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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往事花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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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身的太监,一脚将怡景宫掩着的宫门踹开。
在我的记忆中,怡景宫是一个不算太大却非常精巧的宫院,是历代贵妃的居所。而因皇祖父的铃贵妃爱花,这里又栽遍牡丹,每年春天便开得汹涌,宛若一片火色的云霞满溢整个宫院。风一过,花瓣飘洒而下,宛如丹凤卸羽,洒遍花下土花间路。那是一瞬便让人心惊的极度的美艳烈性。
及至安贵妃入主这院子,又风雅至极地开了“牡丹宴”。捡春日最好时,请上品级的贵妇和父皇同至怡景宫,赏花赋诗,颇算得上是盛事。
可现在我所见到的怡景宫,虽景致无二,却平添了几分混乱无措,隐隐有一股肃杀气。
记忆中的第一次赴宴,我随着母后,她着正红色衣裙,头发束成高髻,戴着玳瑁剪金步摇冠,每行一步,冠上缀珠交叩轻击,声音轻盈好听——她向来就是后宫中最美的女人,那些华服反而污损了她本身的美貌。
安贵妃虽也盛装巧容,但终究被母后比了过去。她少的是一份贞静形貌么?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父皇更喜欢母后,也许就是因为安贵妃缺了的那点东西。
那时我五岁,正是最任性而不懂事的时候。
我原本就不喜欢念书,那教我的女官被我捉弄得无计可施,到现在《诗》都没有讲完。父皇母后和诸位娘娘所做的诗词,我能听出大概意思,却折腾不清那些复杂用典,困得想睡。想到母后来之前还告诉过我父皇也许会考我功课,更是如坐针毡恨不得脱身逃走。
今天委实是郁闷到了极点。连随身的宫女绿帛都直戳戳立在我身后,一言不发,让坐立不安的我更觉无趣。她虽温柔乖驯,但素来啰嗦,若她能陪我讲几句话,我也能稍稍打起些兴致。可自从今天带她来怡景宫,她就再也没有说一句话,始终如同一个静默的影子随着我。
趁着母后和安贵妃没有注意我,我微侧了头问她:“绿帛,你吃不吃块儿这糕点?很好吃的。”
她同样动作轻微地摇了头:“公主殿下,奴婢是云上宫的,别宫的东西奴婢都不吃。”
我自觉这话没什么道理,何以是我的宫人就一直吃我的喝我的:“那,你是要吃穷云上宫吗?”
她“扑哧”一笑:“不是的殿下……吃人家的嘴软呢,奴婢吃了别宫里的东西,就得帮别的宫中主子做事了。”
“那怎么了?”我不以为然:“满宫的主子都是我父皇的女人,为她们谁做事有什么不一样?”
绿帛也不和我多说,只浅浅露了笑涡。
她大我两岁,便时时摆出一副姐姐的模样。此时挂一脸冰霜,简直让人恼,我转回头,气鼓鼓地不再说话。
终于有人注意到我的不愉快了——安贵妃柔声向父皇启奏:“皇上,阿鸢想是不耐烦了,让她与大皇子和我侄儿玩可好?”
我一听到有人能陪我玩,还能借此躲开父皇的盘查功课,眼睛顿时就亮了起来。
“是吗?”父皇笑了,但那笑里却有几丝古怪:“只怕不便,阿鸢一个女孩子,不好见外人。”
“那有什么不便?”我怕他否决了安贵妃的建议,急忙开口道:“阿鸢保证不乱跑,不打池里的花鲤鱼,也不戏弄宫女太监。父皇,您让我去玩玩吧,我坐在这儿实在是无聊得很啊!”
他微蹙眉头,随即显出无可奈何的表情:“那便去吧……早点儿回来,朕还要考察你功课呢。”
我假作没听到他最后一句话,便带了一脸笑容,将一声“谢父皇”说得又甜又脆,我知道这样他就不会和我计较了。
安贵妃笑起来,召过身边一名宫女:“去,请大皇子和安公子来谒见吧。”
那宫女诺了,行一礼而去。
稍过了一会儿,那宫女便引了两位华服的少年来。当先的是大我三岁的长兄延冬珉,他比身后那人要高出一头,却压不住身后那少年的光华半分。
他们近前行了礼,还没待父皇开口,母后便击掌赞道:“这位便是安贵妃的娘家侄子吧?百闻不如一见!当真少年英才!”
