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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杀人(八) ...

  •   雪月,三十日。
      皇甫飞花醒来的时候,窗外下着雪,白皑皑的雪,软绵绵的雪,冷冰冰的雪,一直下着的雪。雪中,有一个孩子站着,一个穿着一身绯衫的孩子。女孩身上除了绯色,只留下雪的颜色,她到底站了多久?
      「红儿。」
      「现在这么早,姐姐不多休息一下吗?」女孩转过身,笑得很灿烂,眼神很忧伤。
      现在甚么时间?卯时,天还没有光,黑漆漆的。积雪已经积到女孩的膝盖位罝了,雪月的名字没有喊错,连续一个月,天空都下着雪。
      「妳站多久了?」
      皇甫飞花问,她猜不到,一年中几乎是最冷的一天,女孩一大早的待在户外做甚么。我们总希望把人看的透彻,偏偏总有些人让我们看不透,于是我们不淡定了。譬如此刻的皇甫飞花,又譬如此刻的秋红叶。
      「没有很久。」秋红叶应道,顿了一会,又道:「我要站这里等姐回来。」
      皇甫飞花有点讶异,因为她没有听说过这家主人回来的消息。也许是因为皇甫飞花的脸上露出了不解的表情,也许是因为秋红叶想找个人倾诉一下,于是秋红叶很慢的说话,说的很详细:「今天是我的生日。姐在一个多月前走了,我知道她会回来跟我过生日的,我知道。她那天还摸着我的头,还让我好好照顾自己。」
      皇甫飞花听见自己这样评道:「妳姐真是个好人。」
      秋红叶呆了一呆,灿笑道:「是,她是最好的人了,是她在马贼的手中救了我,不然我今天也不能站在这里。」
      皇甫飞花心里有一箩筐的问题,但她没有问,大部分时间她都不是一个喜欢问人问题刺探别人隐私的人,但当她铁了心要问要刺探之时,能违背她意志的人还没有出现。
      七岁的秋红叶也许还不懂「倔强」两个字怎么个写法,但她已经懂得了倔强的本质。譬如说每天卯时三刻该是早点的时间,秋红叶并没有回到宅子内享受她的早点;又譬如说每天辰时开始该是学习策论的时间,秋红叶也没有回到宅子内等候老先生给她上课;再譬如说午时二刻该是午膳的时间,秋红叶依然没有回到宅子内进食午膳;更譬如说未时开始该是学习医书的时间,秋红叶仍然没有回到宅子跟随皇甫飞花上课。秋红叶只是一直等,她就站在门口前方五步左右最大的一块花岗岩的前面静静地等着,一句话也没有说过。
      秋红叶已经等了一个白天。
      皇甫飞花也觉得有些不忍,但是她也没有甚么能做到的,所以她只是站在秋红叶的身边,陪着她一起等。所以老先生从他房间的窗子往外看时就见到一大一小,一红一绯的两个身影并排在雪中,静静守候。
      「红儿,妳有想过要怎样过这个生辰日吗?」皇甫飞花忽然问道。
      秋红叶下一秒就摇了摇头,但她却更认真的低头思考,很久才抬起头答道:「我没想过,但只要姐回来陪我一起过就足够了。」天上有一个如火一般的残阳,散发着取后一点余热。只是触到秋红叶的身上时,似乎连阳光也结成了冰。
      皇甫飞花只记得一个生辰日,她的十七岁生辰日,她的十七岁冠礼。女子是绝对不会忘记自己的冠礼的,正如男子绝对不会忘记自己的立礼一样。皇甫飞花是在那一天正式被她的师傅承认皇甫谷弟子的身份,只有由其师傅亲自授针的弟子才能对外自称皇甫谷弟子,这是对身份的一层认同。
      皇甫飞花从来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也许从诸多的片言只字猜出了些甚么,但终究那只是猜测;授针的那一刻,皇甫飞花是激动的,无论开始是如何开始,她终于都是皇甫谷的一员,以一种最真实的身份。
      皇甫飞花想起了自己的名字,所以她想起了司马流星,想起那个少女的敏感。真是一个聪明的少女,虽然相处的时间很短,彼此间的相处甚至带着一种遥远的隔膜,但实在,那在皇甫飞花的心中到底留下了些少愉快的痕迹。
      「姐姐,妳在笑甚么?」忽然,皇甫飞花感觉有人拉了拉自己的袖子,她低头看,看见秋红叶歪着头,打量着自己。原来自己不知不觉间笑了出来吗?
