦姝，那会是怎样一番光景，我们可也会像话本里的小姐书生花前月下，然后夜黑风高情难抑，颠鸾倒凤无穷乐，肚中偶得小儿女，从此夫妻不分离。可是，哪有什么如果，我们又哪里有什么天长地久。

　　今日天气晴好，我出房门的时候，又碰到站在我门口发呆的留香，我视而不见地从她身边走过，她反应过来就立刻巴了上来：“小姐小姐，公子到底去哪了啊？”我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死了。”我已经回答了不止一百遍了，沉水走了一个月，我回答这个问题到今天整整一百五十遍，小金子三十遍，阿银一遍，剩下的一百一十九遍都是留香问的，当然如果大黄能说话，估计就不止这个数了，最近小金子说它越发地食欲不振了。我十分不爽，难道离了他会怎么样吗，不就是沉水留香的生意差了不只一倍，不就是每日回答留香这些蠢问题，不就是一只呆狗食欲不大好，而且最令我生气的是，明明我才是受伤的那一个，凭什么又是他拂袖而去。

　　吃过早饭，我回到房里，掀开床上的被褥，床板下方是一个暗格，当初做床的时候叫木匠师傅专门做给我来放银子的。我从里面拿出一个梳妆盒大小的木匣子，很旧的一个木匣，上面的雕花已经都磨损得差不多了，只能大概看出是朵昙花的样子。我母妃最爱的昙花。

　　我打开盒子，里面是一个莲花白玉杯，玉杯状若盛开的莲花，内底花蕊凸起，环形柄，由花、叶茎与杯身相连，上部饰荷叶，叶脉清晰可见。这样的玉杯虽然精致却不罕见，但它是独特的，因为玉不是纯白的玉，而布满血红的斑纹，晶莹剔透的玉，妖娆诡异的红。我还记得，母妃把它交给我的时候，她说：“姝儿，它叫莲心，从你拿着它的这一刻起，你不再只是西秦的公主，你还是我纳兰世家是心术唯一的传人。十年前，你的父皇杀死了我全部的族人，他们都想毁掉的东西，就算赔上我的命我也要保住。”她突然大笑了起来，我从没见过这样的笑，很美但是又狰狞得可怕：“可笑的是，你的父皇，从来不知道他真正娶的人是他最想杀死的人。你会想去告诉你的父皇真相吗？但是你若去，你就要陪着母妃一起死的。”

　　那一年，我只有八岁，我手上拿着血红的莲心，听着她说的每一句话，听着她可怕的笑声，浑身都在颤抖，我终于才知道为什么她会那么地讨厌自己的女儿，才知道我学了三年的东西叫做心术，才知道我背过的那些酿酒的方子加了我的血可以蛊惑任何人的心，那一句句念完让我双眼血红以为自己生了病的咒语可以蛊惑任何人的魂。

　　那天之后，我整整有半年多的时间除了点头摇头，什么话都不敢说。起初，父皇以为我生病了，召集了全部的御医给我瞧身子，御医们瞧不出半点毛病，我只能发出单音节，用模糊的声音来告诉他们我没有变哑巴。再后来，母妃死了，我不知道她是自己动的手还是真的生了病，我甚至连她最后一面也不敢见，我害怕她会对我说:“姝儿，你是要陪着母妃一起死的。”而小金子和阿银一度以为我是因为太过早熟步入少女时期，提早多愁善感了，常常叫戏班子过来演些花好月圆的戏本子给我解闷，然后看着看着，我也便看开了，我就想着我只要把莲心好好藏起来，不要被别人知道就好了，然后接着做我的公主，等着长大以后漂漂亮亮地嫁给我的大英雄。直到西秦灭国的那一天，我终于除了一个太监、一个毒舌大龄宫女，还有一个随时可能给我带来杀身之祸的传家宝，什么都没了。

　　出了房门，又遇到了烦人的留香姑娘，心里默数三二一，果然，她就开口了：“小姐...”不等她接下去，我便一掌盖住她的嘴巴，然后看着她那睁得又圆又大的眼，狠狠地说道：“我最后说一次，沉水去死了去死了去死了，你再问，我就毒哑你，听清楚没？”她呆呆地看了我好一会，才愣愣地点了下头，我放开她的嘴巴，不再理她，刚走几步，她又大叫道：“小姐！”

　　我各种不耐烦“又怎么啦？”

　　“外头外头贴了张告示，宫里招人啦。”

　　“招什么？”

　　“酿酒宫人。”

　　那天夜里我看见了昙花，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它盛开的样子，也终于明白我的母妃为何独独挚爱这种花。因为唯有那样在夜里绽放的昙花，会有那样骄傲的姿态和极致的美，而若想欣赏，就要等待，等待一个珍贵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