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上部 ...
-
唐苦是我,我就是唐苦。
娘生我时还在研制父亲与族人心心相念的药粉——后来被定名为冯乙散的毒药。
天惨云凄苦,淫雨细如述。而我的名字就来自那天她的感受,苦,唐苦。
冯蕙娘是我娘,原本是个唐门的丫头,只配在染香阁内分拣药材。她的一生就在染香阁里——唐门的药师会所在地,那里是唐门的权势,唐门的禁地,那不是每一个唐门的人可以进去的地方。娘说,她一生最后悔的事,就是在药师长的面前显露了她的才华。一入唐门深似海。娘被嫁给了父亲——唐选,唐家最无用的男人,他武功排名唐门最弱,暗器施法被唐门长老嗤笑为三岁小儿掷石投鸟,用毒之术更是让他颜面无光。但是,他还有用,至少他还能生孩子。唐门长老认为能为唐门多添子嗣,就是他能为唐门做的最大的贡献。所以娘成为了他第七个小妾。我是他第十三个孩子,我头上还有十个哥哥,二个姐姐。在唐门,排前五十名的孩子在江湖上都有地位,而我,第六十七的唐苦,注定是被埋没在唐门这个阴沉的家庭中。
因为在娘胎中伤了元气,自小我就身体虚弱,不能跟着其他的兄弟姐妹们舞枪弄剑,娘就让我读医著,跟着她学习歧黄之术。娘说在唐门没有能力就是废人。我问娘就是像爹那样被人瞧不起吗?娘苦笑。我看见了娘眼中的心酸与无奈。我知道唐门的人认为爹无能,连带着我父亲的子女们在唐门子弟中的地位也不是很高的。所以我只是一个在染香阁整理药典的司库。抄誊书卷就是我的工作。
浮山幽如梦,空留明镜湖。欲问心头事,不见老僧还。
唐门西边的后山是陡峭的绝壁,绝少有人过去。那里有一个破庙。破庙后有一潭小泉。
那个小破庙,听说是很久以前,唐门一位信佛的宗主下令修建的。结果他的小女儿竟然和庙中的小沙弥相恋,宗主一怒之下就命人杀光了庙中所有的僧侣,同时也将小沙弥关进了唐门最恐怖的水牢之中。小女儿为了反抗父亲的暴戾,自愿削发为尼。结果却是小沙弥惨死于水牢之中,小女儿发疯跳下了这万丈深渊。据说小女儿死前诅咒唐门心生向外的女儿都不得好死。也不知道真是这诅咒,还是门规森严,唐门已好有好几个女儿就是因为心生向外而被处以极刑。娘说,唐门的女儿是没有自由去寻找幸福的。因为她们本就是为了唐门的兴盛而生。
因为这个传说,渐渐地就没有人再上这后山的小庙。于是这明镜湖就成了我的天堂。
春看繁花似锦,夏处树荫绵绵,秋赏满山黄叶,冬舞雪花漫天。我想只有在这里我才能从唐门的酷桎中解脱出来。
川中的盛夏是酷热的,从染香阁中出来,最希望的就是到明镜湖去。禀明了母亲,我起身而去。
脱去了绣鞋,踩入水中,沁凉的泉水迅速解除了浑身的躁热,俯在大青石上昏昏欲睡。
被人窥视的不快,催促着我从睡梦中醒来。一双玄色麻布靴正停在我身边。藏青色皂衣,圆脸,一双探究的双眼。顺着他的视线,我看见了我的双足。我是未出阁的姑娘,除了我未来的夫婿,没有人可以看见我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
“不!”我欲拿回一旁的绣鞋,却被他长腿一伸踢开了。如在云中升腾,我被他扯入怀中。看见了他身上的三节棍,我知道他是谁了。
无色无象溶于世,幻化众生谁识得。唐溶,“千变神君”范石淙唯一的入室弟子。传闻他的易容之术已尽得范大师的真传。自知不能从他手下逃脱,我只能在他怀中颤抖。
“你很怕。”他的手拂上我的面颊。“像兔子一样小的胆。”他冷笑着。他邪佞的手绕上我的颈项。如果他想掐死我简直轻而易举,可是他却从衣中拉出了我自小不离身的玉牌,上面刻有我的名字。
“苦。你是唐苦?”他凝视着我的面容。“你是十八叔的女儿?”他笑了。“我是唐溶。记住了。”
他要我记住什么?他的名字么?不!不要!不要跟这个唐门最邪的人扯上任何关系!我死命的摇头。我拒绝的下场就是,被他吻上了!
