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影向谁去》风曳将离

6、伍

　　天是突然间阴沉下来的。
　　向来明净的诗意天城连续几日漫天阴霾，乌云密布向天边延伸，茫茫一片看不到尽头，引得皇都中的百姓惶惶不安。
　　御天龙族的巫祝们纷纷聚集天台，推算命盘，测出此乃大凶之兆，成魔星祸世之象。
　　诗意天城，魔星祸世。
　　众巫祝屏气凝神，面面相看，苍老而深远的眼睛里都沉淀着一个相同的答案，心中沉积多年恐惧与担忧在这一刻像山洪一样流泻。
　　如果一切是命中注定，是不是真的不可违？
　　不过这番暗淡的天气虽然为春季的宫城增添了郁气，却并不影响天尊皇胤邀约兄弟们一起把酒言欢的雅兴。
　　狭长的游廊曲曲折折的通往天尊皇胤的东宫，炽焰赤麟沿着泛着潮气的石路前行，游廊是单面空廊，一侧青白的墙上有镂空的漏窗，透过婆娑的树影。四周寂寂，连伯劳的啼鸣都分外清晰，一句感慨便轻飘飘地穿过漏窗流入他耳中——“这阴测测的天哪里还像诗意天城，分明是火宅佛狱！”
　　炽焰赤麟想到应该是宫奴们正在执事，因为地方偏僻又隔着墙，不知身后有人经过，才敢这样肆无忌惮地抱怨起来，既然与己无关，便未作停留。
　　然而，接下来听到的一句话却让他猛然顿住了脚步。
　　刚刚那声抱怨才落下，就听另一人说：“你懂什么，这是凶兆，说灾星入主皇都了！”
　　先前那名宫奴不解，“什么灾星？”
　　另一人沉默少顷，压低了嗓音，悄声道：“我也是听我师父说的，他说二皇子出生时长有六爪，带凶煞之气，命格不祥，还有预言他会成为御天龙族的罪人，毁了诗意天城呢！”
　　“真的假的？”对方难以置信地说，“我从没看到炽焰殿下有多余的手指，你可不要胡说。”
　　“那是为掩人耳目，从小被截掉了，这事许多老宫奴都知道。再说，若是假的，龙主为什么将二皇子困在荒城那种偏僻地方，分明就是限制他。这次要不是天尊殿下拼命恳求，能有他回来的道理？”
　　另外的宫奴叹了口气，语意凉薄地说：“要我说来，如果真注定是祸害，当初就不该留后患，何苦闹得现在不安……”
　　炽焰赤麟感觉自己突然间被一股铺天盖地的寒意笼罩起来，从心口开始，冷到每一寸血液，将他冻僵，迫使他连呼吸都开始发抖。
　　既然命格不祥，就不该出生；既然背负罪名，就不该存活。
　　炽焰赤麟撑住冰凉的墙壁，指尖不可抑制的痉挛着，他拼命压抑着那颗沸腾的心，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然而就在这时，一记强劲的刀风突然袭来，宫奴的话语霎时止住，只听闻一阵惨叫，两人被刀风掀起，飞出了几丈后又重重摔落在地上。紧接着又是一阵刀风，两名宫奴连连哀嚎，血水喷溅的声音凛冽刺耳，一股呛鼻的血腥气弥漫在空气里，穿透漏窗，逼面而来。
　　炽焰赤麟隔着墙壁，听到天尊皇胤盛怒得发颤的吼声，“再让吾听到谁胡言乱语议论吾兄弟，龙鳞绝不姑息！”
　　天尊皇胤。炽焰赤麟孑立在青白色的墙后，脑海里浮想着兄长此时愤然的目光，浮想着他身为太子的威慑仪态，浮想着众人在他面前俯首帖耳的模样，浮想着他轻易一句话竟然能决定自己的去留，站了许久许久，然后转身走了。
　　御天龙族虽然崇尚武力，但为君者毕竟有为君者的章法，天尊皇胤在宫廷里这样擅用暴力犯了龙主心中的忌讳，至于后果，炽焰赤麟微微扬起下颚，双眉拧紧，脸上一派清冷，像此时的天色——后果自然不该由天尊皇胤本人去承担。
　　那场邀约没有必要再去，炽焰赤麟独自回到房间中，不过一柱香的时间，果然有宫奴前来唤他前往议事厅。
