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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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炽焰赤麟以为,在天牢待久了,看尽四魌界平静外表下的风雨如晦,没有什么事情会再令自己惊讶,然而让他意想不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碧眼银戎来了。
当然,碧眼银戎不可能作为犯人被关押到此,他与炽焰赤麟一样,都是来镇守邪天御武的。
那日天色晴明,明晃晃的阳光洒下来,璀璨而冰凉。
碧眼银戎手执文书,在光华之中朝炽焰赤麟走过来,金发束冠,眉目疏朗,身着一袭素雪绣金的翩翩长衣,带着俊雅笑意说:“二哥,魔枭能为不容怠慢,吾愿与二哥一同镇守。”
炽焰赤麟不明白,碧眼银戎到底有多隐忍,才能在每次见到自己的时候,表现得如此平静,锋芒尽敛。儿时的恩怨,成年后的几番纠葛,他记得,对方也不可能忘记。
对着碧眼银戎依旧云淡风轻的模样,炽焰赤麟的脑海里忽然响起了邪天御武的话,这座天牢不止是关押邪天御武的,也是关押他的,所有的人,不仅是看守邪天御武的,更是看守他的。
炽焰赤麟看着他,说:“何必连你也来。”
碧眼银戎笑容更深,“但求尽绵薄之力。”
貌合神离的对话。
既然碧眼银戎持有文书,炽焰赤麟自然不能拒绝,没有再寒暄任何话语,直接带他进入了囚牢。两人沿着昏暗潮湿的通道走到囚牢尽头,炽焰赤麟在铁门前扣动狴犴,门扇缓缓拉开,有熹微的烛光透出来。囚室向来不允许两人以上的看守者同时进入,唯恐有人合力破坏囚室释放犯人,因此炽焰赤麟比划个手势,碧眼银戎颔首,独自走了进去。
铁门慢慢闭合,发出“呯”的声响。碧眼银戎迎着迫人的煞气来到磐龙柱前,昂首看向邪天御武。
邪天御武认出了他,问:“你不怕么?”
碧眼银戎莞尔,反问:“魔王以为,自己何处令人畏惧?”
明明是温雅的声音,却透出不尽傲气。
邪天御武忍不住大笑,笑声像火一样焦灼着人的心脏。他笑够了,俯首盯着碧眼银戎碧如湖水的眼睛,“如此说来,你也是来监视炽焰赤麟的……”
碧眼银戎微微蹙了蹙眉宇,继而扬眉道:“无稽之谈。”
“六爪罪龙!”
震耳欲聋的声音回荡在囚室内,空气仿佛霎时凝结成了霜。
碧眼银戎的双眸骤然变得锐利,温度褪尽,只余下雪一样的寒意。
邪天御武知道炽焰赤麟的身世,这让碧眼银戎心底骇然。缄默一瞬后,他悄然呼了口气,脸上又露出惯有的和煦,“魔王,既然已成阶下囚,就该安守本分,莫动歪脑筋,以免得不偿失。”
邪天御武扬起冷笑,“无人有资格威胁孤,不妨看看,谁会笑到最后。”
挑衅的话,标志着争斗的开始,碧眼银戎在心里暗暗揣测,既然邪天御武对二哥的身世心知肚明,就一定会利用这件事用尽手段,而且是在他到来之前就已经开始了。那二哥……又是什么态度……
碧眼银戎满腹心事地离开囚牢,与等候多时的炽焰赤麟并肩而行。
炽焰赤麟神色无异,没有问任何关于天牢里发生的事,碧眼银戎也没有试探他,两人沿着青石甬道来到天牢外的舍馆。
舍馆是镇守天牢的官员不执事时的住所,院落并不算大,但园中繁花似锦,草木欣欣向荣,茶花、紫堇、龙胆、绿绒蒿争奇斗艳,清风裹挟着植物的清香,拂动廊檐下的铜铃,叮铃铃作响。这种景象在天牢附近是不多见的。
碧眼银戎跟在炽焰赤麟身后,顺着回廊经过花园,忍不住放慢了脚步,心中暗想:如若不是临近天牢,这里还真是个悠闲陶然的好地方。
进入正厅后,两人隔着茶桌坐下,碧眼银戎坐定后自袖中取出一本书捧给炽焰赤麟,说:“二哥,这是母亲留给你的。”
炽焰赤麟怔了一刹,双手接过,粗粗翻阅了一下,发现竟然是一本手抄经书。里面每一篇梵文都是相同的,全部是《百字明》咒文,字迹拙劣,笔力虚弱颤抖,能看出抄写者不是已经垂垂老矣就是病入膏肓了。
“这本《百字明咒》是母亲为二哥抄写的,每日一篇,替二哥消灾祈福,连病重的时候都不肯懈怠,”碧眼银戎说着目光黯然下去,“大部分经文已随着母亲的遗物一起烧去了,吾只整理出这一小册,是母亲临终前抄写的。”
炽焰赤麟“嗯”了一声,将册子轻轻合上。
碧眼银戎忽然又牵动嘴角,抬头看着炽焰赤麟说:“吾本以为自己最得母亲偏爱,原来二哥才是母亲最挂牵的,银戎当真羡慕。”
炽焰赤麟叹了口气,手抚册子低声道:“母亲慈爱永铭五内,可惜她在世时未能多尽孝道,若有朝一日重回皇都,定然在墓前长守,以报恩情。”
——《百字明咒》……消减罪障,她到死,依然只觉得我是个罪人。
说话间,副官手捧着碧瓷盅走进厅堂,朗声说:“炽焰殿下!这是厨子刚熬的雪莲汤……”
碧眼银戎看了看他手中的青瓷盅,笑道:“二哥,吾倒正口渴了,这一碗可否先让与吾?”