那男孩儿一张鹅蛋形面孔,眼眸乌黑亮洁,头发束至顶心,衣饰虽为贵重锦帛,色泽却并不鲜丽。青衣皂带,倒颇有几分名士相。
冬珉颇有不甘:“母后娘娘,难道儿臣就这么被向礼表弟比下去了?儿臣就不少年,不英才?”
母后一怔,方笑道:“冬珉自然也是难得的英豪男儿……我皇家血统岂是臣民家世可比?母后不过是看了安向礼颇感惊艳,料不到民间也有这样的人才罢了!”
冬珉定是听得出我母后说这话有口无心的,只好把目光投向我:“哎哟,璃鸢……你可好久不来啊!你不来这怡景宫的燕子金鱼都活得欢快了些,可皇兄我都要念书念疯了啊。”
我不知道他这么乱扯还能扯到哪儿去,更不知道怎么回答他这堆废话,只好一脸尴尬地听下去。可他却突然住了嘴,想是看到我身后的绿帛又是一副不屑的表情。
绿帛似乎是和他有仇一样,每次见到他都没好脸色。冬珉背了书后去找我玩耍,也常常被一脸严肃的绿帛给堵在宫门口不让进来,倘若碰不到我经过,他定是一步也进不去云上宫的。
冬珉在这深宫里头,除了父皇母后和他母妃,怕的就只有绿帛一人。
不过,当着父皇母后安贵妃的面,绿帛也不敢和冬珉犯冲,见我已经兴冲冲起身了,也只好
跟着我离席。可脚步拖沓,我都能听出来她的不快。
宫里所谓的“玩”,也不过是荡荡秋千下下棋。可怡景宫并没有秋千,围棋这东西,又不是我擅长的——我刚学了没多久,本来也还不能彻底搞清规则呢。
可冬珉硬要说我棋品差。赢了便高兴,输了便掀桌子洒棋子耍无赖。如我这般偷棋移棋无所不精,撒娇耍赖无所不为的对手,想是翻遍宫掖都找不出来。
不过,今天可不是我棋品差,安向礼在我们旁边指指点点,冬珉竟在我手下完败。
我得意非凡,冬珉却气急败坏,拳头用力砸向棋盘,黑子白子都跳了起来:“不玩了!安向礼,你竟然袒护外人!”
我撇撇嘴:“怎么我是外人了?安向礼哥哥这叫惩强扶弱!”
安向礼只是笑,却不应声。我得不到回应颇为无趣,脑筋一转又突发奇想:“安哥哥,你们宫外头的,有没有什么好玩意儿可以拿进来玩儿?”
“好玩意自然是有的,只是啊,你问他这个书呆子,还不如问我。”冬珉插话:“他除了一天到晚背书之外,还会干什么呀?你问他玩意儿……就和问我书一样!”
安向礼想想,却开了腔:“宫外好玩的东西是多,下回进宫来再给公主带吧。不知公主喜欢什么?”
