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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温言善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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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臣恳请父皇母后,并恳请骑南王叔,将幽蓝郡主沐冰蓝,配与衍忱为妻!”
衍忱此言一出,殿下顿时哗然。而甫一失声,为官老到的群臣顿时便想到了此举失仪,又赶紧屏声静气,大殿一下子陷入了比先前的安静更为彻底的沉寂之中,空气仿佛瞬间冰凝。
而那突然之间丧失的温度,仿佛猛然收缩聚集到了某一点之上,令人再不敢轻举妄动,生恐一个疏忽之后,便有什么尚未可知的东西一触即发。
此时此刻,只有一个人,就算即将触动天雷地火亦毫无畏惧。
这人便是衍忱。
他顿一顿,没有听见焕炀的答复,咬了咬牙,又加了一句:“请父皇母后恩准,将幽蓝郡主沐冰蓝,赐予孩儿为妻!二圣若不应允,孩儿便于此长跪不起!”
这一回,他把“儿臣”改成了“孩儿”,俨然是要把皇室冷冰冰的君臣纲常摆到寻常人家父慈子孝的位置上,更使这道求恳多了几分哀色,其中决绝之情,令闻者无不动容。
然而这句话终究是要挟,直犯天威。典仪宦首小心翼翼地躬着身子,低垂头眼,却驾轻就熟地暗暗抬一抬眼皮窥一瞥皇帝的脸色。
只见焕炀脸上仍是波澜不惊,只是眉头蹙得更深了。他默默地看了一瞬跪在眼前的爱儿,沉声说道:“稍后的欢宴,改于罄馨殿举行,众爱卿即刻移步,朕随后便到!”
临时改变的安排,显是迫于衍忱的那句“于此长跪不起”。皇帝也不得不摒开外人,关起门来先处理好家务事。
满朝文武在朝为官,哪有个不乖觉的,当即齐声唱诺“臣遵旨”,便迅速往殿外退去。
众臣忙而不乱的脚步声中,沐钦衡手里牵着的小女孩,不解地抬头望向父亲,顺手摇了摇他的大掌,问话里还带着几分奶声奶气:“父王,是不是蓝儿做错了什么事?这个大殿挺好的,咱们为什么要走啊?”
沐钦衡连忙压低嗓门悄声哄道:“蓝儿听话,圣上有旨,咱们照着做便是。”
见父亲这样说,沐冰蓝便也乖巧地不再出声,只是跟着父亲往外走的时候,还一步三回头地往殿上好奇地张望。她一早起来,便有下女为她精心妆扮成朝廷命妇贵女的通行妆容,眉心里浓浓地点一粒艳红饱满的朱砂痣,越发衬得她的小脸一团粉妆玉琢,莹如初雪。
只短短片刻之间,众臣退尽,仅余皇帝一家三口和贴身随侍,仍然高居殿上。
泫蕠见众臣已退,瞥一眼丈夫阴晴难辨的脸色,连忙抢个头招,先责了爱儿:“忱儿胡闹!今儿这是什么日子?你怎么能在大殿之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突然提这件事情?你下去吧,今儿个剩下的庆典,你也别参加了,回去给我好好闭门思过去!”
她下了这道惩令之后,连忙冲儿子使眼色,望他体谅为娘的好意,赶紧领旨跪安了事。
不料衍忱竟完全不为所动,直直地跪着,一脸犟色:“父皇,母后,儿臣平生所愿,只要娶冰蓝为妻!求二圣成全!”
泫蕠一闻此言,当下犯了急,忍不住站了起来:“儿啊,你这是中了什么邪了?那沐冰蓝不过是个八岁女童,你们甫见一面,你怎么就知道她是你的良人?口口声声就来求婚!
且莫说你是当朝皇储,就算是平民百姓,婚姻大事又岂能儿戏?自古男婚女嫁当由父母作主,你这样自行其是,成何体统!”
