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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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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雨天,细密的水汽一拥而上,将林子充斥迷蒙的雾气。他们走了很久,直至日光被茂密的树冠彻底遮挡,直至黑暗的森林深处,透出一盏暖黄的光。
运送虚化众队长的木车停在不远处,浦原喜助摘下兜帽,往光亮处去。
雨打湿了他的头发和睫毛,狼狈不堪,但他还是扬起轻松的笑,像是拉家常一样开口:“伤脑筋,真是糟糕的天气呢!”
面前的人神色未变。她墨发极长,在黑暗中只能依赖昏暗的光,才能瞧见些许轮廓;身上白底黑椿纹振袖一丝水迹污垢都未沾染,干净得仿佛并不是置身在雨水中,也许是那把素白的纸伞替她完完整整遮挡了风雨吧。
是个素淡得近乎无色的人,要说唯一艳色的地方,便是她那双血红的眼瞳。四枫院夜一如是想道。
“等候多时了,浦原先生。”
那位小姐没有理会浦原的寒暄,声音凉凉略过,便垂眸转身,踏上身后的石路。木屐与石块敲出清脆的响声,随着她的动作,雾色之中,似乎有一座建筑显出了身形。
“哎呀哎呀,看起来有点生气呢。”浦原喜助嘿嘿笑着,唤出这位陌生女性的名字,“红绪小姐。”
……
浦原喜助带来了很多“人”,女侍们忙着整理房间、替伤患客人端茶送药,这座旅店一下便热闹起来了。
“实在看顾不过来,万万拜托了,红绪小姐!”男人一脸疲惫。
在这样的深夜劳累,我实在不悦。
和室中血腥味浓重,草草安置的金发男性仰头昏睡。或是在和什么争斗着,眉目间满是痛苦和忍耐,血迹和泥水沾染上头发衣物,又沿路而下,滴滴答答弄湿了榻榻米。
我跪坐在一步外,看着他在虚幻中挣扎,空气里只有他热切的呼吸和不时的呓语,那是求生的欲望化为实质。
不是人类、灵体、精怪,死神的气息中夹杂着虚的,浓厚而尖锐。
“平子……真子吗?”是个奇怪又有些熟悉的名字,在久远的回忆里似乎存在过短暂的时间,我无法肯定。
一手撑在地上,我探身过去……
夜有惊雷,屋外远远传来走动与说话的声音。
热水泼在我身上,一把刀未留余地横在颈边割出伤口,我被按在还没展开的被褥上。活动空间被寸寸侵占,腿和手臂彻底将我限制。
他的眼瞳来不及对焦,纷飞杂乱的视线里,陌生的气味太过强烈,以至于人未醒刀已出鞘。
鼻息炙热,近得烫人,我转了转头,才看到他金发掩盖下,琥珀色的双眸。
杀意凌冽。
“不要……动……”
我能感觉到伤口加深,温热的血液划过肌肤,就像倾倒在身上的热水一般,太过令人迷恋。
“你……?!”看到面前人迎着刀来,平子真子反而谨慎地往回收了势。
他在潮湿闷热的气息中回过神了。
烛火昏暗一瞬,我忽然觉得有些没意思,嗤笑一声:“你的刀太钝了,死神。”
“……”
一片寂静中,门框被轻敲两下,浦原喜助唯唯诺诺的声音传进来:“那个,红绪小姐,如果平子先生醒来,请让他过来一下……打,打扰了,哈哈……”
平子立刻弹开了身体,又因扯到伤口而痛苦喘息。
我缓慢从被褥上起来,随手合起散开的衣襟。
黑发墨花,似火却冰冷的眼眸,还有那四处流淌像红梅枝丫的血迹,在洁白画布上肆意横生。古早的现世话本中曾有“艳鬼”这一概念,平子真子从来不以为意,如今看着眼前的场景,却一下子就联想到了。
他短暂地撇开眼睛,弓下脊背,带着歉意说道:“抱歉,误伤你了。”
我的食指抚过那道伤口,说是深可见骨也不为过,差一点就能割断我的喉管。
可惜了。
思绪间,伤口蠕动生长,淋漓鲜血重新被肌肤吸收,转眼间这道血痕就消失无踪。
迎着平子真子犹带警惕的眼神,我才获得一点点趣味。
手上准备为他擦拭的热毛巾早已冷透,我丢到他身上,勾起嘴角,“这道伤口的代价,我会加倍跟浦原喜助收取。”
……
旅店的内饰很是寻常,只是和室寂静无声,走廊上偶尔有一两个侍从走过。她们挂着如出一辙的笑脸,浴衣颜色鲜艳刺眼,步履轻盈得瞬间就能从身侧飘过。
平子真子踩着地板前进。室外的雨还在下,即使身处室内,那股潮湿的气息依然存在,冰冷得不似现实。
真是个超脱以往认知的地方……这里,真的安全吗?
