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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Chapter 1 ...

  •   一九四一年六月的阳光从破旧的车窗洒进来,镀亮了年轻士兵的金发。
      他坐在那节载满新兵的三等车厢里,背脊挺直,制服笔挺,褐色的背包放在脚边,右手一直握着一只折叠的小木雕,是他母亲临行前塞进他手里的护身符。
      火车颠簸着,车轮与铁轨的撞击声仿佛催促着命运往前狂奔。
      汉斯·施耐德没有说话,只是望着窗外田野飞逝的景色,阳光如薄酒泼洒在金黄麦田上,一时间竟像家乡。
      他并不害怕。他想家,但不后悔。
      成千上万和他一样的新兵正被送往东线,送进那片他父亲口中“会剥掉男孩皮,磨出男人骨”的地狱。
      他并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但他一直听从父亲教导:男人就该像男人那样活着。
      种地是他的出身,但不该是他的归宿。现在他是德国陆军的一员,是第三帝国的一把利剑。
      “嘿,施耐德!”对面铺位上一个头发乱蓬蓬、牙缝里还咬着烟头的小伙子朝他喊,“你这小白脸是从哪儿来的?修道院吗?”
      几人哈哈笑了起来。汉斯微微涨红了脸,但仍笑着回答:“巴伐利亚,奥格斯堡南边的小村子。我们那儿没有修道院,只有土豆和奶牛。”
      “难怪你这皮肤跟新剥的鸡蛋一样嫩,”另一个调笑地说,“你是来吓唬俄国婴儿的,还是给姑娘们送情书的?”
      “我是来杀敌的,”汉斯依旧笑着说,但那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让几个原本想继续开玩笑的兵有些意外地停住了。
      “我叫鲁道夫,鲁道夫·贝克,”抽烟的家伙最终伸出手,“柏林人,曾在城西当个裁缝学徒。现在嘛,专做俄国佬的‘定制服’。”
      汉斯握住他那只满是烟味与油污的手,笑道:“汉斯·施耐德。第一次上前线,希望你别给我量错尺寸。”
      这群士兵里,大多数都不过二十出头,话语粗俗,却没有一个真心坏蛋。
      火车上混合着烟味、汗味、食物的腐味与某种不安的血腥前兆,但他们都像是还未被战争真正触及的孩子。
      火车要驶向的方向他们并不真正理解,但每个人都在试图用笑话、赌局与打牌维持表面上的镇静。
      “你杀过动物吗?”火车驶入山谷时,鲁道夫突然问。
      “我父亲经常带我去打猎,”汉斯答,“鹿、野猪、狐狸……我习惯看着猎物挣扎然后安静。”
      鲁道夫皱了皱眉,撇嘴:“见鬼,难怪你眼睛里跟我们不一样。你是打定主意要杀人的那种,对吧?”
      “他们不是人。”汉斯说得平静,“他们是敌人。跟鹿没什么不同,除了他们会说话和开枪。”
      鲁道夫没有再笑。
      那一晚,他们在一座临时搭建的军营里落脚。帐篷外蚊虫嗡嗡作响,夜风从树林里刮来,夹杂着不知名动物的远鸣。
      几个新兵睡得不踏实,不时惊醒。而汉斯靠在铺上,一手摸着藏在制服内袋的木雕,另一只手放在裤腰上的毛瑟步枪上。
      他并不紧张。兴奋多过恐惧。他甚至想过,第一场战斗后,他要怎样写信回家。
      “别睡了。”鲁道夫从铺上探出头来,“他们说,明早天一亮就动身,我们的排要跟一支老兵连队合并,直接送去前线。”
      “是吗?”汉斯微微坐起,眼睛在黑暗中发亮。
      “你高兴个屁,”鲁道夫啐了一口,“我们要上的那个位置叫‘狼窝’,俄国佬那儿被称作‘磨肉机’。你还觉得他们是猎物?”
      汉斯低下头,想了想,认真地说:“那就得看谁开枪快。”
      黎明时分,地平线上拉出一条淡橘色的光带。新兵排在操场上集合,粗暴地与老兵混编,像是一锅还未煮熟的汤突然泼进一碗久熬浓汁。
      汉斯被分到一个看起来三十出头,满脸胡茬的中士手下,对方眼神如刮刀,第一句话就是:“哪个是施耐德?”
      “我。”汉斯站出来,眼神坦荡。
      中士上下打量他,嘴角微勾:“好一个小白脸。你这模样丢在战壕里,一夜得被俄国佬捅个对穿。”
      “他们得先活到那会儿。”汉斯回答。
      老兵哼了一声,转头招呼:“你们谁愿意教这个牛奶屁股怎么掷手榴弹?”
