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天空还蒙蒙黑着,不见一丝光亮,只有机场惨败的灯光照着方圆几里。行李箱的轱辘滑在空地上,发出“噔楞噔楞”的声音,衬得这一方天地更加寂静。
按照机票登机后,我目光四处逡巡寻找座位,不远处一个人突然侧过身子探出头,向我招手,“穆辞,在这呢。”
和笑容满面的空姐错身而过,我坐到了属于我的位置上,坐到了段行之的旁边。
“你怎么订这么早的航班啊,闹钟想起来的时候我正睡得香呢,要不是哈贝一直拱我,我就赶不上飞机了。”我还没有完全坐下,这位少爷就开始向我抱怨。
“没办法喽,这几天航班有点少,九点还有一趟,但是到穗城得十二点了,中途还得中转,时间紧任务重,大少爷就将就一下吧啊。”我敷衍地安慰他。
身边的人将身子往下滑了滑,应该是想找个舒服的姿势补眠,但在座位上拧了半天也没有安静下来。显然,价格低廉的经济舱无法满足他的需求。
我刚要出声,段行之忽然支起了身子,转头,摁住我的肩膀把我往后一推,后背紧紧地贴在了靠背上,我的心一突,还没等反抗,段行之的上半身便歪斜了过来,我的左肩也多出了一个脑袋。
“借你的肩膀一用哈。”他也不管我同不同意,下一秒就闭上了眼睛。
缓过几秒剧烈的心跳,我才一点一点地、小幅度地侧过头,向我的左下方看去。
眼角余光只能看到他两簇乌黑的睫毛和那一杆滑直的鼻梁,脸上干干净净,没有明显的毛孔,也没有青春期留下的痘痕。在我和段行之熟悉起来之后,我还称赞过他的皮肤,居然比女孩子的还要细腻。我上高中的时候痘痘长了满脸,直到大学才慢慢褪下去,脸上还残留着因为挤压留下的坑痕,只要细看就会很明显。当时段行之笑得很是得意,说:“这是天生丽质,没办法喽。”
“没办法喽”是他的口头禅,他一说起这几个字,我有时就会在心里发笑,结果现在居然被他传染了,看来古人说的近乌者赤果然是大道理。
飞机在平稳滑行一段后便缓缓起飞,也不知道这个姿势段行之舒不舒服,见他安静地闭着眼睛,我便不去询问。其实我也没有睡好,为了今天这一趟行程,我昨晚做攻略做到两点才睡,总共睡了不到三个小时,但现在没有一丝困意,精神地像是喝了十杯咖啡。眼睛没有目的地四处乱瞟,总归是睡不着。
随着时间向前,阳光在云层之中缓缓蔓延,一眨眼,便进入了白日。刺眼的晨光穿过机窗照在段行之脸上,我的肩膀被他占着不方便去拉遮光板,只得伸出右手为他勉强挡住,几分钟就开始发酸发抖。好在这时走过来一位空姐,我伸出手拦了她以下,手指指了指遮光板,她笑着点点头,把遮光板拉了下来,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将近三个小时的航程,说快也快,待广播说还有十分钟飞机降落时,我正想着把段行之叫醒,下一秒,他就从我的肩膀上直起身,自己醒来了。
他抬高胳膊伸了个懒腰,右手握成拳头直直地伸到了我的头顶,带着困意咕哝道:“到了?”
我应他:“嗯,还有十分钟就落地了。”
他点点头,肩膀往下一塌,一副萎靡颓丧的模样,让我想起来哈贝犯困时的样子。哈贝是段行之养的一只金毛,我去他姑姑家时,他时常牵着金毛去找我,在我看来,我已经和哈贝建立起了初步的友谊。
等到走出机场,我突然感觉后面的书包被人提了提,回过头,段行之走在我的身后,脸上不再是颓靡的样子,又带上了往日的笑意。我疑惑地看着他,他用下巴点了点书包,“把包拿下来给我背吧。”
“不用,里面没什么东西,我自己来就好。”本来就是一天的行程,其实什么都不用带,段行之就是两手插兜过来的。但我担心手机没电,还是带上了充电宝,又带上了几包纸巾和湿巾以防不时之需,根本没什么重量。
“痛快点,你要在这和我拉锯吗?”他微微皱起了眉头,但眼神里并没有什么不快。
我犹豫几秒,还是把包脱了下来,他拽着书包的一边背带甩在了自己的肩上,说:“好,那今天就让我为穆大小姐服务吧,出发!”