转过弯就到了。
距走廊边缘两张矮桌的宽度,挑高的屋顶能完全遮挡雨,这是我多年经验。院中的景没什么好看的,雨打落枝条,有些折断了,有些坚持了下来,年复一年,这些绿植活得顽强且枯燥。
“按季节说,这里的雨水未免多得异常。”
“用现世、或是尸魂界的常识和眼光来看待‘旅店’吗?”
“啊……也是呢!毕竟‘旅店’不属于四界。‘神明的造物’吗?真是神秘。”
名为平子真子的死神十分自然地落座。他倒是好好收拾了自己,一反最初血里泥里爬出来的落魄样,除却唇色苍白,其余也看不出虚弱。
“温泉很舒服,多谢招待。今后还需要打扰一段时间,劳烦红绪小姐费心。”
前不久还举刀相向的人,即使并非本意。就如同,豺狼在咬断猎物喉咙之前松开獠牙,那份尖锐的痛意和战栗还未消散,豺狼却已经披上人皮,温和有礼和我交谈。
我直觉他是个危险的家伙,但他言行举止无懈可击,还让人觉着平易近人。
“‘旅店’就是做生意的地方,只要你们付得起报酬……”
我倚靠着软枕,想打发走这个满腹试探的男人,“其余事情,我一概不关心。”
“报酬啊……”
“两手空空被赶了出来,能称得上报酬的,也许只有这个身体皮囊了……”他低声说着,刘海遮挡的眼里,有锐利的光一闪而过。
“不知道能否够得上,红绪小姐的要求?”
嘴里说着近似调情的话,房中的气氛却一下子凝滞了起来。起风了,向来老实的雨竟然超过“安全距离”,滴落在我的脚上。
我仔细打量他。
宽大的衣物遮掩下,人瞧着清瘦,进攻时却能感受到充满力量的肌肉;金发应有时常费心打理,柔软顺滑,也正是这头长发,削减了他的攻击性,当端起温柔的表情凝视人时,容易造成暧昧的错觉,或许是他故意为之也不一定。
是个少见的类型。
看我不说话,平子真子继续笑道:“如何呢?”
“所谓代价啊、报酬啊,是要受益方觉得有价值。”我端着酒杯俯身靠近,食指点在他心口处,“收取这份报酬,究竟是奖励我呢,还是奖励你?”
“哇哦。”平子真子不咸不淡地感叹一声,“我是心怀愧疚地主动献身哦!因为弄伤了红绪小姐,内心超级不安!”
“被这样拒绝好没面子——那么……”他停顿了一下。
我顺势抬头看他,越过所有遮挡,清清楚楚看见他紧皱的眉头和眸光中的暗色。
“那么,红绪小姐,究竟想要什么?”向浦原喜助、向他们收取的代价,究竟会是什么?
原来是为了这个来的。
“有人说过,你跟浦原喜助很像吗?”
“嗯?”
“精明得吓人。”
“怎么会?被在意的女性这样评价,我也是会感到难过的哦——”
“装模作样也是如出一辙。”
“唉!”
“不过你的建议也不是不行,成年男性的身体,有些时候是有点作用的。”我的手掌彻底贴上他的胸膛,一寸一寸地朝着上方移动。
喉结滚动,心跳却很稳定。
我心中冷哼,手换了个方向,拍上他的肩膀。
“这雨把我的院子弄脏了,想要赔罪,就把它打扫干净吧。”
话语既落,定下的约束冥冥中牵引了双方感知。平子真子明显察觉到了,他松开眉头,表情怔愣:“只是……这样?”
