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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圣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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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多瓦公爵年届三旬,为人轻浮,是托斯卡纳北部出了名的花花公子,不过因为还算通情达理,领地又与威尼斯这颗地中海明珠相邻,领民生活优裕,所以人望相当不错。只要情况允许,他都会在水城的温柔乡中度日,自己的领地反而很少回来,就算回来,也有事没事地往有漂亮女孩的地方跑。今天他得知美丽的马萨拉小姐捡到了一个“阿拉伯公主”,便颇为期待起来。
“听说是你妹妹照顾她,埃里克?”他笑嘻嘻地对身边的年轻军官说,“那就更值得期待了。可爱的海蒂小姐,她在这里……真是太浪费了。”
人到中年却依旧风韵犹存的贝鲁特院长一脸虔诚地反驳道:“将自己的一切奉献给神不是一个淑女能够得到的最高尚的人生吗?”
“我还是觉得那位小姐的身份十分可疑。”道貌岸然的波利塔诺主教说道,“她好像是突然冒出来的。”
“在威尼斯的话,这很正常。”公爵不以为然地说,“我几乎每天都能遇到一个新的美人,只有上帝知道她们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
“但各方面都说明她并不是寻常女子,可是我们并没有发现可以证明她身份的标志,美国,马萨诸塞……这些都是什么地方?”
“至少不是什么鞑靼人的地方,那些都是拉丁字母。哦,她们来了……”
尽管浮想联翩了一下午,但公爵仍然觉得走进来的年轻女子超出了他的想象。
金色的秀发,紫罗兰色的眼眸,白皙的肌肤,高挑的身材,她当然不是阿拉伯公主。但也很难看出她的来历,事实上,公爵发现他根本无从进行判断。
她应该已经过了结婚的年龄,却仍然带着少女般的纯真和矜持。她气质高雅,却对礼节很生疏,举止也过于随意。她的拉丁文很流利,谈吐间表明她受过良好的教育,但一些词句的用法却很古怪,也无法得知那是哪里的口音。她打量他们的神色是无法掩饰的天真,但思考的眼神却又深邃而淡然。她隐藏紧张的努力很不成功,却丝毫没有表露出对于他们头衔的敬畏,看待公爵和侍从的眼神完全没有不同,好像真的是一位公主。
她的身上没有多少首饰,服饰剪裁和装饰都异常的简单,没有蕾丝花边和刺绣,但那随着角度不同变幻着色彩的光滑布料和充当扣子的硕大宝石都是在威尼斯也难得一见的珍品。
“安琪小姐,作为此地的主人,我万分欢迎您的到来,请把这里当做你的家,不要拘束。”公爵上前一步,自顾自地执起女郎的左手,吻了下去。
淡淡的,几不可闻的清爽气味。她没有用任何香料,也没有认真修剪指甲,但这的确是一只贵族的手,她没有用这只手工作过。
“感谢阁下的大度。”安琪学着海蒂胡乱地施了一礼,尽量若无其事地把手抽回来,说,“很抱歉,我无法透露我的姓氏。仅仅在一个月前,我刚刚得知我的父亲拥有一个显赫的姓氏,但我不清楚他是否得到了谅解,使得我能够使用那个姓氏。我也不能使用一直以来的假名,那对于像你们这样高贵的人物来说是一种欺骗行为。我的父亲是一个旅行家,我在很小的时候就伴随着他在东方游历,对于家乡的礼节和风俗并不熟识,如果有任何失礼的地方请各位谅解。”
公爵惊讶地说道:“现在的东方是鞑靼人的地盘,我必须对你和令尊的勇气表示钦佩。”
安琪很自然地说:“他们并不信奉上帝,但他们拥有他们的文明,只要找对了方法,和他们相处并不困难。”
“野蛮而又残暴的异教徒。”贝鲁特院长不满地说道,“怎么可以让一位淑女在那种地方长大?”
