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无双（第一部）》苏无欢

25、岷宫秋

　　大岷宫的秋花已经谢了，金橘树上挂满了沉甸甸的黄金球，荷塘里已是一片凋零。
　　陛下大寿之后，按照天师的意见，给三宫重新命了名字，陛下的寝宫改叫天极宫，而沈云芙现在住的皇后寝宫已经叫做芷斓宫。
　　其实名字不过一个代号，真正有价值的，是这个名字所代表的地位。
　　结发四载，头一年生的女儿未满百日就病死，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了生育。她这个皇后做得并不是那么稳当。
　　父亲和兄长频频来信，送来补药良方，一心想要她多留住陛下，无论如何也要生出一个儿子。
　　孩子，在这皇宫里，代表的也不是新生命，而是残酷竞争中的一个筹码。
　　有时候想，辛苦生下来，却是让孩子遭罪，还不如不生呢。
　　但那也只是一瞬间的怨念。她沈云芙也不仅仅是沈云芙，她的兴衰荣辱也关系到沈家三百口的命运。
　　君悦然被废前，对先皇说：“你们的女人没有名字，你们的女人只是用来生育，用来承担你们所没胆量承担的罪孽的工具。懦弱的男人们！”
　　她那时同众人跪在下方，听着，觉得内心一阵荡漾。那真是说出了她的心里话。
　　君悦然光芒璀璨，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于是她被废了，爱她的男人也救不了她。沈云芙同她一样是偏房生的女儿，一样有着利欲熏心的父亲兄长，一样被当做问路石一样投进了皇家。只是她没有那么优秀，她温和渺小，她安静顺从，于是她存留了下来，悄悄帮助自己的丈夫登上了皇位，她也终于母仪天下。
　　值得吗？她问自己。
　　如果为了自己，她又会怎么做？
　　君悦然爱了不该爱的人，飞蛾扑火。可是她爱的那个人，也选择牺牲她来成全自己的野心。
　　男人啊，不是能爱上的东西。
　　“哎呀！姐姐你快摸摸，动了呢！”李妃夸张的声音把她从思绪里拉了回来。
　　她淡淡地转过脸去，将手放在李妃微微隆起的小腹上，什么也没感觉到。
　　她微笑：“真的动了呢，这孩子将来一定活泼健康。”
　　李妃得意地笑了起来。
　　为什么不笑呢？现今后宫十多名有名分的妃子，她是唯一一个怀有身孕的。陛下子息薄弱，现在也只有两个夫人为他生的三个小公主，没有儿子。陛下也对这个孩子非常期待，隔三岔五就差人送补品过来。
　　她斜眼看了身旁的沈皇后。端庄雍容，也是个漂亮的人，家世也显赫，可惜不能生。
　　作为皇帝的女人，不能生孩子，那就是废物。再漂亮，再聪明，再能帮陛下处理国事，那又怎么样？等她生下儿子，她就是这后宫里的半个主人。
　　什么容颜，什么恩宠，都比不过一个有出息的儿子。
　　李妃忍不住沉浸到对未来的憧憬之中。
　　忽然一个窈窕的身影出现在□□那头。青衫素颜，却有种说不出的风情，我见犹怜。
　　她怎么差点忘了这个人。沈云芙献给陛下的小妖精。
　　“哟！那不是月御侍……啊不，现在是月夫人了。”李妃高声道。她身边的宫女察言观色，立刻过去将月夫人请了过来。
　　沈云芙依旧不动声色地坐着。
　　紫苏直到现在都还不是很适应“月夫人”这个称呼，她抬头望过去，看到一身玫红的李妃和杏黄宫装的沈后，碎步急急上前，低眉垂首，深深跪下。
　　“妾身给皇后娘娘，李妃娘娘请安。”
　　“起来吧。”李妃赶在沈云芙前开了口，“妹妹不必这么客气，你现在可是陛下跟前的红人，前途不可估量。将来说不准还有需要您提拔的一天。”