我站起身,慢吞吞打了个哈欠,“天快亮了,记得在天亮前打扫干净。”
“天亮之后,会下雪。”
“请等一下。”那人喊住我,递过来什么东西。
雨声密集,我侧头,窥见那张堆砌的假面上流露出极少极少的真诚。
“夜雨寒凉,还是擦干脚上的雨水好些。”
……
如她所言,天亮之后果然下了雪,四季在“旅店”是乱序的。不多时,白雪铺满了他辛苦收拾干净的地面。
随着“报酬”的完成,“约束”悄然消散。
平子真子摘掉挡雨的草帽,望着簌簌落下的雪,短暂不去想那些背叛、逃离、屈辱。
雪无差别地覆盖糟糕的所有,而心中清粼粼一片。
我是被吵闹声叫醒的。醒来时头昏脑涨,不知是睡得晚了,还是酒喝多了。总而言之,都是拜浦原喜助那群人所赐。
外头吵成一阵阵的,男女声混合着来,我用被子盖过头顶,闷了一会,还是决定起床。
女侍拿来厚实的半缠和毛绒围脖,开窗一看,雪已经停了。我想我是喜欢雪的,因为气候会变得干燥,燃着暖炉喝些热茶,偶然也会觉得能继续坚持生活下去。
可是有雪的日子还是少,这里大多数时间都在下雨。
走的时候没有路过客房,倒是远远看见金发男人的身影在长廊尽头闪过,而后传来他低沉的声音,不消片刻,吵闹平静了。我便猜测,平子真子在那些人中应是有话语权的,也明了他昨日试探我的动机。
过了午饭后,浦原喜助来找我,与我商量在旅店后院建个“地下秘密空间”。
“大家可能会进行战斗训练……不是白白借用你的地方,我会多支付报酬的!”胡子拉碴的男人双手合十,诚恳地看着我。
我挥挥手,不太想管,“休息时间不可以动工。”
“我明白了!!”
得到满意答案的浦原喜助急匆匆离开,我正躺回软椅上,平子真子又来了。
“你没有自己的事情吗?”我真心发问。
“现在是放假时间啦,辛苦工作了一两百年也该享受享受了~特别是在下雪的日子里。”平子真子把手收在袖子里,懒散说道。
他拿着一只新的杯子,给自己倒了热茶,悠哉坐在我身侧。
慢悠悠地,又落下雪了。平子安静坐着,时间静谧流淌,彼此就像熟悉多年的朋友,能无所谓地一起消耗时光。这样的节奏太催眠,我昏昏欲睡。
“一直以来,都是过着……的生活吗?”他似怕打扰什么,低声说着。
早在昨夜浦原便已经把自己知道的,关于旅店、关于红绪的一切都说了。
“……一直有相关的传说,我好奇地研究过一段时间,用了特殊手段进来。”
“那个时候现世战火连绵,有不少人掉进这。‘众叛亲离者、无路可退者’……‘旅店’接纳了他们,这里日夜弥漫着人的痛苦。”
“红绪小姐只会坐在最高的楼上,看着人来来去去,从来不离开,也不会为什么动容。”
于是平子问道:“是她选择了留下,或仅仅是……被‘囚禁’在这里?”
浦原感慨他的敏锐,半响只是摇头:“没人知道。”
“隐居也是不错的选择,但果然我是喜欢热闹的性子,稍微需要和‘外面’接轨!”平子真子语气自然,仿佛是在和好友聊着人生规划。
我眼睛没有睁开,眼皮甚至没有抖动。
“平子君,意外地看得开呢。”我凉凉说着,“这么快就已经忘记自己是怎么狼狈逃到这,开始畅想起未来了。”
这句话是极为冒犯的,简直是踩着别人的伤口在砂砾上反复摩擦。我隐隐期待他恼怒离开,好还我安静。
可是金发的死神仅仅是顿了顿,半是惰怠地拉长声音:“事实如此,只能咬着牙齿忍下~至于别的事,就等休养生息,再狠狠报复回去就行了!”
