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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我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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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素暴政,伏民尸骨,千里赤地,天下载怨已久。
春三月,三王子明凯旋归国,上疑之,三王子卧病而诛暴王。
天下大赦。
那之后过去了二十年,明王减徭役,轻赋税,治水衡州,垦荒土地,使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民以乐岁终身饱,二十年间,无不称其贤明。
二十年过去,明王已近常人知天命的年龄。寻常人在日月改换下尚得以安乐晚年,明王却不行。
早年的征战和在暴君手底下受到的虐待为明王积累下了不少隐疾病痛,这幅身躯早已负病累累。年轻时尚能以慷慨的体魄忽略那些不详的伤痕,年事愈高,沉疴旧疾一同翻了上来,明王频频卧病,愈发地察觉到天命的感召。
在多次寻医问疾无果之下,明王为解病痛求助于域外方士,方士说:
“需得阴时阴月阴刻出生童女二百名,阳时阳月阳刻出生童男二百名,皆八岁以下稚子,取血为丹,辅以秘法,可延年解病。”
上允之,广集天下童男童女。
寻求童男童女的召令传到小陈村,陈囡儿的弟弟过了年中才算三岁,也被官家的一纸召令叫走了。整个府州就找到小陈村这么一个童男,年纪又小,县令亲自跑了十万八千里来小陈村做安抚,县令夫人拉着农妇的手说:“你家娃儿可是要去过好生活啦!明王贤明,如你我父母,若无明王,只怕你我连着你家这几些个小小只都没有一日好活。现在生活安定,收种聊以饱腹,咱可不能做那忘恩负义的人,娃儿只需供血少许便能得明王荣养,做给官家这个天大恩情,得是上辈子有大造化才托生了这么个好时刻,别人求都求不来哇!”
农妇抹泪涟涟:“可是我舍不得!娃儿才那么小!”
县令夫人也哭了:“妹子!没有人想这么残忍要叫你母子分离!你要怨,就怨那老天!明王如此圣明,为何老天叫他遭受这样的苦!”
两位夫人抱头痛哭,当年暴君当政时两位夫人年纪还小,暴君奢靡,纳全国金银重宝,敛天下颜色,一日若有些许不快,便要杀所见取乐,以人骨作杯祭天抒怀。百姓们拿着零星的粮食布匹换金银铜铁上供宫中,顾不得自己吃喝盖被,晚些慢些暴君便疑心藏私,又是更重更厉的税法政令。
为了搜集金银铜铁,挖穿的山埋骨了山脚贫苦,淘金的河吃光了两岸民众,侥幸活到了冬天,一阵北风也能吹死上万人。成百上千万的伤亡数字摆在纸上,也只是供暴君一笑了之。他大手一挥,政令仍然如初,更有甚之。举国上下不分男女老少贵贱一样没几块好皮,人命宛若苇草,直到明王即位。
那人倾相食,尸骨遍野的惨状叫一代人没法那么轻易忘却,没有人想再过那样的生活。
农妇心中满泛酸水,虽不愿,但也只得割舍了。
陈囡儿的幼弟被送往了王都,四百名童男童女聚集王都,被贵人们好生将养。方士开炉炼血,炼得一碗绯红。
方士将血药上供明王,明王饮下那碗绯红,竟真觉身体轻快宛如少年时,稀罕得了一宿安眠。
从那一刻起,明王嘴唇上的鲜血再没干涸过。
又是五年,陈囡儿的幼弟即将八岁,就要过了当年方士为这些童男童女所设下的限制,照理王宫会将这些超过年龄的童男童女们放回原籍,可陈囡儿一家迟迟不见幼弟回籍的消息。
农妇坐在门口日也盼夜也盼,终于盼得病了,倒在了床上。
农夫气不过,说:“你还惦记他做什么!他走得时候还那么小,认不认得爹娘还是一回事。过惯了好日子,早不认识乡下家里的亲人了,就当没生过他好了!”