“我听说他们曾经打算收复耶路撒冷归还给基督徒。”波利塔诺主教说,“也许那些人的确有能够接受文明的头脑。”
公爵笑着说道:“他们的土地比整个欧洲都要广阔,他们的历史并不比我们短暂,一个威尼斯人曾经拜访过那个出产丝绸和瓷器的古老国家。”
“那是另一个民族。”提到历史问题,安琪习惯性地纠正说,“出产丝绸和瓷器的是中国,他们也发明了纸张和火药,是如同古希腊人一样注重智慧和思考的民族,但不太重视武力,所以会被鞑靼人击败……就如同伟大的罗马帝国毁于匈奴王阿提拉之手一样。”她总算是反应过来,停住了这个话题,在这个贵族都不怎么读书的时代,一个女人懂得太多显然不是什么正常的事。
随后,她找了个机会解释了自己出现的原因。
“我的父亲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终于踏上了圣城的土地,他忏悔了自己年轻时的轻狂举动,希望我能够回到家乡,想办法弥补他的遗憾。在那天夜里,我失去了我唯一的亲人。被异教徒占领的耶路撒冷是那么的黑暗和可怕,我以为我被抛弃了,绝望的在各各他的石阶下祈祷着,在第二天,阳光照射到石头上的时候,我看到了圣母玛利亚……”
“什么?”其他人讶异地盯着她。
安琪在胸前交叉着十指,虔诚地说:“是的,是玛利亚的微笑,她为我指引了方向,守护我回到基督徒的土地上。”
“难道你就那么一下子出现在了修道院的花园里?”公爵哂笑着说道。
“当然不是。”好像没有听懂这个讽刺似地,安琪的表情纯真而又坚定,“为父亲举行过葬礼后,我和几个仆人一起回到了雅法,乘船来到了威尼斯,准备返回我从未见过的家乡。但这段旅程在一开始就遭遇了不幸,仆人们夺去了我全部的财产,甚至还打算夺走我的生命。我逃入了旷野,可能是突如其来的月食使得他们有所畏惧,我安全地来到了上帝的庇护所,得到了您的照料。”她朝贝鲁特院长深施了一礼。
“哦,那些混蛋在哪里?”公爵高声说道,“在我的领地上居然出现了这种事,我一定要把他们绞死!”
“没关系的。”安琪满脸圣洁地说,“不必追究他们的罪恶,我相信,这是对于我的警告。当看到圣母的笑容时,我就应该下定决心,抛弃世俗的一切,把一切奉献给神,可是我太过无知和愚昧,仍然执着着无用的事情,所以遇到了警告,但神是宽容的,我只是失去了身外之物,却再次得到了宝贵的机会,并且能够踏足这神圣的殿堂,这是再明确不过的启示了。”
“哦,当然,我的孩子。”贝鲁特院长慈祥地说,“神会宽恕迷途的羔羊,欢迎他们回到牧人的怀抱。”
“不管怎么样,作为领主,我不能饶恕任何违反法律的人。”公爵严厉地说道,“埃里克,这件事交给你了,一定要把那些恶徒抓回来,一个也不能放过,给我好好的查。”
“遵命,公爵大人。”年轻的军官看都没有看自己的妹妹一眼,转身离开了房间。
“对了。”公爵突然说道,“这几件物品也是你的财产吧,十分有趣。”
安琪有些疑惑地看向他。
主教拿出了一只白色的,带着皮带的箱子,掀开盖子,一层层的架子灵巧的随之展开。
颜料,铅笔,画笔,调色盘……
是那个油画箱!
安琪总算回忆起来了,她在收拾东西的时候,凯厄斯对她进行了突然袭击,这点重量对于吸血鬼来说当然不算什么,因为紧张,她没有松手——
“这是我的一点个人爱好。”她勉强说道,“书籍和财产都没有了,这些无用的东西却留了下来……”
“真有趣!”公爵摆弄着望远镜,“它能够把东西变大。”
“如果你喜欢,可以留下它,作为对您的慷慨行为的报答。”安琪无力地说道,只能庆幸他们没有搞明白宝丽来照相机怎么用——否则她就可能真的被当成女巫烧死了。
随后,她转向院长,恭敬地说道:“是这样的,嬷嬷。昨天夜里我屈服于□□的脆弱,晕倒了。今晚我能否借用一间祈祷室,向伟大仁慈的圣母阐明我的决心。”
“当然可以,亲爱的。如果有需要,所有的姐妹都可以为你祈祷。”
“我一个人就可以了。”
……
因为离采石场不远,材料方便,修道院的小礼拜堂建造的不算精细,但也颇有规模,狭长幽深的房间,高耸的天花板,矗立的十字架,在晚上显得气氛十足。
安琪慢慢地在石头建造的狭长的祈祷室中踱着步,手指放在眼前,丈量着距离。墙面都是粗糙的石块,不像大礼拜堂那样画着三流的拙劣壁画和装饰着粗糙的雕塑,对于她来说刚好。
“你在想什么?”海蒂把食物篮重重地往地上一放,怒气冲冲地看着安琪。
“嘘!”安琪摇了摇手指,轻声说道,“保持安静,我们在祈祷,不是吗?……啊,蛋白质!你真是天使,亲爱的海蒂。我快饿死了,再这么下去就要打劫咖啡的储备粮食……”
“吱!”咖啡瞪了她一眼,然后低头继续啃花生。
安琪掏出小刀,开始切面包和熏肉。
“我让你离开,可是你做了什么?”海蒂压低声音,质问道,“你居然主动要留下来,该死的,你究竟听没听明白,这里不是什么圣堂,这里是地狱,最肮脏的地狱……”
“那么就让伟大的圣母拯救我们出去吧……这是你的。”安琪把临时作出的三明治递给了她,“居然有葡萄酒和果酱,伙食还不错,为什么白天要给我喝那么难吃的东西?”