我睁开眼。
白日里再看,轮廓便更加清晰,值得我用更多的精神去好好观察。热茶水汽上升,在他眼下蒸腾出薄薄的红晕,视线望来,琥珀色透彻明亮。这个时候,他倒是有一些阳光的感觉,与他的金发相得益彰。
昨夜刀剑相向,锐利狠辣,试探我时深沉不可捉摸,今天又是另外一副模样。
看不懂,看不透。
他笃定自己的未来总有一日能亲手创造,可我又拥有怎样的未来?我追求的又是什么?
“绝对可以逃出去的,你还这么年轻,不会永远被关在院子里试药!!我答应你,我们一起去看山川河流,去看春夏秋冬!”
“……所以要坚持啊,红绪!”
视线相交,是我先移走了。开始思考关乎意义的问题,不正是对人生还有依恋的表现吗?我急迫地,收回一瞬间的思虑和记忆。
“是么?”我硬邦邦道。
“预祝你成功,平子先生。”
“不过那都是后边的事了,我眼下渴求只有一个……”
他笑着朝我举起茶杯,“就是得到红绪小姐的正眼相待。”
又来了……
“你知道‘旅店’存在了多长时间吗?平子先生。”我转移话题,望向树枝上摇摇欲坠的雪团。
“嗯?倒是不太了解呢——我能在红绪小姐这里得到答案吗?”他做出认真聆听的模样。
“不,因为我和你们一样,都是‘过客’罢了……区别只在于,我待的时间更长,所以不得不承担起一些‘责任’。”
“听起来,你不是很满意这份工作?”
工作?我觉得有点意思,不由得微笑了一瞬。
“人们仍抛不下欲望,心中或有未尽之事,所以终将离开……你是,你的伙伴也是。”
雪声之外,只有她淡漠的、不带感情的陈述声,平子真子看着红绪的眼睛,那是冰封的烈火熄灭于时光中,这双眼照不见他,也照不见万物。
“……既然如此,大可不必在我身上花费精力……过客,从来只是过客。”
……
“啪嗒”一滴茶水滴落桌面,我用细布擦去,重新依靠回木栏杆。视野外是铺陈开的、一望无际的森林,厚重的白雾裹住边界,若是投身其中,定难分出东南西北。
那日谈话后,我便搬回高楼上,少数时间,能窥见金发身影在楼下树荫处站着,但他终归没来打扰我的安静。
这很好,店家和客人,保持着这样的距离就是最好的。
“轰咚!”忽地地底传来闷响,连带地面也狠狠震动起来。我习以为常继续拾起细布,准备擦掉溅射出来的茶水。自打浦原喜助的“地下秘密空间”建好后,十天里有八天都会搞出点动静,也不知他们在下边是如何激烈。
黄昏暗沉的光映出浓厚的黑影,我的指尖停顿在桌面上。
一片人形阴影自上而下,落在我的身上,粗重的喘息随之响起。
五层高度,有不速之客跃上高楼,于檐下窥视我。
心脏霎时麻痹,我抬起头。金发被骨质面具盖住,眼睛位置闪着嗜血红光,那是刺骨的憎恨。
而随着我抬头的动作,面前人以无法捕捉的速度朝我伸手,不,那应该称为“怪物的利爪”。
“哗啦——”雨停了瞬息,再次瓢泼倒下。
我被从高楼掼向地面,骨头碎裂的细响即刻响起,尔后利爪当空袭来,掐入脖颈中。我完全失去了力气,就这样被它提了起来。
爪尖陷入血肉中,唤起了修复本能,可是虚和死神混沌的力量寸寸侵入伤口,竟让修复的速度迟缓了几秒。
极度的疼痛折磨着神经,纷乱冰冷的记忆纷至沓来,那是我一次又一次地、不受控制地奔赴死亡。
大雨中,我睁眼看向面前的怪物。
若是此时有第三人在场,一定会大感意外。红绪几乎被掐穿喉咙,大量鲜红的血液把她身上素色振袖染了个通红,可她眼中的亮光如此炙热罕见,就像是绝境中人窥见万分之一的希望,于是拼命去抓住。事实上,她也这么做了——她按着“怪物”的利爪,朝着自己的心脏划去!
“破道之五十八,阗岚!”
“缚道之七十五,五柱铁贯!”