他两指并拢,点了一下额头后又指向不知名的前方,率先迈开长腿往前走,我一时怔在了原地,然后低头笑了笑,小跑着赶上了他。
段行之走得快,但他根本不知道下一站要去哪,今天的行程都是我安排,所以走了一段距离后他又来到了我的身后。我们两个坐上一辆出租,先找地方吃了早饭,然后来到了穗城的游乐场。
穗城的游乐场不是全国最大的,但是设计的最有特色的一个,是有名的情侣约会圣地。在门口验了票,一走进去便是一个高大的旋转木马立在视野中央,比我以往看见的任何一个旋转木马都要大,颜色也更加亮,上面有几个孩子随着木马的转动一圈一圈地绕着,三两个家长站在不远处,或者给自己的孩子拍照,或者无聊地站着,在孩子看过来时欢喜地打个招呼。
我不自觉地出了神,耳边突然传来声音,“怎么?你也想坐?”
我倏得转过头,与段行之之间只剩下半拳的距离。
我往后退了几步,白了他一眼,“我才不坐这个,往前面走看看。”
“别啊,想坐就坐呗,人家又没说不让成年人坐,我又不会笑话你,怎么还恼羞成怒呢?”他慢慢地跟在我后面,声音却一字不漏地传到了我的耳朵里。
我没有搭理他,害怕再和他掰扯,真成了他口中的恼羞成怒。
“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玩的?”逛了半圈,我问他。
“鬼屋。”他不假思索地答道,应该是早就想好的。
望着不远处门口立着的黑白无常,我朝他伸出手,“行,那你进去吧,把包给我,我在外面等你。”
“我自己进?”段行之惊讶地看着我。
我反问:“不然呢?”
“你脑子没坑吧穆辞,我自己进有什么意思啊?这不都是一起玩的吗?你买票进来是为了看我玩的啊?”
“可我害怕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两个曾经一起看过一次恐怖片,只是轻微的恐怖,但我还是一直拿衣服挡着没敢看,我对这个东西实在接受不良,也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喜欢。
“这东西都是假的,这不还有我呢吗?你害怕就往我怀里钻还不行,咱俩一起进。”段行之怂恿我。
我不为所动,“我不进,你自己进。”
他长长得嘶了一声,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可能是想通过这样来给我施压,但我不理他。
“得得得得,你真是个大小姐。”段行之无奈屈服,向前走去。
又路过几个魔法堡,段行之打了一个响指,向前指去,“过山车怎么样,这个你不害怕了吧。”
不怕,但我会很不舒服。可要是再拒绝,必然会败了他的兴致,地方是我选的,结果来了这不玩那不玩,想想都让人觉得厌烦。我抬头,故作挑衅地看向他,“好啊,就玩这个,我还担心你害怕呢。”
过山车的终点是一处水道,我和段行之从工作人员手里拿来防水服穿上,坐到了座位里。前后都是成对的情侣,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显得我和段行之这一排尤为安静,像是随机匹配的路人。段行之为什么不说话我是不清楚的,但我从系安全带时起,肾上腺素就开始上升,及至设施开始运行,像凌迟一样上升,再像坠楼一样下降时,我已经感觉不到我的存在了。
任何言语都形容不出来此时的感觉,仿佛进入了无限循环,只能感知到自己的身体被不断地抛高再回落,心脏也在失重与平稳之间摇摆,而在这对我来说完全属于痛苦的折磨之下,平稳的时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只剩下快要被甩飞的失重感。耳边能听见夹着风声的大声呼喊,我却连睁开眼睛都不敢,用力地咬着牙,双手紧攥住座椅的扶手,生怕自己被甩向空中。
就在这无尽的焦灼与恐惧中,我感觉到有一只手攥住了我的手腕,皮肤相触的地方传来温润的触感,丝丝热量好像化为了安慰剂传递到我的体内,让我有了我还在座位上好好坐着的实感。不知怎么,我的心忽然就安定了下来。
最后一折水道比较平缓,但激起的水流依然扬了有两米高,即使带着帽子,前额的头发没能逃过被溅水的命运。段行之更惨一些,他的帽子在中途被刮落一直没来得及戴上,头发几乎被淋透了。
我用纸巾帮他蘸着头发上的水,一边问他:“下一个玩什么?”
“不玩了,去下一个地方吧。”
给他头发吸水的手一顿,我弯腰向前,看着他的脸问他:“不玩了?”
“嗯哼,”他晃了晃腿,“剩下的没什么意思了,鬼屋你还不敢进,走吧。”
我心里有点失落。
“怎么,是不是还对你的旋转木马念念不忘哪?”段行之侧过头乜着我,眼里闪着捉弄的光。
我往他后背拍了一下,又呼噜了一下他的头,示意他好了。“行,那就不玩了,去下一个地方。”
不枉我昨天熬夜做攻略,就是为了应对段行之的喜好无常。待站到一望无垠的蓝色大海前,我感觉自己的身心都舒畅了不少,因为过山车所带来的不适感一扫而空,我张开双臂,任海洋携带的暖风从我的身体穿梭而过,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怎么突然想起来海边?”
