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扣》金星天蝎

6、第四章

　　容静知伸手探了额头,心下一松,没发寒热,亏得夜里出了好几身汗,但身子粘粘腻腻,忍不住大清早又唤了容秀要烧水洗澡.
　　容秀捧着棉布毛巾,站在一旁候着,出声提醒, “小姐可别忘了去恩派亚拿乔治师傅做的点心, 白老太爷前一阵来信还提到的呢, 对那些个小圆甜饼欢喜得很. 对了,要不再去一下肖师傅那里,不晓得上次加急订做的唐衫赶出来没.”
　　容静知想到西南之行,就觉得开心,终于可以暂时逃开大上海这个浅滩,她仿佛已经可以闻到茶田里头的青茶香.
　　“容秀,你真是我的好容秀.” 她倏地扶着木桶把手站了起来,溅了一地板的水.
　　容秀吓了一跳,赶忙用布巾裹了静知的身体,只晓得今天小姐十分高兴, “小姐,你是要嫁人的,要相夫教子做规矩的,不好再这样吓人了,不然到时候吓坏的会是姑爷.”
　　“哪里来的姑爷? 今天提这个忒扫兴.”
　　容秀噤了声.

　　容家的面粉厂除了像各个米行米铺铺货售卖,还垄断着上海滩大小饭庄酒楼的通路,到了洋人的租界,当然少不了大饭店,西饼屋,面包房的渠道.容老太爷的算盘打得精,先前是大大小小的生意都要揽,然后便是去芜存菁,因为生意做到头,真正能赚到利润的却总是那么几家, 恩派亚面包房便在其中.
　　上海滩现在是四分五裂,除了一个中国城挤满了远东的难民,其余几块均被英美法日割据占领着,在人们可怜可叹这国不国时,家里头的日脚还是要过下去的.这里人人低着头,咬着牙,胸口憋着那一口气,可抬头时,却又要摆出一副精怪样,就怕被别人占了便宜.这都是被生活逼的,过日脚,过日脚,真的是在别人的过脚下过日子.

　　“乔治师傅,我们来拿小圆饼了.” 容秀跟在静知的身后,朝柜台的洋人师傅招呼道.
　　“哦,密斯容,那个不叫小圆饼,那个叫曲奇.” 乔治缓缓朝容秀解释道.
　　“曲奇,什么曲奇,我只听过娶妻,这个洋人忒奇怪了,四小姐,你说是吧? ”

　　“静知,真是巧.这个点心名字取的好,曲奇,娶妻?”
　　“小丫头瞎七搭八的,项先生不要见怪. ” 容静知看着出现在柜台边的项治宇,忍不住一阵腹诽.
　　“项先生是上海滩的大忙人,今天怎么得空来吃下午茶?”
　　“我就是喜欢这里的黑咖啡和白脱蝴蝶酥.”
　　“呀, ”容秀刚要开口, 便被容静知使劲扯了把袖子.
　　容秀想,这太明显了, 恩派亚的大师傅们都知道容四小姐偏好黑咖啡配那个咸不咸甜不甜的蝴蝶酥.
　　她忍不住,低低叫了一声”小姐.”
　　“我是听闻容四小姐欢喜这一黑一白的搭配,觉得有趣,所以便来试了一下,没想到,倒真的是一黑一白,相得益彰.” 项治宇十分大方地坦白.
　　容秀皱起了眉头,但心里觉得眼前这个才碰到两次的项先生倒是仪表堂堂,拓落大方,不似之前和小姐相亲的那些少爷公子,个个小鼻子小眼睛小家子气.
　　“今天日头好,不知静知能否给项某一分薄面,吃这一顿下午茶呢?”
　　容静知想,项治宇将自己的喜好打听的清清楚楚,目的不言而喻.他能这般大方,自己再推脱,那就是坍容家门的台了.

　　恩派亚的雅座地方不大,三三两两的香樟木小圆桌临着窗台排开,错落有致,让人觉得自己的谈话不会被别人听了去,可同时耳风又能扫到些什么小道消息.
　　这里的客人大多是穿着打扮时髦的先生小姐.这些人顾着面子,不吃西点,可至少点一杯咖啡摆在那里装装样子也好,时不时地抿那么一口.可那么多口下去, 杯子冷了,咖啡涩了,可杯中的黑色液体还是不见少.柜台上的留声机读着黑胶唱碟,吱呀吱呀地放着西洋曲子,衬着这一室的懒洋洋.

　　容静知刚在一方角落坐下,就听见周围窃窃私语.管闲事,钆闹猛是上海人在紧凑过日脚的同时为数不多的娱乐.
　　项治宇坐下后便朝缩在咖啡馆小角落的报童招了招手.

　　“你们家小姐真上照,你说是吧?” 项治宇点了点那张报纸头版左下方的照片.
　　照片里头的女孩子身披黑色风衣,站在寺庙台阶下,微微抬头朝石阶上方的男子望去,眼眸灵动,似道别,却又没有开口.其实,当时容静知是想开口道别的,只是周围异样的目光纷纷投来,弄得她心里实在不舒服.

　　“容秀,你也坐.” 容静知开口解了围, “项先生也是一贯的风度翩翩.我也喜欢时常翻看些小报杂志的,你倒是报上的常客,上海滩各家太太小姐心目中良婿佳夫的头号人选.”
　　容静知低头抿了口咖啡,又咬了块蝴蝶酥.咖啡清苦中带着甘,蝴蝶酥咸香酥脆,心里十分欢喜.其实,容四小姐在吃食上头似讲究,又不似讲究.不讲究的是吃什么,讲究的是吃到嘴里的东西是要花十二分心思做出来的,真真有些矛盾.
　　像这黑咖啡,从咖啡豆的品种,研磨的粗细,蒸馏的时间,入口的温度都是有门道的.弄的不好,就会同喝中药一般涩口难耐.再说这小小一枚蝴蝶酥,用的是容家出品最精细的面粉, 拌上适量的白脱烘烤,这白脱油多一分嫌腻味,少一点缺香气,最后,在出炉时撒上细细的绵白糖.

　　项治宇静静地看着眼前人满足地享受吃食,用随遇而安,知足长乐这四个字形容再恰当不过.
　　“不晓得静知等一歇是否有空,能否一道去肖氏旗袍店, 帮我参谋一下,这个礼拜天在我的公馆有个生日派对. ”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张烫金帖子,递了过去.
　　“项先生怎么晓得今天那么巧会碰见我,难不成天天带着这帖子?”
　　容静知轻轻拨开封口的烫蜡硬扣,那硬扣不只是一个什么图腾,十分别致.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就是那么巧. ”

　　“四小姐,时候不早了.” 容秀小声提醒着,这个项先生倒是历个追求小姐的少爷里头顶顶积极的一个,不过这表面上不温不火的积极让人觉得发怵.听其他人说这项先生是十六铺码头的出身,可她怎么看也觉得他不像是那龙蛇混杂的地方出来的粗人,倒是像留洋回来的公子哥.
　　“那就先说一声生辰快乐.”
　　容静知合上帖子,让容秀收着,又道, “也正巧,我要去肖师傅那里取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