“那是院长的私藏。”海蒂美丽的脸庞扭曲了,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然后她打量了一眼手中的食物,小心翼翼地咬了下去,随后赞叹说:“这么吃很方便啊。”
“当然。”安琪笑眯眯地说道,“肚子吃饱了,心情就会好起来的……什么声音?”
听到临近的脚步声,她们两个手忙脚乱地把食物藏了起来。
有人敲门,打开一看,芮娜塔静静地站在门前,原本秀丽的脸庞惨白而瘦削,明亮的蓝色眼睛定定地看着安琪。
“我可以和你一起祈祷吗?”
“这个……”
安琪无法拒绝,她的神色中有某种令人胆战心惊的殉难者一般的决断。
她径直走到祭坛前,跪下,过了一会,幽幽地说:“昨天晚上,我想,如果我现在死了,就可以干干净净地进天堂了。月亮消失了,四周一片黑暗,我以为时间到了……然后,前面出现了光芒,好像天堂的光芒,你出现了,站在光芒中,我问你,你是天使吗?”
“呃……这是个误会。”安琪连忙解释说,“我的名字就是安琪!当时我太累了,没有听明白你的意思。”
“没关系,无论如何,你回答了我的问题。”女孩直直地跪在地上,闭着眼睛,神色沉静。
安琪眯起眼睛,看着她干裂渗血的嘴唇,轻轻地问:“你有多长时间没喝水了。”
“两天。”芮娜塔轻轻地说,“什么都没吃。开始的时候很痛苦,以为快要死了,后来就习惯了,也没什么。”
“喂……”安琪有些被吓到了,虽然黑手党和吸血鬼都不太拿人命当回事,但现在这种局面实在有点超出了她的想象。
泪水从女孩禁闭的双眼中流出,她也没有擦,就那么一直流着,滴到了地面的石板上。
安琪叹了口气,又做了一个三明治,拿起酒瓶,一起递向芮娜塔。
“吃吧。你不想死,不是吗?所以才会来找我。”她无奈地笑了笑,“既然我出现在这里,让你把我捡回来,就是命运的安排吧……或者是神的,都一样!和我们一起走,虽然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至少……应该比现在强吧。”
芮娜塔用袖子擦了擦眼泪,接过了酒瓶,咕嘟咕嘟地喝着,然后用力地咬了一口三明治。
“别吃太多,不饿就行。”安琪连忙提醒她,“要是你消化不良,我可不负责。”
泪水涟涟的女孩很认真地问道:“什么是消化不良?”
“……总之慢点吃就是了。”安琪张了张嘴,放弃了解释。
“可是我们要怎么离开?”海蒂仍然疑惑万分,“别看一个个都像好人似地,他们是绝对不会放我们走的。”
“从大门走出去啊!”安琪擦了擦小刀,再次比划了几下,慢悠悠地说,“我不是天使,也不是女巫,认真说的话,算是画家,半个画家,不过,在现在,在公元1348年,我是最好的。”
“哎?”两个女孩莫名其妙地看着她。
“当然,在阿拉伯和中国应该有更好的。”安琪补充说,“我是欧洲最好的画家。”
……
第二天早晨,一声尖叫惊动了修道院里面所有的人,以庄重严厉出名的丽萨嬷嬷慌张地跑过走廊。
当大人物们都聚到礼拜堂前的时候,惊讶地看到,清晨的阳光照进狭长的房间,三个女孩跪在祭坛下,沐浴着阳光,仿佛散发着光芒,圣洁而又美丽。
在祭坛后面的墙上,出现了一个影子,一位温婉的女性,站在那里,一手抱着婴儿,一手指着前方。
“安静!”院长严厉地喝道,祈祷和尖叫都平息了下来。
“圣母真的显灵了?”公爵的语气仍然玩世不恭,大步朝前走去,在接近女孩们的地方,他猛地停了下来,难以置信地看着墙壁。
图画变了,圣母双臂抱着婴儿,坐在石头上,温柔地俯视着他,那双眼睛仿佛可以看透一切。
他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
“这不可能。”主教摇摇晃晃地扑了上去,紧贴着墙壁。可是,哪有什么图画,只有粗糙的斑驳石壁。
他回过头,狂乱地看着其他人,然后直直的看着另一边的墙壁,缓缓地,颤抖地抬起手:“那里!”
在门口的贝鲁特院长看来,波利塔诺主教的动作和圣母如出一辙,她困惑地朝一旁的墙壁看去,却什么也没有看到。
帕多瓦公爵走到主教旁边,转过身,然后,他看到了,三个美丽的女孩,穿着长袍朝前走着,她们的前方是一座高山,矗立着一个十字架的高山。
“我们的祈祷得到了回应。”安琪虔诚地说,“圣母指引了我们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