      一个肩膀上有刺青的矮个男人走过来,笑得阴森:“我来,我保证他不把自己炸飞。”
      汉斯站直了:“我学得快。”
      而确实,他学得极快。他的动作干脆,爆破反应灵敏,射击精准,不叫苦也不叫累。
      两天后连长签署了一份简报:“施耐德,值得信任,枪法佳,反应快,建议前排。”
      当晚,帐篷里几名老兵抽烟时议论他。
      “那小子有点怪,”刺青男说,“笑得干干净净的,眼神却比我们连长都狠。”
      “他不是狠,”鲁道夫说,“他是真的信。”
      “信什么?”
      “信这战争有意义。信杀人是该做的事。”
      七月初,东线前沿的空气被烤得燥热,混合着泥土、燃烧油料、残尸腐肉、与一丝令人作呕的焦糖味。
      炮火几日前已将这一片被称为“狼窝”的阵地夷为废墟,掩体被炸出裂痕,战壕泥浆混着血水。
      新兵们被扔进这火炉,仿佛牲畜一样被驱赶着扑向战场。
      老兵学着官僚们的口气讥讽说:“为了帝国、荣誉与家园。”然后低声补一句:“和几千具我们自己的尸体。”
      汉斯·施耐德站在最前线的沙袋后,手上那支MP40冲锋枪一丝不苟地擦拭完毕。
      他的眼睛扫过周围的每个细节:弹药箱位置、机枪掩体的死角、上风方向。
      他没有兴奋地颤抖,也没有战战兢兢的迟疑。就像清晨四点给母牛接生前,他一边套袖子一边心无旁骛地准备干活一样。
      “你真的不紧张?”鲁道夫蹲在他身旁,点着根烟,眼角抽搐,“你知道俄国佬就在一百米外吗?”
      “我听得出他们挖掘战壕的方向,他们准备从我们左翼迂回。”汉斯低声说,指了指一处断垣残壁,“那里五分钟前传来石头落地的回响,不像炮弹落点,是脚步。”
      “操……你这耳朵是狗的吗?”鲁道夫睁大眼。
      “牛的。”汉斯淡淡地说。
      旁边蹲着一个瘦高的小兵,刚从新兵营调来,身上还有新制服的气味。
      他叫弗里德黑姆·温特,文弱,脸色苍白,眼神时常发愣。和汉斯是两个极端:一个是被锤子、铲子与猎枪养大的战斗胚子,一个是被书籍与幻想温养的懵懂青年。
      但奇妙的是,汉斯对他并不反感,反而从第一天就带着他一起熟悉战场。
      “子弹上膛了吗?”汉斯低声问。
      “呃……嗯……”弗里德黑姆忙着检查弹匣,却把手指卡在了装填口,发出一声轻痛的吸气。
      “你这手拿笔拿惯了,一碰铁就发抖。”汉斯皱眉,替他把子弹推紧,又仔细查看枪管,“你那枪都快生锈了。晚上擦枪的时候你去哪儿了?”
      “……我在写日记。”弗里德黑姆低声答。
      鲁道夫在旁边笑出声:“写你爹妈,还是你那啥女朋友?”
      “够了。”汉斯瞪了他一眼,声音不重,却压得鲁道夫噤声。
      汉斯不是排里的最高军衔,却早已是众人默认的主心骨。他指挥作战、分配补给、安排警戒,甚至有人中弹后第一反应不是喊军医,而是喊:“汉斯!”
      那天黎明还没退净,俄国人的迫击炮就落下来了。
      第一发炮弹把B段壕沟直接削去一整块土体,碎石与木屑飞溅中一名士兵当场死亡。
      喊声、哀嚎、指挥乱作一团,没人知道敌人在哪里。刚刚从炊事帐篷走回战线的弗里德黑姆还没反应过来,一颗子弹从他头顶掠过,擦破钢盔边沿,震得他几乎失去平衡。
      是汉斯把他一把拉回掩体,猛地压低他的头。
      “趴着别动!听我口令再打!”汉斯一边喊,一边抬头窥探前线。
      爆炸声里,他的脸被土屑和血点点染黑,却依然看得清那双浅蓝如天空的眼睛,冷静得像刮过刀锋的水面。
      “机枪掩护!两人随我左迂!鲁道夫,你右边放烟雾弹!”
      “是!”
      汉斯第一个跃出掩体,一边冲刺一边精准扫射,动作迅速到不可思议。
      他仿佛生来就是为这种混乱设计的机器,冷静、果断、无情。
      他侧滑进一处倒塌屋檐的残垣,抬手将一名藏在屋后的俄兵一枪爆头,随即朝战壕内大喊:“冲刺!现在!”