段行之的声音不远不近,裹挟在海风中,几乎有点听不真切。
“因为没有见过啊,网上不是说了吗,住在北方的人都会向往大海,就像南方的人向往雪一样,趁着这次出行,就想来看一看。”
或许是大海太辽阔了,云也要逊让几分,压得低低的,似要投入大海的怀抱。岸边的水波一层推着一层,一浪接着一浪,气势汹汹地扑上海滩,再缓慢优雅地退回原处,依次反复,乐此不疲。
段行之的声音混着海浪的声音慢悠悠地传到我的耳朵里:“想看海还不简单,等我到时候来这边,我天天来给你拍,从天亮拍到天黑都行。”
我轻轻地笑了一下,低声说:“你拍哪有我自己看有意思呢。”
段行之不知道听没听见这句话,往前走了几步,也学着我张开双臂,迎着海浪,站到了我的旁边。
我侧头看过去,他闭着眼睛,微抬着头,看上去很享受。他今天的穿着是深蓝色的外套,黑色的裤子,脚上是一双帆布鞋,衣服和裤子的品牌我认不出来,但鞋我还是懂一点的,这个牌子的鞋都是几千起步,衣服和裤子想必也便宜不了。往这一站,少年人的意气澎湃而出,自信与从容虽隐在其后,却是他少年意气的不可或缺。
恍惚之间,我想起了我初见段行之的那一天。
仲夏月末的最后一天,睢远天气干热地让人受不了,屋外树上的蝉叫个没完,我坐在屋里的旋转椅上,吹着空调,辅导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学习中国古诗词。
我当时在班级群里看见给十五岁的孩子辅导古诗词的家教通知时,心里是十分疑惑的,按理说中国的小孩从小学开始就背诵唐诗宋词,何至于十五岁的时候才开始学习,再说十五岁已经是快要上高中的年龄了,基本学习能力已经具备,自学是完全没问题的,没有必要花钱来找人辅导。虽抱着种种疑惑,但我还是报了名,可能因为我就读的学校还不错,专业成绩也名列前茅,最终选用了我。等去上课的时候才发现,我一直以来的思维将我困囿在原地,永远想象不到,有人专门学习一项技能,只是为了在家族大会时讨自己的奶奶欢心。
那是一个在国外生活了十四年的孩子,父母都是中国人,一家人年初才回到中国。在做家教的那些日子里,通过对一家人对话的拼拼凑凑,我大致猜到了他们回到中国的原因,因为他们家族的掌门人,也就是孩子的奶奶,一个月前被查出了脑癌,将不久于人世,其家族涉及的产业众多,这些产业如何分、分给谁就成了问题。就为了遗产的分配,这家人匆匆回到国内,又因为老人喜欢中国古诗词,便打算给孩子短期恶补,打算用这个来讨长辈的欢心。我没有忍耐住,和宿舍里的朋友分享了这个故事,她们也啧啧称奇,没想到自己学的专业居然还有这个作用,也算是给她们专业增光添亮了。
那天也是寻常的一天,我在给他讲述完庄子的《逍遥游》之后,口干舌燥,准备下楼喝点水,还没走两步,就听见楼下一道陌生的声音传来,语气轻佻,却含着笑:“哟,这个漂亮妹妹我怎么从来没见过,姑姑,这是谁家的孩子?”
我抬眼望过去,一个与我年纪相当的少年坐在沙发上,清俊的面孔,优越的身量,翘着二郎腿,半倚在沙发上,笑盈盈地望着我,脚边还趴着一只正无聊吐舌头的金毛。
女主人坐在对面的沙发上,闻言不咸不淡地回答:“不是亲戚,这是我给你弟弟找的家教。”
“哦~原来还是个有学识的漂亮妹妹。”说着,他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走到楼梯处没有停步,一直走到我站的下一个台阶,向我伸出手,笑眯眯地说道:“你好啊,我叫段行之,你怎么称呼?”
原以为那只是偶然一面,谁知自那之后,他来得愈加频繁,硬是与我结成了朋友。现在想来,他之所以那么热情,应该也是另有它由,可无论如何,我们还是相知相识,走到了现在这一步。
我的目光太过明显,段行之无法感受不到,他转过头,我没躲闪。
这次我先笑了笑,向他说:“段行之,这里的海很美,你帮我拍张照片好不好?”
