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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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炽焰赤麟做了一个梦。
梦到很久以前,他很小很小的时候。
梦里苍穹湛蓝,晴朗得没有一丝云翳。龙潭的水面上映着蓝天与雪山圣洁的倒映,岸边的油松在微风里摇动绿针,空气里弥漫着馥郁的植物芳香。
皇后静立在树荫下,一身华丽霓裳,环佩璆然,头上云髻高盘,步摇轻曳。明媚的阳光透过树冠,照在她珠光莹然的脸上,留下斑驳的影。
炽焰赤麟望着她美丽的容貌,温柔的眼波,嫣然的唇角,缓缓地朝她伸出了手。
皇后脸上原本绽着夭夭桃花般妩媚的笑意,低眉垂目,在视线触到炽焰赤麟手掌的一瞬间,却突然僵住了笑容,惊愕、慌乱、厌恶霎时漫上她的脸,她本能地退却半步,惶恐地盯着炽焰赤麟。
天生六指,是罪龙象征。
恍惚间,四周的颜色暗淡下去,陷入一片漆黑之中,然后冰冷的刀光晃了炽焰赤麟的眼睛,他还来不及反应,刀已经落下,砍在他的指尖上,鲜血喷涌,腥红顿时流满了手掌,那十指连心的疼痛让他浑身战栗,恨不能将自己的心生生剜出来。
炽焰赤麟惊悚地睁开眼,看到头顶一片缀着纹饰的青色床幔,晃了晃神,才发觉自己躺在床上,衣服湿漉漉的贴着身体,早被冷汗浸透了。
梦里的画面清晰的印在他的脑海里,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剁指的痛,当时他的年纪那么小,又历经数千年的荏苒流逝,怎么会还记得?
可他记得,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原来他一直都记得,一点一滴都没有忘却过。
“兄长!”
紫芒星痕的声音在一旁响起,炽焰赤麟僵硬地侧过头,对上一双关切的眼睛。
“兄长昏了多日,总算醒了!”看见二哥清醒,紫芒星痕向来冷峻的脸上也不禁露出了欣喜,立即起身跑向外间。
炽焰赤麟顺着他的背影望去,看到邪影白帝正歪歪扭扭地趴在书案上打瞌睡,额前的金发斜落下来,将脸都遮住了。紫芒星痕没理会邪影白帝,捧起书案上的青瓷药碗,跑回来对炽焰赤麟说:“药还温着,我亲手熬的,二哥快些喝吧。”
邪影白帝被他方才的动静弄醒了,打着呵气伸了个懒腰,揉揉惺忪的睡眼,扭头瞧见炽焰赤麟撑着身子坐起,从紫芒星痕手中接过药碗正要喝,吓得瞪大了眼睛,迷离的目光瞬间恢复清冽,拼命挥动手臂向炽焰赤麟示意。
紫芒星痕背对着邪影白帝,看不到他此刻滑稽的动作,炽焰赤麟看到了,可惜不明所以。手捧微温的药碗,慢慢饮了一口药,只这一下,炽焰赤麟就彻底明白了邪影白帝的用意——他没喝过毒药,但他觉得,如果真有毒药,一定没有自己手中这碗药难喝!
这是一种难以用语言描述的味道,炽焰赤麟含着这口药,表情异常扭曲,眉头都拧成了疙瘩。咬牙吞咽下,胃里药汤翻涌,恶心得他生不如死。
邪影白帝赶紧凑过来一拍紫芒星痕的肩膀,说:“星痕,二哥醒了,还不快去告诉大哥,让他安心。”
紫芒星痕觉得言之有理,点点头,大步流星地跑出了房间。
他前脚刚一离开,邪影白帝就迫不及待地从炽焰赤麟手里夺过药碗,推开窗子,将碗里的汤药一股脑的泼了出去。
“二哥,星痕和厨房天生犯冲,他熬出得药比毒药还可怕,吃了小病变大病,大病变没命!”
邪影白帝边吐槽边倒了杯清水给炽焰赤麟。炽焰赤麟喝了清水,又漱过口,依然觉得胃里难受,掐死紫芒星痕的心思都有了。
邪影白帝提着茶壶又为炽焰赤麟斟满了一杯水,而后撇撇嘴角闷声说:“二哥,我以为我是最爱胡闹的,没想到你比我还过火。你可不知道,你这一伤,把大哥吓坏了,这几日一直守在这里,要不是母亲病重,他现在还不肯走呢!”
炽焰赤麟听他提及母亲,放下手中茶杯,用还低哑的嗓音问:“母亲的病又重了?”
邪影白帝点头,清秀的脸上现出低落,原本飞扬跳脱的神采消失个干净,“大哥和银戎都在宸宫照顾母亲呢。”
“银戎?”炽焰赤麟登时心中一紧,眉头紧锁,抬眼看向邪影白帝。
邪影白帝以为二哥关心碧眼银戎的伤势,忙摆摆一只手,说:“二哥放心,银戎都是外伤,不碍的,上些药就没事了,倒是你,居然用自己的血做封印,也不事先告诉我们,倘若大家一起来,你也不会受重伤了!”
炽焰赤麟别过头,淡淡道:“你们不可以。”
邪影白帝一听这话立即不爽,翘起嘴问:“为什么?凭什么就你可以逞英雄,我们不可以!”