呜呜,我不要!
“记住,你是我唐溶看上的女人。没有你拒绝的权利。”
我不知道唐溶为什么会看上我,也不想知道他为什么会看上我。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娘。娘脸色苍白。她要我躲着唐溶。唐溶是唐门最阴邪的人。这大概与他所学有关。易容之术,强调的是形神俱似 ,模仿他人最要的就是察言观色,心思细密。唐溶的心机在唐门年轻一辈人中难逢敌手。即使娘不说,我也知道要躲他远远的!
自从明镜湖遇过唐溶之后,我就一直躲在自己的小楼中,连染香阁也甚少过去。好不容易,听说唐溶被长老们因公派遣出川。惶惶不可终日的我终于松了一口气。
难得天气晴朗,挎着药蒌,我去了后山上的药田。娘说库中七叶一枝花的份量不够了,最近娘身体是越来越差,只好由我替她去采足药师指定的份量。
后山药田边有棵硕大的银杏,听娘说这棵银杏在唐门还没在江湖上立足时就已经在了,想也该有几百年的历史。在今年春季惊蜇的雷雨中,竟被雷劈了一半,如今半枯半荣。族里的老人们都惊恐万分。老银杏在唐门被视为神木,上上辈的老掌门就说过,此树为唐门镇守风水宝气,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因此,现掌门唐澜就派了二十多名唐门弟子守护银杏,为它固土培元,以期唐门不受外邪入侵,屹立不倒。
跟守药田的老俞打过招呼,越过喧哗的人群,我静静地走在药田中的阡陌中。空气中充满了野厥草,菖蒲的混合香气,令人浑身舒畅。天高日暖山岚清,水云相接,隐隐又迢迢。
种植七叶一枝花的药田中,竟然还有一个人。一个身着淡紫色织云蜀锦衣,头带斗笠的少女,她似乎听见了我走路的声音,朝我望来。
唐晶晶!
“我道是谁呢,原来是你呀!苦儿,来采药吗?”
我轻笑。唐晶晶比我大两岁,是六伯的掌上明珠。“晶晶姐好!”
她璨然一笑,自是比春花娇艳,不愧是唐门第一美女。唐晶晶走来,“还是苦儿最乖,哪像她们一样不理人!”她指的是唐十,女人的战争一向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我含笑不语。
“我要的药采齐了,苦儿有空就到我的小筑来玩玩呀!别老是跟冯姨闷在药庐里啊!”
我轻声回应,目送她款款离去。不经意间,看见她药蒌里露出的一小截金黄色的树枝。金枝?
金枝是唐门秘密培养的一种毒性强烈的药物。唐晶晶要这个干什么?
后来,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娘,娘蹙眉不语。她要我紧守秘密,不要再去见唐晶晶。但是当我再一次看见唐晶晶时,我就有种预感,从今以后将再也看不见她了。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如此的浅吟轻唱,在空旷的院落中,显得无比的娇媚与动人。
我从回廊的格窗中往内望,粉衣的唐晶晶正坐在院内的石凳上绣着一方丝帕。眉角眼梢透露的春情,让她那张原本就绝美的脸蛋更加艳光照人。她的小婢苇儿望见了我,紧张地扯了扯唐晶晶,她抬头一见是我,更是笑得妩媚。
“苦儿,来呀!”
“姐姐好兴致!”我依言走了过去,娘的警告早就被我抛诸脑后了。
“苦儿,看!我绣得鸳鸯美不美呀!”唐晶晶仿若献宝般将绣品凑到我的面前。
“美极!晶晶姐姐心灵手巧,才能将这幅鸳鸯戏水绣得如此栩栩如生!”我赞叹着。我想这比我绣的国色天香牡丹图可美多了。
“姐姐心情好像很好呢!”