      弗里德黑姆迟疑了半秒,但他还是扑上去,跟着汉斯身后。他已经无法思考,只能追着那道金发在硝烟中跳动的背影。
      汉斯每次开枪都带着近乎生理本能的精准,他从不犹豫,从不退缩。手雷、短冲、甚至抓起铁锹,他都用得如砍麦一般熟练。
      一个俄兵突然跳出掩体,拔刀就朝弗里德黑姆砍来。
      “下去!”汉斯怒吼,一脚踢开敌人,右手拔刀直接捅进对方腹部,一拧,拔出。血像热泉一样喷了他一脸。
      “呕……”弗里德黑姆跪地干呕。
      “还想活着,就抬枪继续打!”汉斯怒吼,但他的语气不是责备,而像一头牛正逼迫小牛学着迈出第一步。
      一个弹片突然划过他的大腿,撕开裤子和皮肉,血瞬间涌出。
      “该死的!”他呲牙咧嘴低吼一声,眼泪都飚出来了,眼角微微抽搐,但他咬紧牙,没有停顿。
      他反而更加凶猛地冲入敌阵,像是一头发怒的野猪。
      战斗结束时,敌人全线溃退,他们阵地死伤七人,无一人失踪或被俘。
      医疗兵迟到了一步。汉斯独自躺在废墟边,自己拔出裤腿的布料包扎伤口。
      他疼得脸色惨白,冷汗直冒,手指还在微微颤抖。鲁道夫蹲在他旁边,啧啧道:“你小子真是疯狗投胎。”
      “我不想死。”汉斯喘着气,眼睛却依旧锋利,“所以我要先干掉他们。”
      弗里德黑姆一言不发,递过来一块包着的止痛药,手指碰到汉斯皮肤时还在颤。
      “你怕?”汉斯问他。
      “怕。”弗里德黑姆低头,“但……我也不想死。”
      汉斯看了他一眼,嘴角扬了扬:“那你要变狠点了。不能总靠我。”
      “我会的。”
      那天夜里,整个排围在汉斯身边,他像个传奇,明明才十九岁,身上却已有七处战斗伤疤。
      他们开玩笑说他屁股挨了弹都不掉肉,说他笑起来像教堂彩窗后头那种小天使,只是这天使拿冲锋枪不拿竖琴。
      汉斯羞红了脸,把头埋进背包:“去你们的……我又不是女人。”
      “可你皮肤比我们见过的女人还嫩。”
      “你们闭嘴吧!”汉斯在笑,也在咧着嘴疼。
      那一夜他梦到了家,梦到母亲的手在替他上药,梦到父亲在烟雾中站着对他说:“很好,汉斯。你是个男人了。”
      雨在天亮前下了起来,初是细丝,随后便被狂风吹成斜线,打在帐篷外的油布上发出密集的啪啪声。
      汉斯·施耐德一夜没合眼。
      大腿上的伤口烧得厉害,他躺不安稳,只能靠在木板床头,把背包垫在腰下,强迫自己别去想疼,也别去想拉尔夫。
      拉尔夫是他们连队那个总爱唱歌的胖子,昨天战斗中被榴弹炸断了半边身子,尸体被雨冲得泥水满脸,几乎认不出来。
      汉斯是第一个发现他的——他一手拎起对方残缺的上半身,把尸体扛着从废墟里走出来,脸上一句话没说,回到掩体后把他放下,脱下自己的斗篷给他盖上,然后蹲下,眼泪一颗一颗掉在泥地里,一言不发,满脸脏污像刚从地狱爬出。
      鲁道夫那时轻声说:“施耐德这是他妈第一次哭。”没人笑,没人出声。
      大家都低头,就像在一场不该举行的葬礼里默哀。
      “你想他?”现在,在昏黄灯火下,弗里德黑姆坐在对面,一边擦着枪,一边问。他声音低,不带多余的情绪。
      “他人很好。”汉斯哑着嗓子说,眼睛盯着地面,“他…老说要回家娶那个布雷达镇上的洗衣姑娘。”
      “他也教过你抽烟。”
      “我才抽了三口,被呛得脸都红了。”
      他们都笑了,但笑声短暂而轻微。
      “我杀了三十七个俄国人。”汉斯忽然开口,语气平平,“我数了的,从开战到现在。”
      “你很清楚他们不是猎物。”弗里德黑姆擦拭动作停了一下。
      “我知道。”汉斯低头,手指轻轻摩挲着膝头,“他们会说话,会叫,会哭。有的脸和我堂弟一样年轻。可他们拿枪,冲着我、你、鲁道夫、拉尔夫。他们不退一步。”
      “这战争会毁掉你。”弗里德黑姆说,“但你还是觉得没办法停下。”
      “因为我要活。”汉斯抬起头,那双天蓝色的眼睛里透出一股坚定,“我要你也活。你们都活。只要我还能拿枪,我就会把他们都打死。死一个少一个,少一个我就安全一点。”
      一阵沉默。
      “你……真的不害怕吗?”弗里德黑姆终于问。
      “怕。”汉斯的声音轻极了,“怕你死,怕我死,怕我睡着了,醒不过来。但我不能让它动摇我。”
      他眼里有火,有一种农民特有的执拗与决绝。
      “我……真的崇拜你。”弗里德黑姆忽然说得很小声,“你跟我不一样。我读书、背诗、谈哲学、想自由……可一到战场我就想逃。”
      汉斯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坐在那里,低着头,像是犹豫。然后他抬起头,脸红得厉害,像刚从牛棚里摔了一跤似的:
      “我也……崇拜你。”
      弗里德黑姆一愣。
      “你懂的东西我都不懂。你写的字那么漂亮,说话那么文气……你读过书,见过大城市。我连我们的村子都没出过。你那天教我那个‘存在主义’的词,我还背了好几遍。”
      “你……你想上大学?”
