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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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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拾起枯枝残叶,把叶片当做是宫里最尊贵的东宫和西宫娘娘,咬牙切齿地踩,用树上掉下来的断枝捶打树的躯干,想象着用洗衣棒击散那些人的画面,好不畅快。
大内总管,随身侍女,有一个算一个,都是我的仇人。看娘亲留下的典籍,用绑有对方随身物品的纸人在月下踩踏,便能使人遭受不测。但我不敢用纸笔书写,宫内分来的物资本来就少,少一丁点都能被数落出来,只敢用随处可见的叶片枯枝泄愤。
“这个月你已经对月泄愤二十七次了,不去找欺辱你的人,只敢做这些小动作泄愤。想不到传说中能通天遁地的青冥后裔,竟软弱至此。”一个好听的声音带着冷意响起,我被吓了一大跳,做贼心虚,马上跌倒,坐在那些草枝上掩盖痕迹。
“你……你是何人,露寒夜重,我突然冻醒,收点残叶烧火。”我定睛一看,发现不对,是一个身着一袭黑衣的男子,几近融进夜色。俊美无俦的面容,与月色遥相呼应,似是能给周围一圈都燃起光辉,张扬的长相与隐匿的服装毫不相配。
后宫内苑里,哪里来的男人。看样貌,不是我熟知的任何一名皇子,也不隶属于任何一宫的小厮。
我想想我在娘亲遗物里看过的话本,捂住嘴巴,颤抖地指向对方,心中已对来者的身份有了猜测。
“我……我知道你是谁了!”
那黑衣男人的身形微动,仿若鬼魅,杀气扑面而来。我只看见夜影流动,与乔木相接,他闪着森森寒芒的碧蓝色刀刃,便已到了我的颈侧,我心下的揣测愈发肯定,不知轻重地伸手去抓他的手臂。
“你是树妖!见我对古树犯下不敬,现身惩罚我的!”搁在我颈侧的刀锋一抖,收刃回鞘,月色煞白,映得这不似活人的男子,脸色有些难看。
我见揣测不对,想着莫不是我称谓冒犯了,“树仙?还是说,你是树下吊死的亡魂。”难怪我余光总能瞟见攒动的黑影,一眨眼又以为是中邪了,原来真是有怨魂凝聚于此地,许久不散。他有什么冤屈,不知可否与我诉说。话本里说,怨魂的执念解脱了,便能投胎往生。
那男子轻叹一声,低垂下盛满星光的眼眸,“我之身份……确实不能再说是活人了。”
所有暗部成员一被录入,前尘往事即刻割断。往日的身份会突逢恶变,七日之内立马暴毙,头七出殡,从此世上再无此人,只有被皇家赐予绰号的暗部杀手。
斩前尘缘,断身后路,无牵无挂,身似漂萍。无来处亦无归路的人,才能挥出最快的刀。
奕煌本是封地在边缘西陲的二王爷次子,与我相似,母妃早早过世,无人护佑的他,成了权力倾轧中的牺牲品,他那时,名为聆风。
我因打扮成女儿身,只待年纪到了,寻摸一处书香官宦人家嫁了,名份上有个公主的噱头,嫁过去总不能太受委屈。尚且年幼的我,不懂姻缘嫁娶意味着什么,更不懂万一被发现男儿身犯上欺君之罪有多么危险,只晓得嫁为人妇后就能逃离宫里森严的律例,再也不用为条条框框担惊受怕,以为自己能当一只快乐自在的鸟儿,纵情飞翔。
世间踏足之处,任一无不是牢笼,此身为牢,此心为锁。展翅到天空,天外有天,还是在上天神佛掌控的命运中。魂断身陨,方能得真心自在,这是我在很久以后才知道的。
奕煌无我暂且偏安一隅的好运气,亦或是精心设计。他在七岁之前,皇上对边关骚动愈发不满,打算找个由头拿下分管那块地盘的二王爷,为表忠诚,奕煌就被当作质子进献回宫,路上就传来世子被过路土匪劫杀的消息,从此二世子聆风在这世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二王爷垂垂老矣行动不便时,用尽仙方妙术,才得这么个宝贝儿子,对幼子的疼惜比不过对全家性命的担忧,终究还是把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孩子,拱手送入皇宫。
二王爷一家断了后,帝王念在他已老迈的份上,网开一面放他一马。二世子消失后,不过两年,他就突遭重疾,一命呜呼了。
旁人不禁叹道,二王爷没有子孙福的命啊,连续两个血脉,都相继夭折。
谁都知道二王爷的长子是个百天时诊断为娘胎湿寒带出的肺疾,靠千年人参续命的病秧子。三岁时便被云游到此地的道长断言此子天星下凡,不走修行之路,活不过五载。唯有远离凡尘,吸天地之灵气,方可求或。自此长子拜入道门,不问世俗,三年回王府看望一次,其余时段,行踪成谜,音讯渺茫。
那位道长曾给二王爷提点过,他命中子嗣带灾,长子由他带走,灾星化解。他若想颐养天年,不得再生养后裔。二王爷谨记了数十年,终是在暮年之刻,为膝下无人侍奉的忧愁迷了心窍,逆天改命,在两鬓斑白之时,有了呱呱坠地的婴儿。