农妇只是哀哀哭着,说:“不是的,不是的。”
农夫坐在一旁,抓着妻子的手连连叹气,却也没法。
农妇病得愈来愈重,连日昏睡,眼见就要不行。一日精神好些,起床在家中来回来回地走了几圈,她看见收在柜子中的长命锁,忽然哭了起来:“要是幺儿在!能看我一眼就好了。”
这之后,农妇身体每况愈下,不到三日便撒了手。她临走前唯一的挂念就是那离家千万的幺儿,可惜一辈子缘分也太浅,最终没能如愿在临走前看他一眼。
农妇下葬的时候农夫哭,陈囡儿哭,她的兄弟姊妹们哭也很大声,陈囡儿拉着农夫的手问:“不能去把弟弟接回来吗?娘很想他。”
农夫不说话,只是对着坟摇头,泪水哭满了整张脸。
陈囡儿哭着说:“那我去找他,我去带他回来,让他认一认娘,不然到了地下,一家人也没法团聚。”
农夫把陈囡儿抱在怀里,也哭着说:“别去了,别去了。明王好,待我们好,待幺儿也不会差,就让他在明王身边过好日子吧。”
陈囡儿大哭:“他哪里好了!他叫我们分离呀!”
农夫着急忙慌地捂着她的嘴,只是摇头哭着:“明王真的好,他真的好呀!”
和他一样千千万的农夫们哭着种着田,养活了一家老小。桑麻枯萎又盛放,改道的河流回了家,苇草再次坚韧不拔。明王即位以来,赋税一放再放,农民们的地位比以往高,粮食卖上了好价格,能换更柔软的衣服穿,还能时不时吃一口肉味。靠着土地吃饭的人,没人不赞颂他的恩泽。
万古的陛下看着他万古的人民,他们一起在暴君的血手掌中撑了这么些年。明王被赶到前线的那些年里,他和他的军队吃着农民们偷偷运送到军中的米活了下来,他的军队百战百胜,他的心中满是垂怜。
农夫当年也运送过粮草,明王就坐在马上,他并不瘦弱,反像一座大山。但当他们站在一起的时候,这座大山和他们哭得一样潦草。
农夫哭着说:“明王就是我们这些穷苦人的日月啊!”
二十年间他做了无数的事,有人受苦,也有人因此获利,可他从不把刀兵对准他的人民。顶头上的贪官污吏杀了一茬又一茬,叛乱的军队和敌国的兵马无数次镇压,国家一直以来算不上平稳,可最底下的农夫们还能吃一口自己种的米,晚上睡一个好觉。
农夫抱着陈囡儿想:我愿意用自己的命换他多活一会儿,我什么都愿意,我真的愿意呀。
可为什么他抱着孩子坐在妻子的坟头,心中仍然感觉这么痛苦呢?
两人泣不成声。
哭干了眼泪后,陈囡儿收拾了行囊,对农夫说:“我要还是要去找弟弟,如果他活着,我就叫他回来给娘磕一个头;如果他死了,那我会杀死害死他的人,弟弟也应该回家。”
农夫拦不住她,只能看着她越跑越远。
可惜陈囡儿空有远志没有金银,她在路上跑了没两天,身上带的干粮和铜板就花了个干净,王都还有千万里。为了不饿死在路上,陈囡儿混进了人牙的队伍里,给自己找了一份工作,在一个府官的家里暂时做洗衣的仆役。
府官的家比陈囡儿见过最大的屋子还要大得多,她这类最外围的洗衣仆役只能在外院,只负责浆洗,不能靠近内院里头。
那天她攒够了最后一笔钱,过了这夜之后即将重新上路,夜间她把攒下的钱财都压在包袱中,又把包袱藏在了枕头底下,打算收拾收拾精神,第二天好启程。
陈囡儿枕着好容易攒下的盘缠安心睡了,像在家中一样安心。农夫总说如何如何艰难,但其实大家都能睡一个好觉。陈囡儿信以为真,觉得天下哪里都能睡一个好觉。
这夜她迷迷糊糊睡到一半,在梦中听见有人在大声呼喊,陈囡儿不耐烦地翻了个身。
有人在外面奔跑,有人在叫喊,声音越来越大,变得无法忽视。陈囡儿终于被那声音惊醒,忽地一下翻身起床,抱紧了自己的包袱。
她推开门,看到人群奔跑着。陈囡儿抓着一个逃跑的仆役问:“怎么了?”