      “嗯。”汉斯抓抓后脑勺,“打完仗我就去。可是我不知道该学什么。你说我能行吗?”
      “当然能。”
      汉斯抬起头,眼睛亮得像一潭初春解冻的湖水。
      那一刻,他不再是战场上冷静无情的杀戮者,而是那个母亲怀里撒娇的小孩,那个在庄稼地里弯腰干活、边唱歌边摸牛角的施耐德家的汉斯。
      雨停了,天还没亮透。哨兵的哨声拉响,新一轮侦查任务下达。
      汉斯拎起枪,“我走前面。”
      “等等,我跟你一起。”弗里德黑姆也站起身,虽然他还不太适应泥泞的战壕,但他学得快,尤其是跟在汉斯身后。
      “你腿还疼?”
      “疼。”汉斯咧嘴一笑,“我昨天尿尿都差点坐下去。但疼得越厉害,我就越不想死在这儿。”
      他们小队沿着弹坑破碎的地形缓慢前进。汉斯在最前头,每一步都像在嗅探死亡的气息。
      他听得见草叶抖动,听得出树后有响动。三十米外,一丛灌木忽然动了一下。
      “趴下。”他低语,几乎同时抬枪。
      砰——
      一声闷响,灌木后蹿出一个小个子,穿着破旧的苏军制服,脸却比他们还稚嫩。是个少年兵,十四岁不到,手里拿着把步枪,眼神慌张。
      弗里德黑姆喊:“别——”
      砰!
      汉斯没犹豫。
      子弹穿过那少年喉咙,血柱喷出半米高。
      少年倒地前那一瞬,眼睛睁得老大,像极了那年汉斯家里一头小牛被蛇咬死时,挣扎前的那种无法理解的眼神。
      “他只是个孩子!”弗里德黑姆低声吼。
      “他拿枪。”汉斯不退让,脸上没有表情,“他想杀你。我不会让你死。”
      “他没来得及开枪!”
      “下一次他就能了。”
      队伍默然片刻,继续前行。
      回到营地时,汉斯一屁股坐下,脸色发白。
      他低头解开绑腿,伤口又裂开了,血浸透了绷带。他咬牙、呲牙、流泪,但手却稳稳地将碘酒倒在伤口上,哆哆嗦嗦地包扎完,又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站起来继续守哨。
      弗里德黑姆坐他旁边,轻声道:“我……帮你写信好吗?你嘴里总说不出好听话,但你母亲一定想知道你平安。”
      汉斯脸又红了,“那……那你别乱写,别把我写成什么英雄。”
      “写你是个小伙子,天真、固执、爱哭,打起仗来像疯子。”
      “你写我哭我就踹你。”
      他们都笑了。这笑像雨后田野里初发的麦苗,不是甜美,却真实到可以紧紧握住。
      清晨的天色像一张没彻底洗净的床单,灰蓝压顶,空气里带着潮湿的腐味,水汽裹着血腥与烂泥的气息钻进士兵们的鼻腔和领口。
      汉斯·施耐德从来不喜欢雨天,地软,脚步重,枪也容易出故障。
      但今天他没说一句废话,一如既往地站在队伍最前端,仔细检查每一发子弹、每一个枪械卡榫。
      他的动作是习惯使然,是来自牲口棚的生活节奏——早起、检查、修整、准备,然后才能出门干活。
      战争对他来说没有神圣,只有流程。
      “前面是捷径,”带路的那个当地人蹩脚德语里透着不安分的口气,他是个瘦得像桦树干的中年男人,头发花白,嘴角却总带着令人作呕的笑,“穿过沼泽三公里,就能绕过俄国人的前哨。”
      汉斯皱了皱鼻子,嗅了嗅风:“这地方,不对。”
      “你又不是狗,”鲁道夫小声说,“别每次都用鼻子做决定。”
      “你见我错过几次?”汉斯反问,语气不高,但像锄头敲在干土上,沉稳而响亮。
      他跪下抓起一把泥土,嗅了嗅,掰开看了看细沙颗粒和腐叶层之间的结构。手指插进草根下探了半指长,然后又起身仔细扫视四周——芦苇荡中竟看不到一只鸟。
      水面静得可怕,像极了他小时候村子里一头老狗临死前的那种“死静”。
      “别走这儿。”他回头朝排长说。
      排长皱眉:“上面命令我们跟着本地人走捷径。”
      “命令不如活命。”汉斯盯着排长的眼睛,“地不对。味不对。声音也不对。这地方有埋雷。”
      “你凭什么这么肯定?”
