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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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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点上一支味道浓郁的熏香,在手中调弄着,看着那一点点的红星在细嫩柔软的手心忽明忽灭,香的余烬在手上勾勒出了几道细碎伤疤,与这一双不事劳作的手格格不入。锦衣把身体剩下的部分掩盖,刚好从腕子处,遮掩了两三道狰狞如爬行毒虫的伤疤。
那是奕煌逼迫挑断我手筋的印记。
身居高位者,自是比不得从前疏忽,高至庙堂,低至民间,远至江湖,有数不尽的草莽英雄,灭不尽的贩夫走卒,都等着收割金銮殿上那一颗尊贵的头颅。
点点头,九族皆诛,摇摇头,焦土白骨。一颦一笑,皆有人揣摩千百种圣意,赢者平步青云,败者阶下囚徒。轻轻松松吐出几个模棱两可的暗喻,便有人依他所愿。
阿煌,此时你眼中的月,可曾圆满。
旁边的侍女看我把陛下赏赐的绫罗华服烫出细小的孔洞,上面刺绣栩栩如生的禽鸟细羽被灰烬染得蒙上一层污,料子的暗纹也被衬得黯淡。
那名奕煌新派来的侍女,低声提醒我道,“陛下今晚要来娘娘宫殿,若让陛下看见娘娘对待赏赐如此轻慢,恐怕……”
“谁许你多言。 ”我轻笑一声,“凝珠,你有主意的很,这宫中之主,要不要换你来做啊。”
上一个侍女在刺客的突袭中丧生了,尸体被找到的时候,骨肉分离,漆白的腿骨被药化去,只剩一半。
不知道这新一任的能撑多久,妻为夫荣,现今我成了炙手可热的红人,盼我失宠或早逝的人,能从断月楼门口排到金銮殿的奕煌面前。也因非议反对不断,我始终只是妃,不是后。
想要我命的豺狼虎豹在朝堂上虎视眈眈,无数的权臣贵女盯着我头上的封赏,哪怕那是奕煌一夕变色就能收回的东西。
他空置后位之意,我了解的。把我这个故国已逝,没有依凭,纯由他掌控的傀儡做成靶子,他在宫城的最顶端王座上坐山观虎斗。其他能入宫的妃子,背后都有各系父兄支持,等哪个冒头锋芒更盛,他出手修理修理,哪个偃旗息鼓了,他便扶持一把,维持多方势力的角逐平衡。
饵要悬置着,挂在钩子上,才会有鱼儿争先恐后争抢上钩,抓准时刻,一举捕捞。等明了那口饵食花落谁家,剩下的鱼都打道回府了,怎么能收获丰硕。
奕煌履行了当年对我的承诺,若他日后不必屈膝于人,他定将救我出冷宫的苦海。他做到了,我却只有拴紧他这棵海上唯一的浮木不撒手。
身陷囹圄,四面楚歌,我的处境比守城之战的将领,好不了太多。
“奴婢不敢。”见我面色微韫,凝珠赶忙下跪求饶,尽了下人的本分。手上的香在凝珠颈边抖落两下,带着火星子的灰落到缎带织成的衣领中,凝珠不动如山。我干脆一把将她的衣领扒开,她锁骨处金色涂料纹上的铭文暗自生辉。
不愧是帝皇专属的暗卫部队,按照等级排别,金、蓝、绿、灰地位依次递减。其中金字部队有资格直接面对奕煌,接受指令。
我一个手筋已断的废人,挑金字的暗卫来看护防备,真是看得起我。
涂着丹蔻的指甲在凝珠光滑细嫩的脸蛋上划过几道,凝珠的肤若凝脂,看不出丝毫血腥训练过的痕迹。被我刺过的地方,泛起阵阵桃花的嫣红。