仆役挣开她的手,边跑边喊:“着火了!杀人了!还不快跑!”他大叫着跑远了。
陈囡儿心里一下很慌,她没经历过这种大场面,还以为天下都很小陈村一样,永远平稳安详。她把包袱抓在怀中,想跟着人流一起跑,可没跑了几步着火的院墙便倒塌下来,拦住了他们的去路。慌乱的人群烧到了衣服,于是也像那些点燃的院墙一样着了火,一个传给一个,都在惊声尖叫着。
陈囡儿转身就跑,她想起浆洗衣服的地方有一个倒水的水沟,她无意间发现那水沟和府外流过的一条小河是连通的,或许能从那块水沟逃出去,她顾不得许多,赶紧往那块水沟跑去。
这水沟平日里根本没有人来,平日府人往这头倒吃食潲水和洗衣服的脏污,臭气熏天,府人们衣服光鲜亮丽,连靠近都不耐烦,只把这些脏活累活交给他们这样外来的仆役。
陈囡儿飞奔过去的时候却已经有人站在那儿了,一个人身上插着好几把刀子,血流了满地,顺着低矮的地势流进了水沟里和那些脏污的水不分彼此地混在了一起。他身边还有个小男孩,小男孩哭着,眼泪流了满脸,却不敢哭出声来。流血的人正在把男孩往水沟里头推。
陈囡儿的脚步声惊动了两个人,那男孩儿往男人的身后躲。那个高大的男人吐着血,也强撑着抽出刀来,对准陈囡儿喝问道:“是谁?!”
陈囡儿说:“我是农夫的女儿陈囡儿。我要去接被明王带走的弟弟,我不能死,我要从这儿逃出去,你又是谁?”
男人一愣,他看着陈囡儿冒着傻气的脸,忽然大笑出声,他低声说:“我是明王最忠诚的臣子,最低微的仆役,我叫徐忠。”
陈囡儿好像在哪儿听过这个名字,她想了想,好像听农夫说过,但是印象不深了。
可是连这样乡下的农夫都能记住名字的人,大概是很有名的人吧。
她问说:“你是明王的臣子?那你知道我弟弟在哪儿吗?我要带他回去给我娘磕头。你呢?你既然是臣子,为什么不在明王的身边?”
“明王......明王被方士蛊惑了,他不再信我,不再信他的忠臣们......”徐忠苦笑着说,“我曾是他御前愚忠的囚徒,拥护我侍奉的君王一切决策。但从那些方士将童男童女们送入宫中的那一刻起,我的君王就变了。”
徐忠眼里泛起了泪花,火势越烧越旺,他渐渐站不住脚,倒了下来:“......我要死了,农夫的女儿,请你发发善心,听一听我这可怜人的哀求吧。”
陈囡儿犹豫了一下,停住了脚。
徐忠说:“我的君王......他想扫平四海,叫外族再不敢犯;他想天下人安居乐业,叫人人有所住,枯骨得以收敛,想叫国家富强,让荒野上不再有哭声。他想做的太多,而他的身体已经那么羸弱......所以他借助了不该借助的力量。”
那些方士们画着奇怪的符号,用赤诚又赤红的血液涂满了皇宫洁白的地板,那些孩子们因害怕惊声尖叫,在四散逃逸中撞上了柱子,又被踩着踏着丢去了性命。方士们不知怜爱,只说是意外事故,又让人再搜罗新的孩子上来。
他的明王曾经多圣明,年轻时千里决战,能从驻地外的动物脚印判断敌军的风吹草动。他们说不会伤害孩子,可他宫殿底下不停地往里搜罗新的孩子,源源不断的血炼成一碗又一碗的绯红,他当真一点儿都不知道为什么吗?
“......方士们说延寿的秘法需要用玉石为器,用珠贝煮血,他开了国库,供方士们研究秘法。方士们又说,熔炼需要在最高处汇集天地之气,他便修建了铸仙台采集天地之气......国库被方士们挥霍一空,便由世家和贵族奉养孩童方士。不满的世家阳奉阴违,私下搜刮,方士便向明王检举世家贵族之搜刮举,明王最恨此道,恼恨之下将搜刮的世家全砍了脑袋,但若世家将所得上奉方士,方士便一同讳匿之。”
“此后......方士说好,那便是好人,方士说坏,那便是叛逆。求仙问道、炼丹夺寿之风吹袭整个国家,曾经的忠臣勇士对方士们不满,向明王抗议,也都纷纷......掉了脑袋。”
赋税确实没有增加,可是国库总是一光再光,方士们的财富却源源不断,仍然还未掉脑袋的世家们好像也不缺钱,那钱从哪儿来呢?