　　炽焰赤麟问都未问缘由，在宫奴引领下来到议事厅，进去后看见天尊皇胤也在，正突兀地站着，满面不甘的样子，俨然是刚和父母争论过什么。炽焰赤麟淡定地走到大哥身前，向高高在上的父母行礼。
　　皇后虽然同龙主一并端坐在金雕宝座上，但模样病恹恹的，没一点生气，眼波沉沉地望着炽焰赤麟走近。
　　龙主体贴地握了握妻子清癯的手，也未寒暄几句，开门见山地对二子说：“赤麟，当初因你母亲病重才急招你回来，最近她的身体有所好转，你来皇都也有些时日了，荒城不能无人驻守，是该回去了。”
　　听闻这话，天尊皇胤的脸色更是焦灼，皱紧眉宇正要开口阻挠，身边的炽焰赤麟却从容作礼，垂首应道：“是。”
　　这让天尊皇顿时愕然，转头怔怔地看着炽焰赤麟，连身体都似乎僵住了。
　　龙主稍稍松了口气，放开皇后的手，脸上泛起一抹薄薄的笑意，“荒城兵弱将寡，只你一人驻守恐怕不妥，吾派朝中三名老将率兵与你同去，相互照应，如何？”
　　炽焰赤麟抬起头，一双眸子似古井无波，“但凭圣意。”
　　“不可！”天尊皇胤亟亟嚷道，连在父母面前的分寸都失了。
　　但炽焰赤麟并未理会，受命后径自转身与大哥擦肩而过，连视线都未曾偏移半分。
　　炽焰赤麟心里很清楚，一切就像宫奴说的，当年龙主让他离开，是为疏远防备，而现如今，不仅命他远离皇都，还派重兵看守，分明就是拘禁关押。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真的顺应天意做诗意天城的罪人，但现在，他知道自己已然是诗意天城的犯人了。
　　不管究竟是因为什么魔星才显现凶相，所有人惶恐、怀疑的视线一定都会先聚集在他的身上。因为他是六爪罪龙，生为罪人的烙印，不是剁掉一根手指就能改变的。
　　哪怕挫骨扬灰也不可能！
　　碧眼银戎收到慈光之塔传来的疾书后，自军营回到宫城，戎装未解便匆匆赶往议事厅，哪知才进院落，竟然看到大哥在院子中央笔直跪着，宫奴们远远站在角落里，纷纷垂着首，谁也不敢出声，院子里一片死寂。
　　碧眼银戎当即骇然，还以为大哥犯了什么大过引得父母这样责罚。
　　邪影白帝与紫芒星痕见他回来，紧忙凑过来向他描述发生过的一切。原来天尊皇胤为了阻止炽焰赤麟离开皇都，竟然不惜用这种在戏文里才会出现的、幼稚拙劣到不堪的方式来逼迫父母。
　　碧眼银戎心中又是无奈又是不忍，走到天尊皇胤身旁劝道：“大哥，起来吧，莫让父母难堪。”
　　天尊皇胤视线未移，声音虽低，却态度决绝地说：“既为兄弟，生死不弃。”
　　听大哥这样说，站在一旁的邪影白帝与紫芒星痕对视了一眼，竟然同时一抖衣摆，也跪在了大哥身边。
　　碧眼银戎不由得眉心敛紧，在心底无奈地叹了口气，知道多说无益，转身走向议事厅。
　　一名年幼的宫奴端着药碗怯生生地站在殿门口，因为担心龙主夫妇此时心情不善，迟迟不敢进入，碧眼银戎见状安抚道：“吾来吧。”说着接过药碗踏进殿中。
　　龙主夫妇明白事已至此，碧眼银戎既然来了必然也会劝上一劝。待他照顾皇后喝下药后，龙主便直接问他是否也不赞成炽焰赤麟离开皇都。
　　碧眼银戎恭敬答道：“二哥与我们有手足之情，与父母有骨肉之亲，若常受两地相思之苦，实乃亲子、兄弟之不幸。况且父亲也知道大哥待二哥情深意重，如果强行遣二哥离去，大哥难免心中不平。如今悦神圣族已经走失了御圣主，刀龙族万万不能再有闪失了。”
　　天尊皇胤过于注重情义，也正是龙主所担忧的，之前若非他表示二弟不回来就无意继承皇位，也不会这样着急召回炽焰赤麟。而今听碧眼银戎这么说，龙主不禁垂目深思，悦神圣族不知何时才有继任者，一旦御天龙族再有差错，上天界后继无人，势必会引起下三界觊觎。