四周鬼道吟唱此起彼伏,我握着怪物的手不得不松开,眨眼间,刀背挡开攻击,我被按进温热的胸膛中,清新的松木香和血腥味一股脑涌进鼻腔。
死亡的灰雾霎时被挥散,人的温度甚至有一瞬间烫醒我。
“拦下她!!”救走我的平子真子厉声道。
“怎么会……虚化……?”
“情绪不好……尸魂界……恨……”
“……清醒……结界……”
轰隆作响的战斗声中传来不甚清晰的字眼。
许久后,尘埃落定,虚化训练暴走的猿柿日世里被控制,安静下来。我半靠在平子真子怀里,看着黑蒙蒙的天空,有雨水落进眼睛里,有点酸涩、有点刺痛。
一只手遮住下落的雨,声调沉沉,“还能坚持吗?马上帮你治疗……”
“……”
断骨重塑、脖子伤处血肉蠕动,又痛又痒,我试了几次才发出声音,喑哑难听:“我……不会死……”
长发死神打断了我的努力,让同伴继续替我治疗。
“不会死不代表不会痛,对不起……”
温柔的白色光团落在我身上,随着他温和低沉的道歉声,疼痛似乎减轻了许多。
“对不起……不会再让你受伤了,红绪。”
这是诅咒、还是希冀呢?
久久的,我疲惫地叹气。
……
我的高楼被弄坏了。
浦原喜助哭丧着脸接过维修的天价账单,眼下的肌肤愈发青黑。平子真子看着倒是挺开心的,站在浦原身后,视线相交时还能递来一个堪称温情的笑容。
细长的手指拎着两瓶酒朝我晃晃:“又来赔罪了,喝吗?”
“……”我沉默看着熟悉的瓶身。
“你拿我的东西,来向我赔罪?”
“只是来找你的一个借口嘛~罪魁祸首我已经狠狠抽打她了哦!”
但是你脸上的草鞋印真的很难有说服力。
酒其实并不好喝,辛辣的,从喉咙灼烧到胃里,可是我喜欢酒后晕眩的感觉,四肢发软,灵魂脱离躯体的禁锢,在天上、在林间,总之不在此处。
我是奔着将自己喝晕,一杯接一杯。平子真子不是,他端着酒盏慢慢品味,与我谈酿酒、谈自己中意的口味、谈与酒相关的种种趣事。
他的眸中有星夜烛火,我的倒影在其中清晰可见,“……虽然过程糟糕,但你能从高楼上下来,真是太好了。”
“那个时候的你像神明,离得太远,似乎要随时撇下一切离开。”
“你因此感到孤独了吗?平子先生。”
“都说叫我真子就好了哟,红绪。”他不满地说,“是,为你、为我,我感到孤独,唯有这距离无论如何也不想拉开。”
“……我对你,很好奇。”
酒意烧得我眼眶肌肤发烫,他人的身影都带上温度。
我忽然想起那天,雨水湿冷,我的背贴上另一人的胸膛,并因他而不再发抖。
金灿灿的发色晕成其他景象,在我模糊的视线中,是一望无际的油菜花田,我背上压着沉沉的人,他的体温渐渐冷去。
他说:跑啊,跑啊,你很快就自由了!
我说:别走、别离开!
“距离啊,要靠多近才算近呢?”
“看‘心’吧!心离得近的话,实际距离多远都不叫远。”
我哼笑:“无聊的理论。”
他不反驳,勾着嘴角轻笑着。
“呐,平子先生……你会记得很久以前的事情吗?”
“大概?”
“成为死神之前的事情。”
想了解我的事,是一个很好的兆头哟!他的神情如是表示。
“我是死后才到尸魂界的。人们说死后登极乐,真是美好的愿望呀!我姑且在底层摸爬打滚了不少时间,才去了真央灵术学院,啊,就是学习成为死神的地方——因为不够愉快,反而记得清楚。”
我的心跳好像快了些。
“稍微回忆一下,真是不得了,那是两百多年前的事情了。”
心重重落了下去,舌尖漫起苦涩,我闭目笑着:“我们,说不定是生在同一个时代。”
他惊愕:“欸?”
“这就是命运啊……”
是一步步把我推向绝望,却又在我决意舍弃所有的时候,给我一点点希望和甜头吗?