      “我养过猪。”汉斯冷冷道,“猪走湿地走得多,知道哪片地会塌,哪片地会陷。我带猪过河三年了,我知道烂泥地的味道。但这里没有水汽蒸腾,也没有水鸟活动,草根不对,这种芦苇不在正常位置上长。有人在这动过手脚。”
      排长沉默了。
      他不傻,知道汉斯不是夸夸其谈的小兵。尤其是这一路下来,不论白刃还是战术,汉斯已然成了实打实的骨干。
      “绕路。”排长最后低声说。
      “你疯了!”那当地人急了,跳脚道,“我给你们省时间!沼泽安全!”
      汉斯走上前,那人本能地后退。
      “你说得太急了。”汉斯盯着他,“你怕我们发现真相。要么你是傻子,要么你是奸细。不论哪一个,你都得闭嘴。”
      “我什么也没——”
      啪!
      汉斯甩手就是一巴掌,那男人被打得踉跄跌倒。他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张翻倒在泥中的脸,眼神冰冷。
      “把他绑起来,交给宪兵。”他说,“再让他多说一句,我就开枪。”
      没人再质疑什么。
      他们绕行西侧山根。
      刚走出那片沼泽不到一公里远,一声巨响在后方炸开,伴随而来的是连串爆炸,如雨点在焦地上起跳。
      炸飞的土块溅在他们战壕里,甚至能听到远处撕心裂肺的惨叫。
      鲁道夫骂了句粗口:“操……如果不是你,我们排全完了。”
      “这他妈就叫嗅觉。”汉斯咬着牙,手还在发抖,他怕吗?怕。但更怕战友死,怕那种什么都来不及做的绝望。
      “你怎么做到的?”弗里德黑姆靠在他身旁,声音带着真正的惊叹。
      “我不怕脏。我知道什么是活的,什么是死的。”汉斯眼睛直勾勾,“埋雷的地方,是死地,什么都不会长,什么都不敢碰。”
      队伍继续向前,弗里德黑姆则慢慢走到他身边,低声道:“我…我开始能理解你了。”
      “哪点?”
      “你为什么能那么冷酷地杀人,却又为死去的战友哭。”
      汉斯转头看他,神色第一次有点动摇:“我杀他们,是因为他们想杀你们。你们不该死。敌人都该死。”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他们绕行整整六公里,走过一片山林后终于与主力部队会合。而此时,从捷径穿越沼泽的另一连已经重创——三十三人,存活七人。
      排长把汉斯推到前线指挥官面前,报告说是他发现陷阱救了全排。上级只记了个三等功,甚至没表扬。
      晚上,士兵们围着汉斯开玩笑,夸他是“猪鼻子军犬”、“下地狱都能闻出雷”的乡巴佬。
      而汉斯只是咧着嘴,红着脸骂他们不要脸,却还是把一罐罐从补给中偷偷留的果酱分给他们每一个人。
      吃果酱时,弗里德黑姆说:“我写了一封信,替你写的。”
      “给我母亲的?”
      “是。写你今天救了几十人,但我没说你怎么做到的。我写你还是那个种地的孩子,只是现在会带枪。”
      汉斯捂着脸:“你别写我哭了啊。”
      “我写你是英雄。”
      “那就写吧。”
      那一夜,没有人打呼噜,没有人说笑。风里只剩夜莺的叫声,像家乡的树丛。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Chapter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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