“是呀!苦儿,我现在才发现这人世间的美好呢!流光容易把人抛,所以要好好享受这美好的时光呀……”
“小姐!”苇儿不知为什么这么焦急。
“姐姐的才情,苦儿永远望尘莫及!只是姐姐,我不懂……”
“苦儿,你一定会懂的,总有一天你一定会懂的!”唐晶晶笑得如此高深莫测,让我摸不着头脑。
“小姐!!”苇儿口气加重了!
“苦儿,我们还有事……!”
唐晶晶在下逐客令。她的莫明奇妙真是让我迷惑!
可是母亲的一句话,让我顿时醍醐灌顶。“听说,晶晶和一个龙家人走得很近!这件事让长老们非常不满。苦儿,你莫要忘了娘的话!”
我知道唐门与龙家势同水火,唐晶晶是不可能被允许嫁给龙家的人。那么,她……我心中又泛起了隐隐的不安。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她说的是这曲词吗?她为什么要说这曲一翦梅呢?
山雨欲来风满楼。
那一个下午,天黑似墨,大雨如注。娘告诉我,龙家的人来提亲了。结果正如母亲所预见的,宗长拒绝了这门亲事。娘说,唐门是不会跟一个处心积虑,窥视自己绝技的家族结姻亲的,谁会傻到去干赔本的生意?江湖之事瞬息万变,单靠唐门一家之力,绝难在江湖上生存三百余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也只有广培势力,才能使唐门在江湖上立于不败之地。我似懂非懂。
江湖这熟悉又陌生的字眼,长久以来,就埋在我心中。娘说,江湖不在地方,而在人心。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每月十五,是唐门祭祀先祖的时间。只要是在唐门排的上名的人,都要去给列祖列宗上香,以期先灵庇佑。就在这天,唐门发生了一件大事。
唐晶晶失踪了。
没有人知道她是如何悄无声息地离开唐门。是遭人绑架,还是自行离开?没有人能回答。更可怕的是,连带失踪的还有由六伯保存的暗器秘笈。
六伯在大堂指天立誓要将叛逃的唐晶晶抓回来,交由刑堂处置。唐晶晶的小婢苇儿已被打的皮开肉绽,她也发誓绝不知道唐晶晶的下落。我知道她在说谎,因为那天她的目光是如此的游移。可是,我为什么要说呢!唐晶晶已然离开,即使我说了,也于事无补。
唐门出这么大的事,出外的人大都被紧急召回。唐溶也不例外。现在,他就站在大堂进门第三根柱子下。他的目光游移一圈后定在我身上。我努力地往母亲身后缩去,不让他看仔细。也许是我的动作太可笑了,他竟然笑了出来。我懊恼地不再去看他。
唐澜指派出川劫杀唐晶晶和龙家的人。唐溶身为唐门年轻一辈中的高手自然被点上。我小心地不将欣喜露在脸上。
回到小楼中,正要参看娘交给我的《神农本草经》,从书中却飞落了一张小签。
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是那日唐晶晶随口说的却让苇儿紧张万分的词。一道灵光闪过我的大脑。
我问娘,怎样是离开唐门最快的方法。娘沉思一会。水路。沿江顺流而下,不消一日便可出川。
娘,我知道唐晶晶是怎么离开唐门的了!
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这是龙家的人给唐晶晶留的讯息。
江上舟摇,楼上帘招。意思是通知唐晶晶,他们将从水路离川。
风又飘飘,雨又萧萧。若要乘船离开唐门,走水路必要上渡口。越是危险的地方越是安全的。龙家的人就选择了三峡中最大的渡口--白沙渡。相见地就是白沙渡最好的酒店--风雨半飘楼。龙家的人正是打着提亲的名义,光明正大的进出川蜀。亏唐门还在笑龙家自不量力,原来竟是被龙家算计了。
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是他们约定行动的时间地点。银,为金和艮。五行之中,金位于西。而艮在八卦之内,其意为山;合起来就是西山,那正是唐门中人最不会去的悬崖绝壁。香烧,正是指今日祠堂进香。
一切都在唐晶晶和龙家的算计之中。
娘微叹。去就去了,又何必将自己的后路给断绝了。我知道娘是在说唐晶晶偷秘笈的行为。唐晶晶也许是想给自己的心上人带来些许快乐,只是没想到带来的恐怕是唐门倾尽全力的恐怖报复。
“原来你知道一切!”唐灵,唐溶从门外走了进来。“唐苦,你知情不报,可是罪加一等!”唐灵冷冷地说道。唐溶则在一边高深莫测地看着我。
娘惊恐万状地跪伏在唐灵面前,请求她放过我。我心潮澎湃,母亲在药师会中贡献良多,可是却要如此卑躬屈膝的跪在唐门弟子面前。我苦命的娘!