段行之没有拒绝。
我问他要不要拍,他思索几秒,摇摇头,“算了,以后有的是机会来,没必要。”
匆匆吃了几口,我又带着他赶往了下一个地点,也是最后一个地点。
到的时候,氛围正浓,台上的音乐人抱着吉他用力地嘶吼着,架子鼓的声音震得耳朵发疼,底下站着的观众和着鼓点的节奏一起蹦跳高唱,还有人手里拿着礼筒向台上喷射彩带,热热闹闹地混成一片。无需做准备,段行之立刻融入到了这欢热的氛围之中。
“你居然连这也找到了,你!太!牛!了!”周围太过喧闹,段行之不得不大声喊叫,才能把他要说的话让我听到。
段行之喜欢一切具有刺激性、能激发人肾上腺素的东西,例如恐怖片、例如过山车、例如音乐节,当时选择这一天出发,也是恰好看到有音乐节会在穗城举办。
我在融入气氛这方面还是差了点火候,不好意思跟着喊叫,只是拿着刚刚工作人员分发的荧光棒配合着摇晃,旁边的段行之已经进入了忘我的境界,摇头晃脑,尽情享受。
他是快乐的。
纵使声色犬马令人流连忘返,但不断逼近的航班时间不允许我们在此地过多停留,我们两个一路上就像被追的逃犯,片刻都不敢多停留,终于在最后三分钟之前赶上了航班。
屁股落在座位上的那一刻我就开始笑,笑得难以抑制,碍于还有其他乘客不敢笑得太张扬,但也笑了好几分钟才得以停下来。
段行之被我感染,也在一边支着下巴捂着嘴轻笑。末了无奈叹息一句:“明明是出来玩的,结果比期末赶作业还要急,也不知道你是为的什么。”
我耸耸肩,“明天有早课,没办法喽。”
说完我又忍不住笑了,眼角甚至流出了泪。
等飞机落到睢远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一点,段行之开了车,不容我拒绝,把我送回学校。
校园里人迹寥寥,宿舍倒是大半都亮着灯,我背着光站在第三级阶梯上,段行之站在最下面,虽然迎着光,但也看不清楚。
“回去吧,开车慢点。”我对他说。
“嗯。”他嘴里应着,但脚步没有动。
“后天,我就不去机场送你了,两天都有课,老师那不好请假,你,平平安安的。”
段行之动了动,我以为他准备离开,但他只是从兜里拿了一盒烟出来,撕开那条封带,从里面敲了一根出来,放在嘴边,用火机点燃了。
“你从哪来的烟?”这一路上我都没有看见他拿出来过,不知从哪冒出来的。
“那会儿加油的时候买的。”他嘴里含着烟,模糊不清地说道。
一缕缕的烟雾腾升而起,恍若从月亮上撕下来的碎片,在眼前飘荡而过。我盯着看了片刻,直到它们消散不见。
“少抽点吧,别小小年纪就成了烟奴。”
段行之向我挑眉笑道:“你管我?”
是喽,我哪里能管得了他。
“那你抽吧,早点回去,我进宿舍了。”
“等等,”段行之出声,拦住了我转身的步伐,“就没什么别的要和我说了?”
他脸上没了笑,认真地看着我。
我低头沉默了几秒,抬起头,望向他的眼睛,“段行之,祝你幸福。”
祝你幸福,这是我最真诚的愿望,希望你以后会有好的事业,好的妻子,好的孩子。我不敢和老天妄求你万事顺遂,只希望你不要遇到大的苦难,能够顺顺利利度过就够了。这些幸福和我无关也没关系,因为我已经拥有了一个少年的最好一天。
我和段行之依然隔着三级台阶望着,我没有下去,他也没有走上来。
时间差不多了,我和他摆了摆手,“再见,段行之。”
“穆辞!”
他好像在身后叫了我一声,也可能没有,我害怕这是幻听,头也没敢回。
这一天紧凑的行程着实把我累够呛,虽然入睡得快,但却没有睡踏实,梦里皆是光怪陆离的场景。灿烂的艳阳天,昏暗的电影室,在草地上奔跑着的金毛以及拥挤的酒吧和歌厅,像是不同的电影碎片一样在我眼前交织晃过,虚虚实实,也分不出真假。
最后的场景是金黄色的花田,段行之就站在我面前,笑着看着我,“穆辞,你没有什么话要和我说吗?”
脚尖不受控制地,微微踮起,吻上了他的嘴唇,只有一秒,我便离开了,对他说:“段行之,你要幸福。”
他笑着倒退,倒退,离我越来越远,眼睛却一直望着我。他不断地变矮,变小,最后成为了一个黑影,最终与血红色的晚霞融为一体。这时,耳边竟响起了舍友前两天说的那句话,“你们这就叫做‘人生南北多歧路,君向潇湘我向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