百姓们知恩记恩,仍然记得二十年前明王打马入王都,宣告所有人从此自由的誓言。所以痛恨方士、痛恨世家、他们蛊惑了万古的君王,徐忠也是。
明王想要再为他的国家扫清外敌、想要扫清沉疴,想要身体轻快,所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等着阵痛过去,他又重新圣明。
可还没等到明王再次圣明,地方的财政支持不住方士们的索求,久不维护的河道决了堤,二十多年前的景象重复,冲走了无数百姓。不堪重负的人仍对明王抱有忠心和期盼,只是针对世家和方士发难,决心并不充足。全国上下,小范围的叛乱发生了一次又一次,又被匆匆镇压。
明王尚未打起精神,只是问方士们该怎么做。
方士说:“明王啊,这都是您的臣子们对您的示威,这都是他们的无能和不作为所致的,忠诚的臣子不再忠诚,您应该砍了他们的脑袋。”
曾经百战百胜的军队输了,曾经的忠臣死不瞑目,脑袋咕噜噜地滚在地上,曾经风雪送粮的农民也坐在坟头哀声哭着......他的人民,再次流离失所。
徐忠被人追杀,一路窜逃,昔年的同僚不忍,偷偷将他二人藏匿,也招来了杀身之祸。
徐忠流着泪,时间已不复当年:“我追随他,一路敬仰他,看着他的光辉,看他的贤明是如何本该千古流芳——那光不是忽然没落的啊!”
他畏惧死亡,所以纵着方士,任由他们祸祸朝纲。
对死亡的畏惧,真的会改变一个人吗?可是他当年披刀执杖,也曾对死亡高声嘲笑过祂的无能。
我的伟大的君王啊,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你到底做错了什么呢?
“农夫的女儿,我求你一件事。”血泪流了徐忠满脸,灰青色的气息开始爬上他的脑袋,连说话的声音都逐渐不清楚了:“你想要从方士们的手里找到你弟弟,只有你自己是不可能做到的。所以我请你带上这个孩子。”
“你弟弟被带入王宫中,想必是阳时阳月阳刻出生的孩子,这个孩子也一样。”徐忠把男孩儿往前推:“他是明王与王后的第三个孩子,明王要将他的血液留给方士们,我带他逃了出来。请你像要把你的弟弟带往他母亲的身边一样,也将这个孩子再次带往他父亲的身边吧。”
那男孩擦干了眼泪,往徐忠的身前站。
徐忠的说法让陈囡儿的心里跳动了一下,她问:“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儿朗声说道:“我是三王子复,请你帮助我,作为回报,我会让那些像你弟弟一样的孩子都重新回到他们父母的身边。”
徐忠有些恍惚了,他身前男孩的身影渐渐和多年前的一道身影重合,那道身影曾经也像这样对他说:“请你帮助我,作为回报,我会叫天下所有如你我一般食不饱腹的人能够重新填满肚子。”
徐忠想,他的誓言没有退却,连农夫的女儿都能填满了肚子,女孩站在他的面前,毫不害怕地和曾经的高官大臣对视。那走到如今如此局面,是我奢求得太多吗?
徐忠咳了一声,只咳出了血来。他说:“请你带着这个孩子快快逃吧,东边有李难李将军的军队,他会保护这个孩子,你留在他的身边,能够找到你的弟弟。”
陈囡儿想了想,点点头答应了。她拉着三王子复的手,跳入了脏污的水沟中。
他们没入水中,被外头水河的流水冲着越流越远。
远处,熊熊炽烈的府邸像是太阳光热烈地燃烧着。然后‘轰隆’一声,火光中,坍倒的土木瓦石覆盖了一切,扬起了一片不值一提的尘埃。
陈囡儿的盘缠不够两个人上王都的份,三王子复坐在草地的一旁乖巧地看着她。陈囡儿既然答应了徐忠,就不会丢下他一个人自己跑掉,所以她想,应该如徐忠所言,先去找那个什么劳什子的将军。
她问三王子:“我们要去找人,那个什么将军认得你吗?”
三王子点头说道:“他是我舅舅,我的哥哥和姐姐们都死了,母后困在宫闱中,我是我母后最后的孩子,我要去救她,我们本来也是去找我舅舅的,他也在找我。”
陈囡儿说:“那好吧,我们去找他。”
两个人腿脚太慢,陈囡儿给三王子扮成女孩,向过路的人付了车马费,请他们带着一程,两人搭着马车一路往东。
天上淅淅沥沥地落着小雨,三王子趴在马车的窗边,雨水掉在他的脸上,像是一滴泪水。
马车夫问他们:“你们两个半大孩子,怎么自己跑出来了呢?碰上坏人了怎么办?”