母亲的哀求并没有软化唐灵的决心。唐溶目光深沉,却一句话也没对我说。
大堂上。
“你养的好女儿!”父亲蒲扇般的大手一挥而过,母亲的面颊上顿时浮现了鲜红的手印。我惊惧地尖叫出声。父亲抬脚欲揣在我身上。娘依旧紧紧抱着我,从她身上传来的阵阵战栗,清清楚楚透露着她的恐惧。不由自主地,我也颤抖起来。唐门长老阻止了父亲的残暴。为了母亲,我向唐门的长老们交待了我所知道的关于唐晶晶的一切,包括那阙一翦梅,包括那截金枝,包括那块鸳鸯戏水。
苇儿被带了上来。
苇儿的知情不报,苇儿的欺瞒,为她招致拔舌之祸。
我听说过拔舌穿腮之刑,那是仿照拔舌狱(佛教十八地狱中的一狱)的刑法而做。行刑的唐门弟子用铁钩将犯者的嘴巴拔开,再将舌头钩出,继用利刀将舌头割断,以示惩戒刑罚。
在松火灯下,唐门的长老们那一张张残酷而又冷漠的脸,竟如佛堂里的佛像一般,只手翻云覆雨,却冷眼旁观,看众生沉浮痛苦。那不是慈悲,那是冷漠到几近冷酷无情。
我被娘紧紧拥在怀中,看不见苇儿被处的情形。可是苇儿那惨绝人寰的叫声久久在我耳边不得散去。
突然间,苇儿毫无声息。我缓缓回过头来。看见了此生最为恐怖的一幕……苇儿倒在血泊之中,她的舌头被完全拉出截断,丢弃在她眼前。原本那粉红色的小舌已完全看不出形状,那样的软腻,那样的暗红……
头晕目眩,我眼一黑,身子也软绵绵的倒了下去。
血,鲜红的血,像红雾般将我困在里面……苦,唐苦!……是谁……是谁在叫我……唐苦……唐苦……声音似乎就在身边,慢慢地转过身来,苍白的脸容糊成了一团,我看不清她的脸,你究竟是谁……唐苦……是我……唐苦……红雾渐渐被分开……苍白的面颊……滴着鲜血的嘴唇……含恨的眼眸……苇儿……不,你是苇儿……唐苦……是你……是你把我害成这样的……苇儿在我面前张开了双唇,血盆大口,她洁白的牙齿在血中发着诡异的青光,……你还我的舌头来!……
啊--……不要,苇儿,放过我……苇儿……苇儿……
我整宿沉在苇儿凄厉的叫喊中,连娘哭叫声也没有听见。
一张张青色的冷凝的脸在雾中闪过……那是长老们……唐苦……你知情不报,罪同苇儿,现处你以拔舌之刑……不……不要,不要……娘,娘救我……娘……呜呜……我痛哭失声……
这种晨昏颠倒的日子,我不知道过了多久。苇儿和长老们的音容就这样在梦中,不离不弃地折磨着我。直到有一天,“叮叮叮”的银铃声将我唤醒,娘一把扶起我,“不要再睡了,苦儿!你看,我是娘呀!苦儿,你还记得吗?”