衍忱咬牙道:“母后教训的是,可孩儿此举绝非儿戏!沐冰蓝,她……”
他忽然抬起头来,眼里的急切之情在颊上蒸起了两团迅速扩散的明艳红晕,越发衬得他清俊的容颜秀气凌人——
“母后,她乃是孩儿前世痴恋之人……孩儿与她前世无缘,但求今生得聚!”
他说完这话,便一头重重地磕了下去。
衍忱的这句话实在太过惊世骇俗,以至于一直端稳持重默不作声的焕炀也忍不住了,他腾的一下站了起来,狠狠拂袖道:“怪力乱神!忱儿,你从小知书达理、谦和得体,为父对你历来都寄予厚望。不料你今日竟然异想天开、满口胡言!
本朝开国之初,就是在这大殿之上,东南西北四王立下重誓,永不与皇室联姻——此为本朝通典,你难道不知道吗?今日你竟然当着众臣向骑南王之女求婚,这是要让朕骑虎难下,还是与你自己为难?”
衍忱低着头,梗着脖子,抵受着周围空气里突然涌动的被焕炀的怒气搅得凌厉起来的暗流。
东南西北四王绝不与皇族通婚的誓言,他自然知道,但在今日之前,他又怎能想到,她……竟然就是骑南王的女儿……
当年,这四位王爷为焕炀出生入死打下江山,开朝封典便已位极人臣。然而他们并非只知一味愚勇的草莽匹夫。打江山容易,坐江山难,这既是对在位者的训诫,亦更须为人臣者铭记在心。皇帝仰仗他们得此御座,也会防范他们有朝一日反与己为敌。
为了消除皇帝的戒心,四大王爷聚起来一商量,便拿出了这样的姿态:
我们对于目前所拥有的一切已经万分满意,再不敢对更多的荣华富贵有半分觊觎之心。
外戚专权,向来就是皇家大忌。四位王爷一开始就直指关键,表明自己绝无侵入皇室之意,请陛下宽心。
焕炀并非薄情寡义之人。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这是他当初揭竿而起之时便立下的信念。若是依他的意思,这样的誓言并不必要,更别说立为当朝祖制。
然而臣下表达的忠心,有些是容不得主子不受的。在他们决意立誓之时,其实并不是焕炀不信任他们,而是他们不再信任焕炀。因此,若焕炀对他们的一片好意坚不肯纳,反而会令他们心生疑窦,坐立不安:
皇上不肯受此好意,也就是不肯给我们这个定心丸啊……
如果四王离心,其后果,轻则去国离君,重则联手起兵——如果不能在别人治下安心保命,那么不如再搏一弈,由自己来坐上那个位置,以求安枕无忧。
焕炀斟酌其中利害,慨然应允,于此之后,四王不与皇室联姻的誓言,虽非成典,却重于成典。
——面对父皇重责,顷刻之间,衍忱颊上的红晕就已经蔓至耳根。这使得他看起来颇有几分狼狈,却又仿佛昭示着益发坚不可破的决心。
他抬起脸来,目光炯炯地盯着父母:“父皇,母后,若得此女,儿臣甘愿削位去爵,贬黜皇族之列!”
“混账!”
这一回,焕炀忍无可忍,一掌重重地拍在了龙椅扶手之上:“你……逆子!逆子!”
他一手指着衍忱,气得浑身都发起抖来:“你居然为了一个小小女童,要抛父弃母,你可还有一分天良尚存!”
见焕炀气得厉害,泫蕠慌了,连忙起身扶住他,一手在他胸前顺着气,一边扭头喝斥道:“孽子放肆!还不快快向你父皇赔罪!”
衍忱闻言,只得俯首磕头:“儿臣知罪,请父皇息怒!”
他并不想真的招惹父亲将自己逐出皇室,毕竟,他一转念间就已经想了过来:如果自己将来不是天子,还能不能保护她呢?