有传言说,那长子早已经是坟冢枯骨了,在阴气最盛之时,来到阳间还魂,见到他的人,都会被施以妖法,成为替身。当地八岁以下的稚童,看见一头银发的妖鬼,要逆着他的影子跑,不可回头,方得一条生路。一旦被逮住,妖怪吃人,尸骨无存。
连奕煌都对他这年岁差距颇大的哥哥知之甚少,我却知晓替身之说的内幕。我问过隐初,他为何要吓唬那些小孩子,撒下可怖的传说。他说,他是救那些无父无母卖身为奴的孩子,归入青冥宫。青冥宫的存在不可为外人所知,给人心中诞下恐惧的种子,凡人行事就会多一份对鬼神的敬畏之心。
像山巅霜雪那样洁白的发丝下,顶着的面容年轻俊朗,甚至有点未染凡尘的稚嫩,看上去最多十八九岁的少年。
修行之人的时光流速,与我等凡人是不一样的。我之一生,是否在他们眼中,如一场酣畅淋漓的蜉蝣幻梦。
隐初是奕煌阔别多年的亲生哥哥,奕煌未曾给我明说过,他决心与聆风的一切,再不相干。我却知道,他是知晓这回事的。他主动请缨领来监视我的任务,不知有多少是看上了我的青冥宫血脉。
被众人拥喝的新帝,居然和惹人唾骂的祸水妖姬一样,都有着前朝王室的血脉。简简单单的改名换姓,就能让凡夫俗子觉得焕然一新,可笑不可笑。
那时的我,对奕煌身世的盘根错节一无所知,只晓得定定盯着他的脸瞧。久居深宫,我能瞧见的,不是半老徐娘的皇妃和侍女,就是怪模怪样的总管太监,如此摄人心魄的俊美男子,我是第一次看见。
奕煌违背了暗部的规矩,他本该戴上面具蒙面示人的,不,他本不该现于人前的,尤其不该让目标对象,知道他的存在。是什么让他冒着酷刑的风险来见我,我当时还不知晓暗部的规矩,没有发问。如今,奕煌把他过去的一切粉饰扫除,自然不许我提起这段我们两人专属的秘史,我此生,兴许没有机会再问了。
天真茫然的我,极其稀罕见到陌生的存在。往常,能与冷宫里不受宠的我,相伴的唯有变幻莫测的风月,我数着天边的云卷成什么形状,月又被云遮掩了几刻。我的真心话,只好与花草鸟木倾吐,不会说人话的东西,就不会告密。
我鬼迷心窍地认定奕煌不是人,或许是为了满足自己获得聆听的小小私心,我以为我的孤独寂寞,感动了有情的草木。人心易变,草木难移。如果突然出来的这个家伙不是人类之躯,我永远不知道他是谁,兴许,他能一直陪着我。
到天长地久。
他捻起一片我掩盖痕迹的叶片,双眉微蹙,“搞这些不疼不痒的小手段,窝囊。”
我心虚地凑近他,扯扯他的袖子,他似是不耐,想把我一把甩开,我趁势就着力道跪了下去,抱住他的大腿。
“树仙树仙,求求你了,西宫娘娘为了在圣上寿宴中艳压其他嫔妃一头,给自己置办了孔雀翎织成的羽衣,于是给到其他宫里的布匹又变少了。你帮我把她宫里的玉簪运过来好不好,我眼馋那颗南海珍珠许久了。”边说我边撅起了嘴,挤出了两滴眼泪。
“我每天要像个下人一样在破旧的宫殿里忙前忙后,什么最新鲜的好玩的东西都没我的份,轮到我手上只剩残羹冷炙了,我也想试试那些受宠之人才能拥有的玩意儿。”
“为什么皇上不喜欢我呢,我也不比其他皇子公主缺胳膊少腿啊,七皇子是个痴呆,都有娘亲无微不至地呵护。”理了理杂草般的头发,我以水月为镜,端详了下自己那张旁人说很像已逝故妃的脸。
黑色衣物的男子,瞳仁变得更加漆黑了,湖边散落的银光,撒不到他的眸子中,沉静如死水的汪洋。他看向我,“还有呢?”
见他没有明牌拒绝我,我来了劲,一个一个如数家珍般对宫里各路人员的恶行报菜名,希望他们在众目睽睽之下跌跤,摔成狗啃泥,仪态尽失。还要在他们午后饮用的茶水里下泻药,让他们一天跑十八趟茅房,我就能在烈日骄阳下,有个凉亭坐坐。再不忘偷偷抬眼,看看树仙的眼色,他的面中是否浮现愠色,以他神出鬼没之能,相比能完成我的小小心愿吧。
“孩童戏言,不过如此。”男子唇边漾起一抹笑,不带任何温度,似乎对我认真地诉苦感到失望。
“你说了那么多,都是对上不了台面的小鱼小虾。没有丁点的怨怼,给九五之尊的皇上。怎么,是无可奈何到依托精怪,还是不敢以下犯上吗?”
皇上……这个称呼对我太过遥远,有记忆以来,几乎没见过那个令人噤若寒蝉的真容。我要是能对皇上有什么印象,也不会只能在这发牢骚了吧。
“我在冷宫长大,无缘得见圣上尊容,如若我讨得了皇上喜欢,那么一切都会好的吧。”思及此处,我爆发出了希望的光芒,攥住黑衣男子的手,摇晃拉扯着,吐出自己唯一能想到的野心。
“你让我变成皇上最宠爱的子女好不好,超过十皇兄,三皇姐。要是有用,我会给你的树,镀上金身的。”好像找到了救命稻草,我急切地祈祷着,皇天贵胄的荣光,能笼罩在我身上。
他唇畔的笑容更深了,夹杂我看不懂的嘲弄,有着说不出来的蛊惑力。那时人穷志短的我,只想熬出头,摆脱坐冷板凳的待遇,不知道我前方横下的是,无尽深渊。
“你心甘情愿,踏上宫闱中最肮脏的道路,那我就,成全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