      「没甚么,我只是想起了一个挺有趣的故人罢了。」
      一句话,七岁的秋红叶皱眉了。秋红叶在司马流星身边学会的第一件事是杀人,学会的第一个词是故人;故人,初见司马流星的那天,秋红叶就知道这个词有多可恶了,故去的亲人,五个字,概括了秋红叶的所有家人。秋红叶记住了,故人,故去的亲人。她不明白,为甚么皇甫飞花想起故去的亲人会发笑,那不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吗?秋红叶知道,自己很讨厌故人这个词,几乎是痛恨。所以她更加不明白为甚么皇甫飞花想起一个故人能笑得那么愉快,是真的笑,不是假的也不是装的,是真的笑,是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笑容。
      「姐姐,为甚么妳想起故人会笑?那不是一件痛苦的事吗?难道妳一点也不恨?」于是秋红叶皱着眉头问。
      皇甫飞花有点讶异,她不明白秋红叶的意思。为甚么说起故人就会痛苦?「恨?红儿,为甚么想起故人要痛恨?」
      秋红叶不知怎么解释她的恨意。「故人,故去的亲人,因为他们死的很可怜。」秋红叶有点儿不知道该怎样解释,这种事,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太高深,但是她知道自己是恨的。恨自己的无力,恨自己的弱小。
      皇甫飞花皱眉,问道:「为甚么要恨?生老病死,岂不是人生必经阶段?」
      「所以他们就应该被杀死?」秋红叶反问了一句。一句话,让皇甫飞花呆着。死亡,似乎是每个人的终点,所以即使被提前结束了生命,也不过是提前了罢了,没有甚么大不了……皇甫飞花看着秋红叶,她很多时都看不真这个女孩,太诡异、太成熟,简直就不像一个七岁的孩子,最少一个七岁的孩子不会问「所以他们就尘该被杀死」这样高深的问题。
      「当然不是。」
      「我杀了他们。」
      皇甫飞花和秋红叶的这两句话同时出口,只是秋红叶听了一脸淡然没所谓,皇甫飞花听了却连连皱眉。一个对杀人失了在意的孩子,一个厌恶杀人的成年人。
      「谁让妳杀人的?」皇甫飞花不信,一个七岁的孩子会主动杀人。皇甫飞花是相信人性本善的,所以她以为,七岁的孩子会杀人,一定是受人指使。皇甫飞花最大的幸运是她从来没有恨过一个人,最大的不幸同样是因为她从来没有恨过一个人。
      「让我杀人?没有,是我自己要杀的。」秋红叶摇了摇头,冷漠的说:「姐本来想帮我杀掉那些人的,是我跟她主动要求。」
      皇甫飞花更加觉得难以置信,一个七岁的孩子主动地要求杀人,皇甫飞花觉得自己从来没有那么看不清一个人。杀人,这么可怕的事,怎么会有人主动做呢?皇甫飞花想起了那个少女,那个由自己赐名「流星」的少女,那个同样拿杀人当等闲的少女。
      「为甚么杀人?」
      「姐姐妳从来没有恨过一个人对吧?」
      皇甫飞花和秋红叶再一次一起出声。这时,皇甫飞花就像一个天真无耶的孩子,秋红叶就像一个已经经历过世态炎凉的老人。
      如果秋红叶不是出生在那个村落,如果秋红叶出生以后整天面对的不是日以继夜的烧杀抢掠,如果秋红叶成长时面对的不是生命价值被扭曲的环境,也许秋红叶不是秋红叶,也许秋红叶不会早早认识「恨」这个字。
      恨,当然是杀人的,但同时也可救人,最少,让人活下去,但到底是以甚么一种怎样的形式活下去呢?
      「为甚么要恨一个人?」皇甫飞花没恨过,所以她不理解这种情绪,怎样也理解不能。
      秋红叶没有说话,她的记忆飘回了司马流星为她请回老先生的那一天。司马流星说,以后这就是妳的先生,妳要跟他学习智慧,妳要懂得尊师重道。秋红叶懂得,她知道先生是拥有很高地位的,所以她很听话的弯身鞠躬,所以她很礼貌的对老先生说「先生您好」。老先生是喜欢这个孩子的,只是他有点累了,他进了司马流星为他准备的房间休息,只剩下司马流星和秋红叶,司马流星当时只说了一句话:「红叶,不要有恨,我不希望妳恨。」
      司马流星杀人很少为自己,偶尔为了活下去而杀人,更少为着恨一个人而杀人。司马流星说,因为恨着一个人而杀人会觉得自己杀人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杀人变成一件理所当然的事实在太可怕了。因为恨一个人而杀人,司马流星只试过一次,那一次,她杀了蓝雪希。杀了蓝雪希的那一刻,司马流星忽然明白到,终有一天,会有人怀着相同的理由来到自己的面前,杀死自己。
      司马流星不希望秋红叶有那样的一天。所以,她不希望秋红叶杀人,她不希望秋红叶恨着。她希望死了的秋红叶是有无数人愿意为她复仇的秋红叶,她不希望活着的秋红叶是有无数人找她复仇的秋红叶。
      雪月,三十日。一年里的最后一天,最后一个下雪的日子,雪停了。
      「许个愿吧。」皇甫飞花说。
      「从开始下雪的那天开始,我许了好多个愿,可惜没有一个实现。」她的愿望太难实现,秋红叶的七岁生辰注定得要失望。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杀人(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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