后来,我离开了那个恶梦般的地方,去了唐门的别院——挽凝居。那是一个荒废已久的单独宅院。娘说,长老们看我可怜,特准我来住的。我知道娘骗我,他们是不愿意看见一个快被他们逼疯的女子在面前,提醒曾经发生过的事。更何况,娘那高肿的双眼,憔悴浮肿的面容,发生过什么,根本不难猜。
挽凝居里长满了指甲花,满满一庭院,一场大雨过后,万片残红就这样零落在尘泥之中。
雨打残花落,风吹飞灰散。梦别离时苦,怎教两心安。
唐溶来了,他走路没有声响,可是我就是知道他来了,我也再没有像以前那样躲他,也许在他心中,我早就变成了疯子,他只不过是来探望一个疯子,我又何须去躲。
“…唐苦,我来了。”
我没有回应他。如果不是他,苇儿也不会就受这样的苦。如果不是他,我跟娘也不会被遣出大宅。是我对不起娘。我一直都是一个任性的孩子。
“苦儿,你在怨我吗?”他的手轻轻的抚过了我的发。“苦儿,如果你早就向大家说了唐晶晶的事,也不至于落到今天的下场。”
无耻!难道这一切都要算到我头上来吗?
“苦儿,唐晶晶已经被抓回来了。她向长老说了,她的事你一点也不知道,长老们说了,过些天就让人接你和冯姨回去。”
原来,我和娘是被放逐的人呀!娘,我可怜的娘,你为唐门呕心沥血,可是换来的又是什么呢?
“苦儿……苦儿……”
“你们为什么都这么残忍?为什么……”许久没开口说过话的我声音也已经变得嘶哑。
“苦儿!苦儿,这不是残忍,这是生存之道。”
“生存之道?”我冷笑着。好冠冕堂皇的理由。
“苦儿,你从小就在唐门,从没有进入过江湖,你根本就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怎么的样子!你说唐家的人残忍,可是你又见过外面的人是怎样对待我唐门中人的吗?”
“那是你们咎由自取!”
“苦儿!唐门自立门至今已有三百七十二年的历史。在这三百年中,多少武林人士想借由打倒我们唐门而成名于江湖。唐家堡的城墙上有多少我们前人的血泪,你又知道?弱肉强食,就是这个世界不变的铁律。你以为龙家人真会真心对待唐晶晶,他们只不过是借着龙引之与唐晶晶的恋情,来获取唐门至高的绝技。唐晶晶她是痴心,可是又能得到什么,最终落得个被夫家的利用的下场。而且还被唐门所弃。”
“那苇儿呢?她又何其无辜。”
“若是唐门多出几个苇儿,那真是灭门之祸!”
“狡辩!”
“苦儿,你可知为何总说祸害遗千年。只有这些祸害才有无限的心机和计谋来应付诡秘多变的江湖。我平日所易之人哪个人手上没沾染过鲜血?哪个不是人前博得正义名,人后竟是龌龊事?……”
“住口!我不要听!你走,唐溶,我不要再见到你!你走!”我不相信他所说的任何一个字。在他们眼里人命如草芥,什么祸害遗千年,我一句也不信。
“人在江湖,多数时候是身不由已的!”风中传来他的叹息。
娘对我说我们明天就要搬回唐家大宅,我诧异于母亲的喜色。我问娘你快乐吗?娘郁郁一笑。她说我们终究还是唐家的人。
回到大宅,距离开之日已经隔一月有余。听仆人说,唐晶晶是三天前从外面被带回来的,被回来的还有龙引之。想起那个传说,我恐怕唐晶晶已命不久矣。回来的时候,唐澜召见了我。他要我紧守本分,不要再做令唐门蒙羞之事。何其之冤,叛逃的人是唐晶晶,又关我何事!只是想起可怜的苇儿,想起那日伏地哭求的娘,一切我都说不出口。从那日起,我没有再开心过。我去过明镜湖边,想到的是那个惨死的唐门小女儿;去过青槐树下,想到的又是那紫衣的唐晶晶。那些曾经能带给我平静的地方已经不能给我安宁。我不想再想起那个悲惨的夜晚,从此没有离开过小楼。