这样的命运……这样的命运……
……
“和伞每天都要检查,及时修补……”
“各处门口两米内不能堆杂物,晨起、晚间各清扫一次……”
我站在长廊尽头,看着平子真子忙前忙后擦洗地板,一边给他念注意事项。
“三处水渍未干、一处水痕明显。”我点评道,身后的女侍在她的本子上画了一个大大的“×”。
“重新擦一遍。”
金发男性“啪叽”趴倒在地板上,转过头控诉:“是不是太严格了一点?”
“‘我无处可去了,你会收留我的吧’不是你说的吗?想留下来的话,店里可没有白吃白喝的选项。”
“而且这是最简单的标准,女侍们可是每天都在认真执行。唔,做得比队长大人好多了。”
女侍的笑脸更灿烂了,重重点头。
平子真子一脸“被看扁”的表情,爬起来用尽力气擦洗地板:“我是不会认输的!”
“弄出划痕没有晚饭吃。”
“-皿-”苦着脸轻手轻脚继续干活。
转身回了房间,想起平子的表情,忍不住眉眼一弯。
女侍盯着我的脸,磕磕巴巴问:“红绪,红绪……喜欢,客人?那位?”
她是所有女侍里存在时间最长的一个,也许是和人打交道多了,得到些思考和说话的能力。
“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吗,晴子?”我好笑地摸摸她的头,入手是棉花柔软的触感。
“知不知?嗯……像我和红绪?”
“那是不一样的哦。”
“欸?”
“感情是由记忆形成的,我对他的感情,或许是因为从前、或许是因为现在?总而言之,并不是单一的一种,也不是单纯的喜欢。”
“嗯……听不懂。”
“意思是,能遇见他,我有点开心。”我的手覆上心口,跳动了几百年的心脏依旧沉稳有力。这座枯萎的身躯在渐渐复苏。
……
“轰隆——!!!”电光穿过云层,有那么一瞬间亮如白昼。
我在潮湿黏腻的梦境中醒来。风挟带血腥味,卷入和室之中。
门拉开,雨声更大,昏暗烛光照出他的遍体鳞伤。头发和裸露的上身湿漉漉的,一时分不清是血更多、还是雨水更多。
“怎么弄成这样子?”
我上前拉开檐下遮雨的油布,好歹将他庇护。
平子真子不知道在想什么,良久才回过神。他手上继续替自己缠着绷带,但明显心不在焉,绷带松松紧紧,伤口磨着磨着又流出血来了。
“啊……训练过头了。”
他做事一向有章程,像“过度、过头、冲动”之类的词很难出现在他身上。我没说什么,接过他的绷带,止血上药,整齐裹好伤口。
雨雾蒙蒙,气温也比白日下降许多,平子的身体就像冰一样寒冷,红绪的手靠近时才能短暂融化冰层。他垂眸看她,黑发随意拨在胸前,完整地露出侧脸,皎白清瘦,宛若轻而薄的瓷器,可他清楚地知道,这樽瓷器是如何的顽强坚固,她能接纳无数的苦难与恶意,却又超脱于“它们”之外。
“从前再专注投入,也不至于如此。今天是故意把自己弄这么惨,来我这里博疼爱吗?”我用了点力气将绷带打结,故意说道。
“唔,好痛!”他龇牙笑,笑着笑着嘴角就垂了下去,他说:“可能是因为,今天听到了仇人的好消息吧。”
时间一年年过去,积攒的仇恨是无法吹灭的业火,日夜灼烧心肺。只是他掩饰得太好,错让人以为轻舟已过万重山。
“你那位‘看上去很老实但眼镜反光的时候特别阴险的眼镜仔下属’?”
“一字不差的描述,记得好清楚!”平子从阴郁的氛围里弯起眉眼,朗声夸赞道。
“喜助说,自从当上队长后,五番队连续多年都是最受欢迎番队,我比那个人差在哪啊?!”
“……甚至还去真央任教了,让罪犯当教师,尸魂界要完蛋了喂!”
还有更多未宣之于口的,越来越多流魂街魂魄失踪、拥有灵力的流魂魂魄缺失……直至今天,罪魁祸首仍然没有放弃他的试验,无能为力的受害者只能躲在暗处等待不知何时才有的报仇机会,如何不挫败?