　　紫苏哆嗦起来，惶恐地把身子埋得更低了：“娘娘折刹妾身了。小月不过是孤苦的民女，那里能比得过娘娘您金枝玉叶，小月这低贱的身份，将来怎么也没有您说的那一天……”
　　李妃刁难得起劲，更加得意地笑，宫里谁不是见高捧见低踩。今日得势你不作威作福，将来失势也没人怜悯你。好也罢，坏也罢，争就争这一时的风光。
　　“说到金枝玉叶。皇后姐姐在这里，我可就算不上了。”她瞄了旁边沉默淡然的沈云芙，说，“听说陛下这几日在勤政殿劳累到深宵，妹妹既然在勤政殿司茶伺候，也该看着适可而止，劝陛下休息才是。”
　　“小月记住了。”紫苏又是顿首。
　　“好了，你起来吧。”沈云芙终于开口。
　　紫苏站了起来，抬头看过去，正好捕捉到沈云芙眼里一闪而过的光芒。她立刻心领神会。
　　只听沈云芙问：“我也有好几日没有见着陛下了。他现在什么国事那么忙？”
　　李妃立刻说：“姐姐，国家大事，她哪里会知道！”
　　没想紫苏却清晰地回答：“陛下忙着策划修筑秦渠的事。昨日我还代他抄书到深夜呢。”
　　李妃脸色立刻变了：“是吗？陛下倒是信任你，以前能在勤政殿抄书的，也就皇后姐姐一人吧。”
　　可是偏偏沈云芙却没受她的激将，反而说：“月妹妹聪慧机灵，帮助陛下处理一些文书，倒是最好不过。你贴身伺候他，我也放心许多。我这阵子忙着为齐太妃抄经，李妃又有身孕，宫里其他妃子又都没有你伶俐，你不要辜负了我的信任。”
　　紫苏得意地瞟了李妃一眼，脆生生道：“皇后娘娘放心，小月一定将陛下伺候得无微不至。”
　　李妃已经气得开始发抖。
　　沈云芙装作什么都没看见，忽然惊讶道：“你这翡翠镯子可真是漂亮。”
　　紫苏一笑：“这是陛下赐给小月的。”
　　李妃一看，怒火腾升。那正是她向陛下求了许久都没有求到的青莲镯，是已故的太后留下的，说是传给生了皇长子的妃子。她以前还想，她生了儿子，这镯子迟早是她的，即使给了沈皇后，她也没什么好计较的。可是如今这个翠绿晶莹的镯子正牢牢套在紫苏皓白的手腕上。
　　居然给了她！
　　她蹭地站了起来，“陛下将它给了你？”
　　紫苏一派天真得意，“是啊，我那日在宝阁里看到，向陛下求。陛下说我皮肤洁白，最配这翠绿的颜色，就将它赐给我了。”
　　李妃被她那挑衅的眼神激地怒火中烧，忍不住骂：“不要脸的小浪蹄子，这镯子是太后留下给皇长子生母的，你居然敢讨要来！”
　　紫苏一点敬畏之色都没有，反道：“姐姐，你不是也讨过吗？怎么你讨得，我就讨不得？”
　　李妃往前踏了一步，“我怀着龙种，将来生下皇长子，这镯子就是我的！”
　　紫苏捂着嘴吃吃笑起来：“姐姐说笑呢。这孩子还没生，谁知道是不是带把的？万一又是公主，你这时候打的诳语怎么办？”
　　李妃被她一语点中心中忧虑之处，恼羞成怒，扬起手就一巴掌扇过去。没想到紫苏身姿敏捷，居然被她一个后仰躲过。
　　李妃更怒，不依不饶，一手抓着她，一手扯她头发，嘴里叫骂：“要你躲！要你嘴巴贱！今天本宫就要教训一下你这个小狐狸精，让你知道这宫里的规矩！”
　　紫苏也不躲，只是连声大叫：“李姐姐息怒！小月错了！娘娘，皇后娘娘救我！”
　　沈云芙这才不慌不忙地站起来，拉了拉衣服，劝道：“妹妹，消消气，别把那话当真，何必同她计较。”
　　李妃已经红了眼，根本没把她的话听进去，同紫苏拉扯做一团。沈云芙叹一口气，看了看旁边吓得大气不敢出的宫女太监，亲自走上前去拉住李妃。
　　变故也就在那一瞬间。
　　李妃被沈云芙拉着后退一步，正好一脚踩在她脚上。沈云芙哎哟叫了一声，往后倒去，李妃一惊，急忙伸手拉她。这时紫苏顺势一扑，三个女人就这么拉扯着重重摔倒下去。