炽焰赤麟默不作声地点点头,碧眼银戎得了允许,起身伸手去接。
副官本能地缩了缩手,眼巴巴看向炽焰赤麟,嗫嚅道:“殿下……”
碧眼银戎好笑地问:“怎么?舍不得给吾?”
副官慌忙将碧瓷盅交给碧眼银戎,低头谦卑作礼:“统帅大人说笑了。”
热汤冒着雪白的氤氲,让房间里也笼上了一股雪莲的清香。碧眼银戎白皙细长的手指如玉笋一般捧着碧沉沉的瓷盅,轻轻吹拂着沁人的香气。
副官屏着呼吸,默默退出了厅堂,沿着抄手游廊走出侧门,在院外踌躇了少顷,匆匆跑向了鸽舍。
虽说四魌界乃至苦境能人辈出,一滴水、一片叶、一缕风、一只纸鹤都能被当做传讯工具,可这些本事到底是太高端了,并非谁都能掌握,对于普通人来说,两地通讯还是要依靠信鸽的。
远远听到雪鸽咕咕的叫声以及扑棱棱振翅的声音,副官的心沉下去一大半,紧忙加快了脚步。然而,就在峰回路转的一刻,他却忽然定住了脚步,目瞪口呆,整个人就像被冻僵了一样。
鸽舍外,洁白的雪鸽纷纷扇动羽翼,飘下些许轻软的羽毛。碧眼银戎独自伫立在鸽群之中,非但不显得突兀,还有种安宁素雅的静好。羽毛徐徐落在碧眼银戎肩上,又被风吹起,轻飘飘的,像点点杨花。
碧眼银戎缓缓回首看向副官,问:“是谁!”
两个简单的字,却让副官不寒而栗,腿上一软,一下子跪倒在地上。
他早知道统帅轻功甚好,却没想到会如此迅速,能赶在自己之前等待在这里。方才看到碧眼银戎的刹那,他还在自我安慰,统帅或许只是来这看风景的,可短短两个音节,就将他的伪装全部撕下了。
是谁指使的他。碧眼银戎已然看破了。
“汤里有毒,是么。”
副官低下头,一声不吭。
感念旧情,抛家离乡,追随二皇子,这一切其实都是谎言。他来天牢,只是因为炽焰赤麟不会太过防备他。他的目的,就是为了害炽焰赤麟。
他在炽焰赤麟的饮食里下了毒,每次只是极少量的一点,即使炽焰赤麟不那么信任他,用银针也不可能轻易测出,然而长期饮用,让毒素沉积体内,便可以致命。
见副官汗涔涔地跪坐着,木然得好像被抽去灵魂的偶人,碧眼银戎叹了口气,说:“你不肯说,吾也不逼迫你,或许你也有自己的苦衷,但二哥待你不薄,他如此信你,你这样做,可对得起他?”
昔日碧眼银戎去荒城抗敌,历时虽然不长,但清楚地记得跟在二哥身后的刀龙族青年,所以当他在宫城中无意中瞥见副官时,心里就起了狐疑。
一名小小的荒城守将,在非龙主召见的情况下,居然能出入宫城,是何等不合情理。况且对于普通人来说,能进入宫城是何等荣耀的事,必然面色欣喜,可副官却举止忐忑,甚至是鬼鬼祟祟。这种事如果是旁人遇见,或许不会放在心上,但偏偏是被碧眼银戎遇到了,他向来心细如发,查探了副官接下来的动作,发现他竟然去天牢追随了二哥。
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纠缠在碧眼银戎脑海里,他将军中事务交给邪影白帝,向龙主自请前往天牢。他对自己说,也许是他对二哥的事太敏感了,想得太多,但副官今日的举动却更加深了他的疑心。其实那碗汤里是否有毒他不能确定,因此他只好在鸽舍等,如果自己真的妨碍了副官的计划,副官一定会向指使者通风报信,求应对之策。结果,副官果然自投罗网,印证了他的猜测——有人要害二哥。
回想起自己申请来天牢时受到三方的阻挠,大哥应该是不愿他也来吃苦受罪,可以排除在外,那剩下的人中,到底是大巫祝还是父亲?又或者……都是?
碧眼银戎觉得悲哀,仅仅因为一个预言,一个命格,就一定要置二哥于死地么。
“记得,这是最后一次!”碧眼银戎说着,从副官身边走过去,行了几步又站住了,像命令又像恳求一样说,“还有,这件事,不要让二哥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