风雨不歇,沿着发丝滴下的水仿佛是眼泪,寸寸滑过脸颊。平子真子上一次这么狼狈的时候,还是刚来“旅店”那会。
他看上去很冷……
这般想着,我不顾是否会玷污洁白的寝衣,起身抱住他。
无法感同身受,就为你分担一点寒冷吧。
平子呼吸一滞,许久后,手掌慢慢攀上我的背,他说:“好像只有在这种时候,才能感觉你是在乎我的……”
……
“恭候多时了,客人。”
现世又起了战火,我有意减少“旅店”的入口,随着时代的发展,人们亦渐渐不再相信依赖着神明,两相影响,掉入“旅店”的人便愈来愈少了。
我还是站在入口处等着一无所有的客人,区别只在于替我撑伞的人不再是晴子,而是平子真子。
他越来越适应这里,如同本就生存于此的原住民一样。偶尔去现世找浦原喜助,回来时总会带着现世新奇的事物,他在这里留下了很多痕迹。
“这是家呀,好好布置是理所当然吧!”平子真子说道。
他天生就有爱人的能力,随性的表象下是温情与从不消散的热忱。起初我仅仅当他是解闷的伴儿、或是沉溺于安心的亲密感中,可是后来晴子说,我的眼睛里开始有了笑意。我因此惊惧,却又放纵沉沦。
随它吧,随它吧,终有尽时。
背后贴上一个人,洗漱后没擦干的水一下滴进我衣领中,我伸手往后一撩,抓了个空,才想起这人出门一趟,把自己的长发剪了。
“穿着义骸每次都会被搭讪欸!人类现在真是不得了。”上次回来的平子真子抱怨着。
我说:“把义骸的头发剪短就行,灵体的也一块剪了?”
金发男人自信地仰头:“改变一下形象嘛~把头发剪掉说不定还能再长高几公分。”
我:“这就不……”
“短发也很好搭配衣服呢!”爱上穿风衣和衬衫的男人补充道。
这才是真正的目的吧。
“抱太紧了,平子先生。”
“什么时候才能喊我‘真子’,我们都认识一百多年了吧!”
“只是一个称呼。”我灵活躲开他作乱的手,坐到另一边。
“可恶……总有一天……”平子真子用毛巾把自己的头发擦得乱七八糟。
“啊,有件事。”
“尸魂界那边在筹备冬季决战,我和浦原打算让黑崎一护掌握虚化……这次可能需要离开比较久。”
我继续翻书,头也没抬:“知道了。”
脚步声响起,我的书被抽走,脸也被托起来。
平子真子目光沉沉,关西腔拉长声调,格外不满:“就这吗?”
我疑惑:“祝你顺利?”
算了算了,她一直这样。平子在心里安慰自己。
“偶尔也可以粘人一点,说‘舍不得真子’‘想陪在你身边’之类撒娇的话哦!”
我在消化这两句话,也许是沉默的时间有点长,平子眼中的亮光一点点暗下去。
他伸手遮住我望向他的眼,叹气道:“有时候会想,你是不是在透过我,看着谁。”
“这一百年,有让你觉得‘生’也是美好的吗?有让你爱上我吗?”
我忽而后知后觉意识到,这次的告别不同以往,他要去的是一场未知结局的战场,或许生、或许死。我却轻飘飘的,无关痛痒一般。
“平子真子,我从来没有将你看做别人。”我允诺道。
我想着丢掉一切,把情感和盘托出,可是黑暗中,轻若羽毛的吻落在唇边,制止了我。
他说:“这就够了。”
“这次还是不说‘再见’吗?”
每一次离开,我都不曾同他说“再见”,心下犹豫着应了声。
他无奈地笑:“好,那我和你说。等到一切结束,我们再见。”
……
“再见”
我拨着手中的药剂瓶。
怎么能说“再见”?一遍又一遍地期待下一次的见面,心中就会生出软弱的情感。
二十年前,浦原喜助将这瓶药交给我的时候,问过我:“决定好了吗?”
“嗯。”
“那平子先生,怎么办呢?”