　　碧眼银戎见龙主听进了自己的话，有意识地加重了音调，“而且，为了诗意天城安危，吾也希望二哥暂时留下，一同迎战。”
　　龙主眼神一厉，抬头看向了碧眼银戎。
　　碧眼银戎起身，从袖中摸出一封书信呈给龙主，“吾在军中收到慈光之塔传来的书信，火宅佛狱昔日之主邪天御武已公然与三界为敌，诗意天城虽然甚少参与下三界纷争，这一次恐怕也难逃牵连了。”
　　“是邪天御武！”龙主的双眉瞬间锁紧，一旁的皇后也忍不住颤了颤嘴唇，惊呼一声。
　　议事厅里沉寂了许久，龙主才长舒口气，吩咐说：“让皇胤回去罢。”
　　碧眼银戎行礼告退，在踏出房间一刻，听到父亲喃喃自语一样的声音——“想不到魔星乱世之祸，竟然是指邪天御武……”
　　碧眼银戎若有所思，随即又疾步走向天尊皇胤，一边将他扶起一边说父母已经答应暂留二哥。
　　天尊皇胤心中一宽，起身时竟然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原来为了赌这口气，他故意不用龙气与武力护体，连续跪了近这么久，腿早已青肿了。
　　碧眼银戎紧忙叫人将大哥搀回居所，又让医官制了一些消肿的药物为大哥敷上。其间炽焰赤麟来过一次，为不去荒城一事向大哥道谢。他脸上依然是平静无奇的模样，完全不像是经历了一场变故。倒是天尊皇胤坐在椅子上起不了身，膝上敷着药，显得狼狈不堪，只好笑着掩饰尴尬。
　　碧眼银戎守在天尊皇胤身旁静静注视着炽焰赤麟，二哥一双眼就像凝成冰的海，沉稳内敛，泰然自若，但那冰的下面，仿佛又隐藏着汹涌的波涛，每一次浪卷都带着骇人的力量。
　　“大哥，吾有一事，想请大哥告知。”炽焰赤麟走后，碧眼银戎合上门扇，回身看着天尊皇胤。身旁的蕙兰绿叶葱茏，如玉条垂落，点缀着鹅黄的花朵，更将他映衬得芝兰玉树。
　　“二哥与我们，究竟有何不同。”
　　“什么？”天尊皇胤顿时愣住了，诧异地望着碧眼银戎。
　　碧眼银戎走到天尊皇胤身前，像慨叹一样说道，“大哥，你一定明白吾的意思。吾从前以为只是父母对我们偏爱有别，才显出亲疏薄厚，现在看来，是吾想错了。”
　　天尊皇胤沉默半晌，低声说：“这是隐秘。”
　　“但二哥是吾兄长，吾想，吾有资格关心他。”
　　碧眼银戎说完后，又是一阵静默，天尊皇胤犹豫许久，方缓缓开口，“赤麟出生那天，有不吉之相，而他又天生六爪，更是逆龙的象征。巫祝为他卜卦，预言他会是上天界的叛龙，毁了御天龙族基业，连累整个诗意天城，甚至是四魌界。你该记得我们每人出生后都有不同的命格，吾为王者，你为统帅，而赤麟……是罪人。”
　　讳莫如深的真相呈现，父母淡漠的态度，二哥疏离的行事，以及大哥对二哥近乎补偿的偏疼，一切都有了答案。碧眼银戎脸色苍白，静立良久，淡淡自语道：“吾本以为父母当初遣二哥去荒城是因为吾的缘故，原来是让二哥远离是非之地。那么母亲抄写《百字明》想必也不是为自己消灾祈福，而是在为二哥忏罪……”说着他用指尖抵住额头，似笑似叹，声音也不由得变得艰涩低哑，“吾真的无法确定，赞成二哥留下，究竟是对是错。”
　　天尊皇胤一把拉住他的手臂，紧紧握着，仰起头认真对他说：“银戎，你不需要质疑这些，你只要记住，我们是兄弟，永远不能割舍。”
　　碧眼银戎凝视他好一阵，最终莞尔一笑，仿佛春风融化了坚冰，也融化了他脸上的凝重。
　　“好，银戎，谨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