陈囡儿说:“我们俩去找家人,我去找弟弟,他去找他爹。我爹说,我很机灵,路上不用担心坏人,明王治下,没有坏人能够欺压我们百姓。”
三王子抬起头来看着她,陈囡儿奇怪地与他对望。
马车夫在外头,听着也哈哈大笑:“万事不绝对啊!但你说的也没错。”
马车夫说:“早二十几年可不敢叫孩子这样满地乱跑,那时候乱得很,几里的路,劫道的歹徒能有十来次。明王派军队来惩治了那些恶人,他的将军们守在来往的道路上,那些歹徒便不敢放肆了。明王是明君啊!”
三王子复忽然出声:“明王这样好吗?”
马车夫点头:“是的是的,明王这样好。”
马车夫说:“不过听说近年来明王的身体一直不太好,真让人担心啊。”
他诚心诚意祈祷道:“我家老母曾经受惠于明王,那时民间征敛金银,我老母怀着孩子,家里舍不得她饿,当年的粮食给了她吃,实在交不上县里要求的份额,本来要受鞭刑。是明王过路,出言愿为我老母受刑,让我的老母免受于皮肉苦楚。我老母一直记挂着他呐!明王能快些好起来就好了,我愿意拿我的命来换。”
三王子呆愣了好久,连陈囡儿正盯着他都没注意到。
马车夫送他们到江边:“过了江就是东驿站,我搭到这儿,你们且过江去吧!”
马车夫免了两人一半的车马银钱,陈囡儿朝着马车夫鞠着躬感谢。
等马车夫远走后,三王子问她:“明王对天下人那么好,为什么对我们这样坏呢?我们不是他的孩子吗?不是他的百姓吗?”
陈囡儿说:“我不知道,我没见过他。”
她想了想又道:“我爹也总说明王好,可是我娘和我爹总是哭,我弟弟一直没回来。吃得饱吃得饱,就是难过。”
难过比起命来太过不值一提,她爹总说,能够吃得饱睡得着在以前是多么奢侈的一件事,所以是现在的他们奢望得太多吗?
陈囡儿想想又问:“你说明王对你们不好,为什么?”
“他杀了我的哥哥姐姐们。”三王子说:“父王的身体不好,方士们说血亲的血液更可以续命,他便不停地生不停地生,生了新的孩子,又杀了我的哥哥姐姐们做成了续命的药丸,后妃们死了好多孩子,都疯了。方士说,我是阳时出生的,效果更好,所以只是取血,能够长期用。我母后怕我死了,拜托徐相带着我逃了出来,来找我舅舅。”
陈囡儿不理解道:“明王怕死吗?可就算杀了你,他还有多少个孩子呢?人总是要死的呀?”
三王子苦笑了一声:“我说也是。”
“我母后说,让我不要怪他。他年轻的时候在马背上征战,前任的暴君并不待见他,给他最少的人让他去战胜最勇猛的军队。那时他孤身一人就敢夜闯敌军,敢在暴君眼皮下卧病逆反,想来也是不怕死的。可他好了起来,他的国家也好了起来,他有那么多事还没做完,时间却不肯像年轻的时候那样等着他了,他追不上时间,所以走错了路子。”三王子沉声道:“徐相说其实父王并不糊涂,世家和方士们再出格,手也伸不出王都,他挚爱的臣民在王都以外仍然能够安居乐业。他是打算献祭一个王都和少许的人来换其他地方的繁荣平静,这样等他再好起来,他能做更多补偿,对大家更好,只要他能好起来。”
只要牺牲他的功臣、他的孩子、他脚下的王都,换来他能够继续维持整个国家的欣欣向荣,对于那不被牺牲的大部分人而言,或许还算是个不错的买卖呢!
陈囡儿想了想却说:“有点可怕。”
三王子看着她,笑得有点苦,问:“为什么?”
陈囡儿说不出那么多的大道理,只说:“不知道,只是觉得很可怕。”
三王子再也忍不住,蹲在江边‘呜呜’地哭了起来。陈囡儿一遍一遍地、慢慢地拍着他的后背心。
明王不似前任的暴君,相反,他节俭、清苦、日夜不休勤于政务——他心中却有过于偏执的执着,牺牲、牺牲,每个人都在赞颂他的贤明,谁看到那些牺牲的血流呢?可等到那牺牲的流血淹过鞋面,一切都来不及了啊!