炽焰赤麟没有回答,将目光落向了别处。
有光线从邪影白帝刚刚开启的窗子外照射进来,映出屋外杜鹃花的花影,像剪影一样铺泻在床前。
邪天御武被擒,一直沉浸在灰败中的诗意天城终于守得云开,恢复了往日的明净壮丽。刀龙族皇子们力战强敌的故事也随之流传在了街头巷尾。百姓们感激四位皇子保家卫国,其中又以碧眼银戎深明大义、视死如归的一番作为最被人敬重。
相比起其他四人,炽焰赤麟却迟迟未得到任何赏赐褒奖。邪影白帝心直嘴快,忍不住替二哥抱怨,每每被碧眼银戎劝解,说二哥功德最大,不能随意奖赏,自然与他们不同。而天尊皇胤则毫无吝啬地将自己得到的赏赐全部转赠给炽焰赤麟。
对于这一切,炽焰赤麟反而表现得最为平静。
——魔星役,帝三子只身诱敌,太子将两弟遂纵兵围,终克之。
所有的血雨腥风被剪断了枝节,最后变成这样一句简单到粗糙的文字,被载入了诗意天城的史书中。
故事里没有炽焰赤麟的存在,没有人知道邪天御武的失败是他用命搏的。
其实在下决定用自己的心头血启动封印的时候,炽焰赤麟就猜到了最终的结局,所以与自己打了赌,结果他赢得惨烈——再大的付出在不堪的命格面前,都会变的卑微,他的以命相搏终归是见不得光的,逆龙是不吉的存在,只会带了惶恐与灾难,哪怕他死在这一战里,也不会得到一丝一毫的荣耀。
炽焰赤麟想,也许他做了一件蠢事,亲手将自己推上了绝境。
身体略好转后,炽焰赤麟去拜见了皇后。大概真是病入膏肓、命不久矣了,皇后苍白羸弱的脸上再看不出昔日的美艳,眼睛里没有一点神气,唇上没有一丝血色,纵使是卧在锦绣床幔之下,被斑斓的彩蜡映照着,也显不出多少色彩,寡淡得就像个纸人,和炽焰赤麟梦境里的女子判若两人。
“母亲。”炽焰赤麟在病榻前行礼,抬起头,看见皇后强打起精神朝他莞尔一笑,于是上前一步,跪坐在床边,抬袖去握母亲的手。
这本是亲人之间极为普通的□□抚慰,并不稀奇,然而就在他的指尖触碰到皇后的手掌时,皇后却下意识地颤了一下。
只是一瞬间,随即,皇后便泰然地反握住了炽焰赤麟的手,气力幽微地笑道:“这次擒获邪天御武,多亏了你。”
“我也只是无意中翻阅古籍,才发现六爪逆龙的心头血可设为封印。”
因为被皇后握着手,炽焰赤麟能清晰地感觉到母亲在听到“六爪逆龙”四个字时自骨血中透出的不安,于是微微笑了一下,问:“母亲,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豁出自己的命去完成封印么?”
皇后面色稍怔,实在没料到炽焰赤麟会如此问,结舌一下,答道:“当然是……为了保护上天界。”
“是,”炽焰赤麟点点头,一双眼眸紧锁着母亲,“我真的是想保护好上天界,母亲信么?”
皇后笑了笑,将眼神放柔和,道:“母亲怎会不信。”
怎会不信。炽焰赤麟在心里苦笑一声,缓缓抽离自己的手,轻抚上皇后松散的发髻,将一朵粉色的杜鹃花取了下来,拈在手中,“母亲发上的花枯萎了。”
原本粉嫩的鲜花因为离枝久了,早已经不复娇艳,粉色褪得发白,边缘处甚至开始泛黄。
皇后不明白他为什么唐突地转了话题,莫名其妙地说起自己发上的花朵,然而看着眼前败落的花,也忍不住伤怀:“身子不中用,连头上的花都跟着失色了。”
“粉色原就不算艳丽,杜鹃最艳的应该是红色,可惜母亲讨厌红色,将所有的红花移走了,”炽焰赤麟抬头,眼里凛冽深暗,“因为母亲讨厌我,所以也讨厌红色。”
“你……”皇后浑身像忽然结成了冰一样,惊惧得睁大眼睛,嘴唇拼命颤动,半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因为我是六爪朱龙,母亲讨厌我,以至连红色都讨厌,对不对?”
“母亲,你知道么,我是真的想守护上天界,哪怕是豁出命。我以为,我这样做,一切就会有改变,会让你们觉得满意,会让你们认为我并非罪人。可惜我太蠢,竟然自掘坟墓。逆龙血印……我是在亲手向你们证明,我终归是六爪逆龙,就算断掉手指,也改变不了我天生六爪的事实,”炽焰赤麟惨淡一笑,艰涩地问,“母亲……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很后悔生下我?”
是不是在你心里,也认为我根本不该出生;是不是连你也恨不能我死;是不是在你心里,我根本就是个怪物!
“不……没有……”皇后无力地摇头,眼泪顺着眼角流落下来,濡湿了病弱的脸庞,“真的,我从来没有后悔过,真的……”
炽焰赤麟别过头,起身向宸宫大门走去,留下背后一句句哀绝的哭声——“我真的没有……真的没有……”
“我努力去信。”炽焰赤麟看着庭院里零落满地的粉杜鹃,笑意苍凉。
几日后,御天龙族皇后殡天,国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