她生生世世必将错失真爱……我虽不能成为她的真爱,好歹能给她一个最为安逸的环境,给她万千宠爱,将她护在深墙大院之内,不让她再有陷入情孽的机会。那么,或许这一生,她就能平平安安地度过去,就算没有爱情,至少也不再痛苦……
见他态度转为谦恭,焕炀盛怒稍敛,便任泫蕠将自己扶着重新坐下了。
他喘一口气,苍凉道:“忱儿,为父半生戎马,仅得你这一个男儿,你要离家远走,将来要父皇将这天下交与何人?”
衍忱狠狠咬了一下嘴唇,再度叩首:“儿臣失言,请父皇责罚!”
焕炀看了他半晌,缓缓摇了摇手:“罢了,你也是一片情痴,为父谅你年少轻狂,口出妄言,以后不要再提就是了!”
一闻此言,衍忱如遭雷击,顿时直起身来,转瞬之间,面色便由赤红变为惨白:“父皇!”
他原以为自己方才的威胁已然布下无限希望,不想反被父亲拿住这份孝从之心,将他的恳求全盘否定!
泫蕠一边递了一盏茶给焕炀,一边对衍忱说道:“忱儿,你这是在把你父皇放在大火上烤啊!你若定要破了四王的这个誓言,那就须得也同东西北三王联姻,否则你偏宠骑南王,要其他三王怎不寒心?
而与皇室联姻,至上之途无非就是嫁女为妃,你若不给其他三王同等待遇,终究还是厚此薄彼。可做母亲的听你刚才的话,是想纳冰蓝为正妃,将来为后,是也不是?可一旦有了这一条,你就不能令其他三女与她持平了。
就算你肯退一步,令四女同级为妃,母亲再问你,你将来若真有了冰蓝,是要对她专宠么?”
泫蕠那边厢和声道来,一双凤目却凛然注在衍忱脸上,令他不寒而栗。
不错,他心中所想,只有甚于母亲之所猜。他生生世世,唯一放不下忘不了的,只是那一个人,除了她,他再不愿要任何人相伴。若不能在名义上一夫一妻,他至少也要以专情为实,只和她一人双宿双栖!
看他的表情,泫蕠知道自己已是猜中了。她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言道:“儿啊,将来你身为帝王,天下人都是你的臣民,你须得顾及天下人,又岂能专宠一身呢?”
她默默地看了一旁的焕炀一眼,下面的话,与其说是讲给儿子听的,不如说是在自己对自己倾诉。
“将来,别说是你,就是你的皇后,若见你专宠一人,亦须依责进言,劝你兼顾众妃。儿啊,你要知道,身为帝王,纳妃不仅仅是普通人家的娶妻生子,不是你想如何就如何的,而是圣恩降垂。臣民的面子,该给的你就得给;臣民的女儿,他们要你娶,你就得娶,哪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
只要宫中有了嫔妃,她们当中许多人的背后都各有一个势力,你冷落一个妃子,就是对那个势力发出一个不友好的信号,很可能招致你承受不起的后果呀!不要以为皇帝爱一个女人是为自己,他更是为了一个国家,为了江山基业啊!
为娘的且不说你会被情爱迷了心智废了朝政,也不说你如此致命的弱点会被有心人横加利用。娘退一万步说,得宠的外戚未必专权,失宠的外戚却可能谋反,你若只想着对冰蓝一个人好,说不定就是害了你们自个儿,也害了骑南王一家呀!”
衍忱猛地抬起头来,面如死灰,怔怔地微启着唇,讷讷不可发一言。
见妻子的劝说已然凑效,焕炀才开了口:“来福!”
“奴才在!”一直随侍一旁的焕炀的贴身太监来福连忙躬身应了一声,听焕炀吩咐道:“传江太师!”
“是!”来福扯着嗓子,转对殿外高声传话:“传——江太师觐见!”
一道一道传谕立即接了下去:“传——江太师觐见!”
“传江太师觐见——”
“传江太师觐见……”
泫蕠想了想,也吩咐来福道:“你去把司天台的丛监正也给我找来,顺便找沐王爷,让他带着小郡主的生辰八字即刻赶来。”
来福应了,知道这是趟跑腿的活儿,连忙小跑着出了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