方士们做错了事,世家们做错了事,我王啊——
你怎么开始,也欺骗自己了呢?
两人等了两日,等到了渡口来往的船只搭着他们度过了江。李难将军已收到了消息,在另一头等着两人。
舅甥见面,两人抱头痛哭了许久,李难将军问:“徐相呢?”
俩孩子的身后空无一人。
三王子还没开口,李难将军就懂了。
他们曾经一起在明王的麾下星夜兼程过,他们埋在被北风压倒的牧草里,贴在地上听马蹄踏过的声音,他们追随着明王的刀剑,看那日月轮升,照耀世人。
现在,他们一个河东,一个河西,遥遥相应。
李难对着江水泣不成声。
李难将军说:“我要杀回京城,再清君侧!”
那些方士和可恶的小人蛊惑了他圣明的君主,他必须去拯救他曾经英明的君王!
他们一行在回程的路上遭遇了意想不到的阻力,一路上竟没有一座城池愿意开门免于战苦,守城的将领和府官一样执着。他们忠诚,坚定,像李难和徐忠一样誓死守卫他们侍奉的君王,他们的君主如何照耀他们,他们便如何拼了命的守卫他,强攻只会徒增伤亡。
明王对李难部发出警告,宣称只要他们交出三王子,李难的一切叛逆行径明王可从宽考量。
警告和赦令同时到达,大概明王决心同样无比。
李难嗤笑了一声,只觉得万分讽刺。只要三王子,三王子的名号何时也曾这么响亮地出声在他的耳畔。
三王子明割下了暴君的头颅,难道他也认为自己已经做错了什么,所以怕另一个三王子也割下明王的头颅吗?
李难手下的谋士便提议,不带大部队,直接百人乔装,分批分量,奇袭王都,到了王都再与守卫军汇合。
李难采纳了他的建议,他带着两个孩子与百人队分头先行一步,直入王都。
与一路的守城军不同,王都守卫混乱,李难不费吹灰之力便大开了城门,城中无数百姓及官兵就差扫榻相迎了。百姓们躲在家中闭门不出,官兵执卫,默默跟在李难将军的身后。
李难带着一队人马扫荡了方士们居住的兜率宫,又带着三王子往宫中去。
陈囡儿没继续跟着他们,她问了孩子们在哪儿,自己前往了铸仙台。她在铸仙台中比对着孩子们的名字,一个一个认过去,问他们:“你从哪里来,你知道小陈村吗?”
李难的军队压在门口,孩子们吓坏了,问话问得很艰难,偶有能回答的孩子,也都纷纷摇头。
她弟弟快九岁了,而这些小孩甚至没超过她的膝盖,她找着找着,未免有点沮丧。
徐忠说这些孩子里面死了不少,她弟弟如果也死了,那她要去哪里找孩子们的尸骨呢?
陈囡儿一路往铸仙台底下走,铸仙台后边竟也有路,铸仙台背靠山外郊野,有一条小道直通后山。
她顺着小路走,走到山的背后,忽然吹了一阵凉风。陈囡儿抬头看,看到了千百座无字碑台林立着,像是无数沉默的卫士。
每一座碑台的底下的写着一行数字,陈囡儿仔细分辨了一会儿,发现那是一串日期。她忽然就明白了,一座碑台的下面就是一个无辜死去的灵魂,这里记载着它离去的日期,无数的碑台叠册成林,叠成一本厚厚的账册,记着明王的债。
有一个面色灰败的中年男人站在碑林里,他穿着单薄,眉目慈和,拿着扫帚,慢慢地扫去碑台上的尘土。
男人注意到陈囡儿,抬起头来,静默地看着她,开口问道:“你是谁?不是童女,怎么在这儿?”
陈囡儿说:“我是农夫的女儿陈囡儿,我来接被明王带走的弟弟,我娘很想他,我要叫他回去看一看娘。”
陈囡儿想了想,问:“你是明王吗?”
男人轻轻笑了笑,他脸色这么灰败,笑的这么凄惨,陈囡儿不觉得他可怜,只是觉得难过。
男人说:“我是三王子明。”
陈囡儿不懂,三王子明不就是明王吗?她问:“你不跑吗?军队要来杀你了。”
三王子明无谓地说:“跑到哪儿去?跑了又有什么用呢?这里是我的国家,是我的土地,这里有我的臣民,我不能走。”
他问陈囡儿:“你是跟着李难上王都来的?”他朝着陈囡儿招招手:“刀兵无眼,你一介农夫的女儿,他们哪里会在乎你的性命,太危险了,来我这。”
陈囡儿跑了过去,三王子明牵起她的手。
他问说:“你来找你弟弟?你弟弟叫什么,长什么样?”