手里抓着的几炷香飘过她的口鼻,果不其然,我的手探到她立马屏息,是常年训练的本能。
探到她的生死命门处,她未反抗一下,看她听话,我的手换了个方向。
拍拍她犹带着少女含苞待放之意的脸蛋,一掐如同拧出水来。我不禁感叹我真是年华已逝,我像她这么大的时候,也在同一处的宫中,而今昔的宫廷和江山,都已改换门楣,物是人非。
没了凝珠,还会有凝萃凝华凝绿,此刻已被锁住在这座断月楼的我,唯有安心当好一枚被监视的卒子。
我笑着把香归到炉中,“下次再多嘴,陛下赏我这万两黄金换一支的香,可放你嘴里尝尝滋味,看堵不堵得住你的嘴。你的脸蛋白净的很,正好适合当我的香炉。多少厮杀中保住的脸蛋,怕是还有些别的用途,被我这么轻易毁了,岂不可惜。你的身手在金字部里不算顶尖,没了如花娇颜,价值大打折扣,我不知道暗部还会留你吗。”
凝珠轻轻颔首,默不作声,表示知晓。
奕煌本尊来了,我都耐不住性子,何况区区眼线,竟也来压我一头。
“娘娘,和陛下过不去,就是和自己过不去。莫要苦了自己。”凝珠没头没尾一句话,我刚想动手给她两记耳光醒醒神,我的手精密的剑术使不了了,简单的教训还是可以的。抬手间,随即就看见她朝门口跪爬行礼。
能半夜来到我这断月楼的,唯当今最尊贵的天子了。我僵持着不愿行礼,似是这样能追忆起些年少的懵懂情怀。无等级尊卑,无欺瞒谄媚,只有两颗靠近彼此取暖的心灵。
我名羽辞,奕煌给我赏赐的宫闱行头,零零散散绣了不少各式奇珍鸟卉。
衣饰上被我烫出的空洞,是脱离翅膀的零落轻羽。若不能展翅飞翔,便落得归于尘泥的地位。
奕煌的神色仿佛蒙上了一层梭织的烟雾,和熏香燃起的袅袅青烟比起,更暗沉了几分。从何时开始呢,在我见不到的地方,他从宫中蒙受欺凌的外家世子,成了至高无上的龙椅座中人。
他的话语难解真意,总是把无数个欲念的来源归咎于我。只有我知道,那些针对权势的野心,早在他与我初见之时,就埋下了种子,根植在他心中。
寂寂无名之人的真心诉说无人聆听,待到花团锦簇时,人们又过于喜欢钻研讨高位之人欢欣的奉承,放大他的一言一行。
此刻的奕煌,的确有随口一声的吩咐,就能让人登临巅峰或深陷泥淖的本事。
他摆摆手,不多言语,示意凝珠退下。凝珠始终不敢抬头直视奕煌,跪着退行了下去。我怀疑着,奕煌是捏准了现今世上,只有寥寥几人敢面临圣颜,于是放肆地流露出令人有可趁之机的寂寞。
又或者,他的这幅神色,同样也是他撒过的弥天大谎里,不值一提的点缀品。脆弱是诱饵,是欺瞒,是吊起大鱼的弯钩。
“臣妾偶感风寒,身体不适,礼数怠慢,望陛下见谅。”我装模作样轻咳两声,瞄了瞄奕煌那双锐利之眼下淡淡的青黑色,他的病容显得比我更重。
偌大国家的新主,朝堂内外都少不了他耗费心血。虽不至事事亲力亲为,以他多疑的性格,重要事务绝不会假手他人。
把我双手废掉,我再也拎不起刀剑利器,才敢在我寝宫酣睡的帝王。
“若朕,不想见谅呢。”
奕煌见我没有伺候他的意思,自己轻车熟路拿起小桌上的瓷杯,第一波水用自带的银针试完毒后,浇入桌侧摆放的绿植花盆中。观之半晌,见叶片仍旧绿得那么生机盎然,无枯萎发黑的迹象,碧绿苍翠的茶水方才入了口。
“打入天牢,尽灭九族,凌迟处死还是打入冷宫,听凭陛下发落,陛下开恩呐。”我佯装惊讶地捂住了嘴,“哎呀,臣妾忘了,原来臣妾沾亲带故的前朝余孽,早都被陛下送入九泉了。陛下仁厚,送我去和亲友眷属团聚吗?”