“浦原先生。”我的声音半分起伏也没有,“这是我的复仇,从来到‘旅店’后,每分每秒都不曾放下过。”
“我以为你清楚。”
“是……”他叹气,“按理说,我只要支付承诺给你的代价就好,并没有立场劝导你。但万一……和平子先生的记忆和未来,能将你过往的伤痕抵消……一想到这里,总忍不住要多说些。”
那天是个难得的大晴天,阳光炽烈、蝉鸣不绝。我抬头看天空,刺痛得要流下泪。
“我的一生都没有逃出牢笼,无论是做人的十几年,还是不人不鬼的几百年……自大的神明降下悲怜,妄图凭借人的苦难与信仰重生,可是又与我何干?”
我想起平子笑着说出门回来给我带礼物,背着光的身影温柔得不可思议。许久后,我叹息:“我总要去做的。”
现在时候到了。
“旅店”的入口再过几个月就会彻底关闭,我要自由了。
院中空荡荡,狂风席卷。我穿上最华丽的衣物,站在风暴中心。
“你是不是觉得一切都能如你所愿?”我对着天空发问。
“我的确弱小贪婪,但不会一直是你的傀儡。”
我在狂风中大笑着:“我的报复,来了!”
……
“红绪?”
平子真子推开又一扇门,还是一个人都没有。店里安静得不行,连爱在院里走廊里玩闹的女侍们都不见了。
他心中不安,却强迫自己冷静。
拐过弯总算见到熟悉的身影,他松了口气,奇怪地问:“晴子,红绪呢?”
晴子笑着回头。红绪说过,女侍们制成后都是一个表情。晴子是在笑,但平子感受不到一点愉快的情绪。
“平子先生。”
“你听说过一个故事吗?”
那股不妙的情绪又出现了。
“神消失之前,祂选啊选,选中了一个‘代行者’。那位少女来自贵族,是领主为求长生而生来试药的女儿。神挑选了一具新死不久的尸体,化作侍从,引诱少女生出对自由的贪欲,一步步将她逼入绝境。”
“祂很满意,少女被困在四界的夹缝之中,不得不替神明收取代价和信仰。”
“红绪呢??红绪在哪??”平子厉声打断,心脏被重重攥住,呼吸都变得痛苦。他立刻转身,建筑里找不到,就去林子里找、去地下基地找。
可晴子自顾自说下去,声音一刻不停地萦绕在平子耳边。
“……少女终于有机会逃出去,她被一个村民带回村里,她自己不死不伤的能力,竟然能够医治别人。少女很开心,村民也很开心,多美好的时光啊!”
“……可是城邦的城主发现了她,要求少女献上不老不死的秘药。她哪里知道呢?所以城主想出了一个办法,月圆之夜,少女一遍遍被砍得稀碎。她祈求围观的村民救她,但村民只闭上眼睛,跪地要神明收走她这个恶鬼。”
平子脱力地跪倒在泥地里,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自己似乎痛晕过去了。
“后来呢?”
“后来少女又回到这该死的夹缝里,她逃不掉的,不死的诅咒一刻未消,她就一刻不能真正自由!她恨愚蠢的人类!恨造成这一切的神明!!”
“但她现在不恨了,因为少女已经完成了复仇!”
晴子抓着胸口处的衣服,它歪着头,微笑说道:“我没有心的,为什么心脏的地方会这么痛呢?”
“平子先生。”
它看向金发男人,地面有晕开的水迹,是他的眼泪吗?
“要是红绪当年遇见的,真的是你就好了。”
很久很久之后,平子终于有力气站起来,他朝身后看去,一个精心缝制的棉花娃娃掉在泥水中,失去生命力的晴子奔赴了自己的死亡,这回它的表情是在哭泣的。
……
浦原喜助抖落伞上的雪,正要进门,就看见平子真子趁雪而来。
他穿得很单薄,插着兜弓着背,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啊……是来跟你说一声。”男人扯开嘴角,当做打招呼,“我打算回尸魂界了。”
浦原早有猜测,“决定好了吗?”
“嗯。”
平子靠在门边,“或许有一天,能在尸魂界见到红绪。这样想着,就决定回去了。”
浦原压低帽子,安慰的话滚了两遭没有说出口。
雪渐小,天气预报明天是大晴天。
“希望吧。”他这样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