　　这下才真的炸开了锅，宫女太监们哗地围了上去，大呼小叫地将各自的主子扶起来。
　　紫苏没什么事，自己爬了起来。沈云芙却是皱着眉，捂着后腰。
　　忽然一个宫女惊恐地叫起来，众人望去，看到李妃身下一片猩红，逐渐扩大。
　　李妃傻了，感觉到腹部一阵剧痛，仰头晕了过去。

　　“没保住？”
　　伏在下方的白发老太医不住磕头，“微臣无能，陛下降罪！”
　　赵珉皱起眉头。
　　“陛下。”身后的帐子里传来柔弱的声音。
　　赵珉走过去掀开帘子。
　　沈云芙一脸苍白，“都是我的错，我没能照顾好李妃。”
　　“不是！”紫苏在旁边啜泣，“是小月的不是，皇后娘娘是被连累的。”
　　“不是的。小月没错，是李妃寻肆挑衅……”
　　“是我累得李妃小产，皇后娘娘伤了腰！”
　　“陛下……”
　　赵玟被两个女人你一言我一语闹得心烦，喝道：“够了！”
　　紫苏吓得大气不敢出。沈后却是温柔一笑：“陛下，事已至此，无可挽救。好在您正值壮年，龙虎兴旺，再要一个孩子绝对不是难事。”
　　赵珉什么都没说，神色却是稍霁。
　　沈云芙又说：“陛下，我这里没什么大碍，你还是去看看李妃吧。”
　　赵珉一想到李妃那寻死觅活的模样，反而厌恶，说：“她心情不好，让她冷静一阵我再去吧。月儿，你做事莽撞，降你为司墨，这半个月就不要再来勤政殿了。”
　　总得有些惩罚，不然不好向李尚书交代。只是语气温和，全无责备的神色，谁看也知道不过是做个样子。
　　紫苏收到沈云芙的眼色，乖巧地磕头退下。
　　赵珉这才直视皇后，说：“你也好好休息吧。”
　　沈云芙喊住他：“陛下。臣妾自请到慈心庵抄经诵佛，为这个孩子超度。”
　　赵珉转身凝视她片刻，点了点头，说：“早点回来。”
　　想了想，又加了一句：“辛苦了。”
　　赵珉走后，芷斓宫里一片寂静。
　　宛如红着眼睛端来冒着热气的汤药，将沈云芙扶了起来，递到手里。
　　“哭什么？”沈云芙看她一眼，“我也不过是装个样子。”
　　宛如撅着嘴：“宛如心疼。”
　　沈云芙冲她一笑：“也好。我的心，早已经疼麻木了。”
　　宛如无言。
　　沈云芙望着窗外一轮圆月，轻声道：“这时候的君悦然，怕也是快到离都朝京了吧。”
　　宛如说：“大公子为什么没有将她在邱山关拦下来？”
　　“虽然大哥带去了三百承影，但那些人都是君悦然当初一手培养出来的，面对旧主，总有几分情谊在。龙逸飞武功独步江湖，江明月又有‘江心毒月’的称号，带走她，并不是难事。”
　　宛如大胆道：“为什么不干脆杀了她？”
　　沈云芙叹息摇头：“下不了手……”
　　宛如凑近，小声说：“今天这事，陛下是决定拿下李家了？”
　　沈云芙沉默半晌，“君家、宋家、李家。先皇说过，除尽这三家，陛下的帝位就可保太平了。李翠华若有她父亲三分之一的脑子，也不会有今天。”
　　宛如不安道：“娘娘，等陛下掌控了全部兵权，君悦然被北离收为己用。那接下来，不是要打仗了吗？”
　　沈云芙半合着的眼睛猛地睁开。
　　宛如大胆地继续说：“这几年来边关骚动一直没停过，民间一直有激进人士叫嚷着决一死战。虽然北离嫁了公主过来，可是萧贵妃和陛下一点都不亲近……”
　　沈云芙脸色愈加冷峻。
　　宛如小声说：“万一打仗了，那表少爷不就是要上战场了吗？”
　　沈云芙一震。宛如立刻识趣地闭上了嘴。
　　沈云芙悠悠叹了一声：“少秦……他始终是个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