陈囡儿一下子犯了难,弟弟离家的时候还很小,她也不太记得弟弟的样子了。于是她说:“我弟弟叫陈宝儿,离家的时候还不到三岁,我们这村子是小陈村,村里面酿酒的手艺很好,他衣服上会有很浓很浓的酒味......”
陈囡儿一面回忆,三王子明一面带她找着,直到最后,三王子明把她牵到了一座碑台的前边,说:“他在这儿。”
碑台下面的日期已经过了很久,久到那个时候农夫和农妇还以为幺儿子在宫中过着好日子,每每祈祷,都希望明王身体健康,幺儿勤恳侍奉明王,两人都能长命百岁。陈囡儿不信:“你怎么知道?”
三王子明说:“我记得每个孩子,这是......我的债主们。”
陈囡儿没来得及说话,泪水先一步从眼眶里面掉了下来:“他死了?这么早?怎么这样?”
“那他岂不是好日子也没过上几日?”
三王子明跪了下来,把陈囡儿抱在怀中。
陈囡儿哭着说:“你说他们不在乎我一介农夫的女儿性命,那你呢?为什么你不在乎我弟弟的性命?”
陈囡儿说:“我爹说他给你送过粮食,那时候那么难,不分贵贱,大家站在一起,就好像是一个人。你坐在马上哭,你掉的眼泪,他一辈子都忘不掉。”
“你吃过他种下的米,对他来说是多么伟大的荣耀,他愿意为你死,可是他一直哭。”陈囡儿问他:“那你呢?他掉下的眼泪,我弟弟哭的声音,你忘得掉吗?”
三王子明抱着流着眼泪的陈囡儿,也一同失声痛哭起来。
他说对不起,对不起,那些声音农夫听不到,农妇听不到,她的弟弟陈宝儿也听不到。陈囡儿没听清楚,因为她也在哭。
两人哭着哭着,碑林外头忽然响起了其他声音,李难牵着三王子复,也站在外边看着他。
李难说:“我王。”
明王问他:“方士们都杀了吗?”
李难说:“都杀了。”
明王又问:“朝中的诸位呢?”
李难说:“也杀了。”
“王后呢?”
李难痛哭道:“王后先一步,已经自缢了。”
明王点点头,他问:“你要杀我吗?”
李难泪水夺眶而出,高声质问道:“我王!怎会到如此啊!”
他曾经追随在明王的马后,后面是苛政的暴君,前面是凶猛的外敌,他们一行人轻骑简装,只抓着剑,血流出去好远远,但他们高声笑着,嘲笑懦夫们的无能。那时候,不见天日的长夜也没法阻挡我们。
我的明月啊!你何时不再照耀,你何时失去了光辉,你何时......这么老了。
明王抛下陈囡儿,转身夺路往后跑去。李难流着泪,三王子复拉开长弓,箭矢在空中划过了一个重复的弧度,刺穿了明王的喉咙。
明王踉跄了几步,缓缓倒了下去。
他身前是陈囡儿往心口上插的刀子,身后是破喉的箭矢,他的眼睛已经模糊了。已经模糊了很久很久。
“......我的神州,我的土地......”明王往外涌血的喉咙不住地喃喃着——他曾经坚信自己能拯救一切,能改变一切,只是差了时间。
只是差了时间。
风和碑林一样沉默,他的鲜血掩盖了陈宝儿碑台下的日期,明月寥落了。
三王子复即位,对外掩盖了明王真正的死因,只说他死于旧疾复发。时间奔涌而过,或许在正史上,他仍然还是那个曾经和他的人民站在一起带的三王子明。
明王圣明,仍在百姓们的心上发着光。王都的民众提起这个名字便义愤填膺,也忘了明王是如何弃置他们于不顾,只说是方士和小人的蛊惑。好在他最后幡然醒悟,叫李难将军清剿了那些小人。
陈囡儿带着陈宝儿碑台前的一颗小草回了家,她把那株小草种在农妇的坟前,小草轻轻摇了一摇,她说:“弟弟,这是阿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