直到有一日,我去替娘送医卷,听见药师们正在讨论唐晶晶。原来,自从唐晶晶被抓回后,就被交给刑堂首座三伯。唐晶晶被斫去了双手双脚,而那个龙引之情形也好不到那去。现在他们被押在水牢中。龙引之听说已经不行了,刑堂弟子就立刻来请药师长出面。我正欲离开,却撞上了药师长。他一看到我就说让我也一起去。我看到母亲苍白着脸,垂手站在一边。我懂他的意思,杀鸡儆猴。在染香阁,药师长的权威是绝对的。我没有拒绝的可能。
跟着药师长进入我从没来过的水牢。一进门,一股恶臭迎面扑来,几度欲让我呕吐出来。在松枝火把的照耀下,整个黑暗的水牢呈在一种动荡的幻像中。老鼠“吱吱”的尖叫充斥在水牢中。我嘴唇发干,只觉得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哭求声此起彼伏。药师长竟然毫不所动,直挺挺地往前走去。
直到最内间,他才停下来,命人打开了杉木门。他让人将龙引之抬了出来。那哪里是个人!无臂无腿,伤口在水中腐烂,使整片残余的皮肤呈现一种诡异的绛色。几尽扭曲的面孔狰狞而又恐怖。我紧紧抓住胸前的衣襟,只觉得无法再吸一口气。药师长在他颈间轻触了一下。“他死了。”那冷冰冰的话再次让酸水在我胃中翻腾。
“引之……”一声轻轻地女声从另一间牢中传来。
我慢慢走了过去。水中泡着一个白色的影子。
“引之,你回答我呀!”她的声音稍稍大了点。
“晶晶姐……”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那么美丽的一个女子竟然变成了人彘(汉高祖死后,吕后把他的宠妾如意夫人抓来,剁去手脚,割掉鼻子耳朵舌头,眼睛挖出,丢在猪圈里喂养,取名「人彘」)。她受了怎样的苦呀!我顿时泪如泉涌。
“唐苦……你是唐苦吗?”她偏着脑袋问我。很明显她的双目也被剜去了。“引之呢?引之怎么样了?唐苦,你发发善心替我看看引之怎么样了!”
“他……”我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他是不是……死了?”唐晶晶将脸望向了囚禁龙引之的牢房。
“他,他……”
“死了好!死了好!我可怜的引之可以不用再受苦了!”唐晶晶凄惨一笑。
而我早已泣不成声。
唐晶晶死了。
那已是两天后的事。
没有人去为他们收尸,他们的尸体被留在了水牢之中。听说为了惩罚他们,唐晶晶和龙引之的尸首分别关在不同的牢中,为的是让他们生不相聚,死不相守。
从水牢回来后,我又大病了一场。苇儿,唐晶晶,龙引之的死状无日无夜地出现在我面前。很快,我消瘦下去。唐溶来见过我,他说我就像一朵离枝的花,逐渐枯萎凋谢。也许是吧!任谁见到我的鬼样都不会认为我还是一个及笄的花季少女。每当我看到三伯,就想起那间水牢;看到六伯,就想起惨死的唐晶晶;看到刑堂弟子们,就想起受刑的苇儿。在唐家大宅,我越来越觉得窒息。娘也清楚我的萎靡,她看在眼里,痛在心里。
终于,娘向长老们请求让我搬到挽凝居。
花开花落又几时,梦里犹不知。我一直和娘住在挽凝居里。这儿很清静,陪伴我们母女的就只有檐上的那窝燕子。在这,我也渐渐不再梦见苇儿,不再梦见唐晶晶,不再梦见水牢。曾几何时,我也极度佩服唐晶晶的勇气,明知是劫数,依然像飞蛾扑火般绝然。就像这院中的指甲花,明知道花开一夕过后就是身死,却也要争得刹那芳华。而我只会渐渐地枯萎在唐门中不知明的角落里。
我每天必做的事就是看着窗外,一动不动。天上的云是因风而移,世间的人却是为情所动,那我呢?我又是为了什么而活在这世上的呢?我喜欢挽凝居,虽然这里的房子不如大宅舒服,但却远离了大宅的阴深与冷漠。只是看见娘郁郁寡欢的样子,也让我无比心痛。虽然我们搬来这,但娘还是每日去染香阁的药庐中配制各种毒药。娘面容上的风霜也层层堆集,就在那时光的缝隙间,就在那夕阳的晚照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