奕煌眼眸微眯,杀机窜动,一道真气划过我的衣襟。金丝罗绮织成的繁琐宫装,瞬间碎裂成几片,上面镶嵌的莹润珍珠,断了串悉悉索索掉落在地。平民之家随便捡点边角料,足以一生无虞。
前提是有本事捡得上,活到变卖的那一天。没有足够实力的人,身怀重宝,那无疑是长满了秋膘的猪猡,给自己贴上几道催命符。
鲜少有人知道,奕煌除了是开辟新朝的铁血君王外,他自身也是不世出的武学高手。
见过他动手,还尚且存活于世的,以我所知,唯余两人。我是其中之一,而另一人,则是被称作世外桃源之地的青冥宫主,我母亲的师兄,我的师尊,隐初。
故国消亡时,他曾在兵荒马乱中,恍若仙人降世般,衣袂飘摇地将我带离战火中的帝都。在云巅之上,隔绝俗世的青冥宫,我却违背他的意愿,选择再度重临最危险最迷人又最华贵最肮脏的皇宫。
世间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我违背了隐初的意愿,跟奕煌离去,又违背了已逝母亲的意愿,成为覆灭昔日王朝的一片瓦。叛父逆母,有悖伦理纲常,为天地所不容。倘若没有我,生灵涂炭能避免多少,我死后,怕是要沉沦进刀山火海,偿清罪孽方可罢休。
我不怕,无间地狱,奕煌一定会下来陪我,他会呆得比我更远,更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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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抚着我身上被真气割破的裂缝,讥诮地探入一片平坦的衣襟。
“喜欢穿着破衣烂衫?要不要赐你去宫门外行乞十日,看看你脱离了金钗玉髻,凭你的卖相,能换寻常人家几斤几两的粟米。”
我冷哼一声,“近几月一旦贡米,价格等同于黄金。东南地区今年几乎颗粒无收,饿殍遍地,有一半的天灾人祸,是你的功劳吧。”
东南地区接壤的几个小国,见新朝建立根基不稳蠢蠢欲动,想趁火打劫从肥羊身上啃一块肉。东南总督被给出的美人计迷了眼,又或是被滔天权欲迷了心,答应里应外合,大开城门。色字头上一把刀,那边刀终是刮到了他自己身上。
奕煌命人在东南部释放大量带毒虫孑,释放上游堤坝积蓄的水力。有了洪水的扩散,疫病虫卵传播更为迅速,蝗虫顺着风和水流,把东南一片及临近土地啃得片甲不留。几乎是兵不血刃,奕煌赢得了这场战斗。
自立门户后的东南总督,得不到皇城的援助,先是小妾被饥肠辘辘的近卫剁成盘中餐,等他自己被暗杀后,尸体也被闯进去的流民抢夺一空。刚死不久新鲜弹嫩的尸体,是饱受饥苦之人眼中,最肥美的食物。年纪虽大了点,身居高位者,脂水总是丰厚些。
传言找到这位总督之时,只有剩不了多少肉的头颅,被一群半大少年踢着争夺。
奕煌模棱两可笑笑,并不搭话。君心圣意,岂敢妄加揣测,我越矩了。
高处不胜寒,有一个不给脸面,又对他了如指掌的人随侍在侧,实在危险。他需要的,不是有人懂他,而是有人顺他。
他什么时候会把铲除异己的手,伸向我。
一笼桌上的茶点被掀开,清香的桂花味扑鼻而来,上面的图案是龙凤呈祥。奕煌捻了一块,塞到我嘴里,饼皮入口即化,丝丝凉意在唇齿间流窜,里面夹的内馅柔软甜蜜,与外壳结合恰到好处,不禁让人忆起在大片花丛里啜饮花蜜的滋味。
“别再痴心妄想,当朕的绊脚石,你还不配。”他懂我意图,就如同我懂他。奕煌钳制着让我闭上了嘴,我任由点点滴滴的甜蜜在齿间蔓延,他看我吞咽进去了,用手指摩挲了下我粘着碎渣的唇瓣,心满意足地离开。
我知道,帝王用食前,都要用银针试毒,他先让我试试,是拿我当了那根银针。
恩或罚,美酒或鸠毒,他赐予的,我都无力抗拒。
我的衣衫已经在刚才的推拉中脱落得七七八八,露出大片光洁而平坦的胸膛。
奕煌漾着笑意盯着我的狼狈之态,欺身来到我腿间。
“再隔时日入秋了,天气转凉,羽妃要多加珍重自己的身体。受了寒凉,怕是不易受孕,这宫中盼你有喜的人,不胜枚举。朕也想着什么时候天大的喜事能到朕头上,赏你一幅安神调养的方子,助你能早日怀上龙种。”
我瞟了一眼奕煌拿的纸张,心知他故意挖苦我,什么药方。笔力遒劲,隐含剑芒,书体行云流水间,似是一本武学剑谱,分明是隐初给我寄来的书信。
入了这深宫,隐初作为远离俗世之人,本该与我恩断义绝,青冥宫规是不得过问凡间事务。我每月却还能在边角缝隙,发现青冥宫暗器插上的卷纸。
书信内容无他,是隐初记下的一些在山上的鸡零狗碎,哪处的花开了,哪处的鸟又亡了,一把剑断了,一把剑铸成,生死循环,潮起潮落,不外如是。
我摊摊手,“牝鸡司晨,公鸡下蛋,倒转天罡。陛下再有神通广大之能,又如何能让阴阳逆转。”
这是我和他共享的秘密,亦是他拿捏我的最大把柄。若是深宫中有第三个人知晓了,我在宫中的立足之本,就会动摇。因此,奕煌从不会让一个仆役,服侍我太久。我宫中的人,幸运的被早早轮换,被我排挤离开,不幸的,就只有当偌大花园的肥料了。
我以男儿之身,顶贵妃之名。留有余息的前朝祸水,不是亡国公主,而是皇子。一旦风声走漏,怕是连奕煌本尊出马,都保我不得,他的江山都要抖三抖。
这场火上起舞的游戏,他要与我玩到何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