绿帛却不待我应腔便夺过了话头:“殿下,时候不早了,牡丹宴该散了,咱们回席吧。”
她这人一向执拗,若是我不答应,她会一直啰嗦下去。这是我颇为头疼的事情。
匆匆与冬珉安向礼作了别,再回到怡景宫宫院中时,牡丹宴果然已近尾声。杯盘散落,母后和安贵妃脸上都有淡淡红晕。所幸父皇也半醉了,竟忘了考我功课。
可惜的是,安向礼始终记不起给我带东西。次次都是“下回”“下回”,直拖了一年多。我的整本《诗》都背熟了,还等不到他给我带什么玩意儿来。
直到我彻底没了耐心,对他大喊大叫,直斥他说话不算数,他才把这事放在了心上,下次进宫,真给我带了一只虫来。
那是一只金铃子,宫外的贵族们常玩的鸣虫。冬珉把它拿来时已经是黄昏时分,还没等我玩够,就已经被绿帛催着要就寝了。
我喜欢它叫声好听,便将虫盒摆在自己榻脚,如此便可听着虫鸣睡去。然而到了半夜,又被叫得愈发闹人的虫吵醒,朦胧间就一脚将那象牙虫盒踢下了榻去。
第二天早上,绿帛仍然来为我叫起:“殿下,您该起了,用了早膳还要去皇后娘娘那里问安呢。”
我睁开眼时还迷糊着,正要起身却听到绿帛一声惊叫,顿时吓清醒了。
绿帛朝后跳去,险些摔一跤,仍目瞪口呆得指着我榻边:“殿……殿下,这是哪里来的虫子?”
我不以为意道:“安向礼送的,怎么?”
“可它不是应该装在虫盒里么?”
“难道它不在虫盒里?”我伸过头去看,却发现那象牙盒居然摔碎了,金铃子已经落了出来,腹部朝天,一动不动。
“它怎么不动?”我跳下榻,蹲在地上,伸手去触那虫子,它却并无反应。
绿帛已经镇定下来了,她也俯下身,只看了一眼便道:“它死了啊,殿下。”
我蹙了眉:“怎么会死掉呢?明明昨天还好好的!”
“死……是最不可预知的事情。”她的情绪突然低落了下来,声音里还带了几分哽咽,我讶异于她这样的反应,不禁慌了手脚。
“你怎么了?”我的声音都在打颤,我可从没见过她这么失态。从她伺候我开始,就是一个冷静得让我怎么也不敢相信她只大我两岁的女孩。
可她擦擦眼睛,抬起头,又挤出一个笑来:“没事,殿下。”
“肯定有事。”
“不……”
“算了。”我才死了心爱的虫子,见她没有大碍,便根本没心思和她躲躲藏藏猜心事:“你不愿意说就算了,先把这虫子收拾掉,给本公主梳头吧。我还等着去见阿娘呢。”
我这话一出口,她又恢复了正常,开始罗嗦我:“殿下不能把皇后娘娘叫阿娘,这是逾制……”
“她自己让我这么叫的,父皇都没说什么。”我不服,却突然打了个大喷嚏,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快点收拾吧,不然过会儿我着了凉,阿……嗯,母后定会罚你的!”
她的笑容自然了些,却在伸手欲捡起那死虫时又现了难色:“殿下,这虫……不如着小宫女来扫去……”
“哪儿那么麻烦呀?”我斜睨她一眼,自己捡起那虫,去推了窗,将它丢出去:“你们南方的女娃儿就是文弱,不就是一只虫子吗?有什么大不了……”
她窘了一刻:“殿下,这话说的……奴婢从小就没在家乡长大,哪算是南方人?”
“不管你是不是南方人吧,”我被扑面而来的晨风激出了又一个寒颤:“你总得先为本公主穿好衣服才是!”
她失笑,冲外头喊了一声,几个年长的宫女便鱼贯进了我内寝殿,为我洁身着衣,梳头起履。
“殿下,今天奴婢不跟您去了可以吗?”待我要跨出宫门时,身后传来了绿帛怯怯的一问。
“自然可以。”我回头:“不过你为什么不去?身体不舒服吗?”
“……今天,是奴婢长辈的忌日,奴婢不便去拜谒皇后的。”
“那你便歇着吧。”我丢下一句话,拎起长襦裙跑上了鸾轿,几名抬轿的太监立刻起身,向着母后所居的连枝宫而去。
可当我拜了安,离开连枝宫时,却格外后悔没把她强拉来——迎面的宫道上,走来的不是安向礼又是哪个?若是绿帛在,我还能借着和她说话为由装着没看到安向礼。可现在没办法了,我还必须跟他说几句话——万一他问起那虫子怎么办?我难道就说一晚上便被我养死了?这样总是不好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