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境指南》沐淅

68、第 68 章

　　虽然离开主舰必然增加意外，却不会超出继续损耗时间的风险，所以第三舰队长久的沉默也绝不是他们所能做出的最优方案，而演算至此，李昀忽然得出一个可笑的结论。
　　“你一直没有做出回复，是因为你们内部对此也有分歧？你们不会还在组织投票吧？”
　　李昀没有想到还能从分析至结论这一过程中得到这样一个笑话，很自然就要看向晏清平，而在分享笑话之前，也在他想起他们还在冷战之前，他看见晏清平满脸反对地看着他。
　　“你一定要这样模仿我吗？就这样有乐趣吗？”
　　李昀反问： “你认为我会觉得有乐趣？”
　　“你还在笑！难道不是在模仿我的过程之中，一直在嘲笑我吗？”
　　晏清平一直在看着李昀，看着李昀不断整合接收到的信息，逐渐建立起关于第三舰队的整体模型，却在这一过程之中，重复使用他的惯用词语和常用语气，就像是在完整的复制他的思维方式和逻辑习惯。
　　所以即使是经过联盟信息处理器的判断，也可能会认定一直在发送信息的人就是晏清平。
　　李昀冷笑着说：“你敢只身闯进‘孔雀’，难道不是在做我应该做的事？你既然喜欢角色互换，那我也就只能做你应该做的事情。”
　　晏清平：......
　　“我同意你的提议。”
　　通讯屏上忽然显示来自第三舰队的回复，在长久的停顿之后，再次显示：“如你所愿。”
　　在经过绝对机密演算之后，第三舰队指挥官终于做出同意离开主舰的决议，亲身前往临界星，而在护卫舰之后，第二批军舰也在同时驶向三轨星，只是不知道它会降落在哪一半球。
　　晏清平再次看向李昀，用目光示意李昀解开绑着他的安全绳索，李昀却再次冷笑，说：“你认为我会让你去参会？”
　　“如果我不参会，那我将做什么？”
　　李昀冷冷地说：“联盟军舰降落之后，你可以夺取飞船控制权限，如果他们再次表现出攻击意图，你可以驾船去撞‘齿轮’，并且利用飞船共用导航，将整个船队带到‘齿轮’之下，至于你能不能活着回来，就都不重要了，而这原本是我要做的事，既然你喜欢危险，可以都由你去完成，而我替你去开会。”
　　晏清平：......
　　晏清平完全被浸入震惊之中，他知道李昀是在反向表达不满，但他没有想到李昀会因为他闯入“孔雀”的行为而衍生出如此难以消解的复杂情绪，以至于他似乎都没有意识到李昀根本就没有权力如此限制他的人身自由。
　　而上一次还是在三轨星的深海之中，当李昀表现出禁锢他的意图，晏清平那时还曾一刀捅了过去。
　　然而晏清平现在却在回避任何可能刺激到李昀的言行，甚至使用过于友好的语气说：“我没有想到你会因为我的擅自决议而产生如此强烈的情绪反应，我认为我们可能会成为长期同行者，而你又对我有着强烈的崇拜倾向，所以我确实应该更为尊重你的意见。”
　　李昀从未听过晏清平用这样的语气说话，甚至是在示弱，李昀有瞬间的意识迷失，几乎将要忘记他到底是因为什么而不肯放过晏清平。
　　晏清平却继续说：“我应该不会再独自决议，也会在决议之时，将你的意愿作为重要参数。”
　　李昀忽然感觉他一直使用的苦涩药剂似乎再不能起到完全抑制作用，冰凉的薄荷也在变得热烈，而他就像是被梦游症驱使一般解开了晏清平身上的安全绳索。
　　晏清平还没能从解脱束缚中适应，李昀却忽然用力掐住了他的脖颈。
　　“下一次，我绝对不会再这么轻易放过你。”
　　李昀像是还处于梦游的症状之中，深色的眼睛似乎染着薄雾，让晏清平想起某种温顺的犬类的眼睛，但晏清平却能清楚地感知到那藏于温顺之后足以致人解离的攻击性，似乎是在为侵略灵魂而缓慢化形。
　　晏清平其实一直都知道李昀所具备的高度危险性，而在被那混杂着太阳碎片的目光笼罩之时，真正的太阳也像是忽然被遮蔽。
　　滚落云团的气浪不断翻涌，整片山谷都如被装进一只透明旋转的玻璃瓶，那是护卫舰正在降落，如海潮涌来，落下却如一片新的大陆。
　　临界星上的幸存者只在曾经的构想和虚拟的影像之中见过那条飞船的雏形，联盟真正的星系飞船更是远远超出他们的想象，所以他们就像是曾经的山顶洞人忽然看见一直仰望的星辰化为某种生物，漫天都是他们无法理解的生命轨迹。
　　当如光环般的舱门被打开，在幸存者看来那就像是空间忽然缺失了一片。
　　而从护卫舰中走下来的人却只身着基础防护服，没有携带任何可视化武器，看起来就像是真的要来参加和谈会议，正常到让所有人产生怀疑。
　　幸好第三个参会人员在防护服外还有一身禁锢装置，被两个仿生人押解下来时还在不断挣扎。
　　“终于见面了。”
　　第一个人走向晏清平，带着恰到好处的热情和的优雅，就像是久未相见的故友，如果不是李昀忽然横拦在晏清平身前，那人似乎还想拥抱晏清平。
　　然而那种热情和优雅又似乎带有狭窄的截面，那一面只对晏清平一人，而在晏清平身侧的其他人只能感知到无形的威慑。
　　所以当那人笑着看向李昀，所有人却在同时感受到强大的精神力压制，但那人其实并未真正启动精神力，却如深渊之中的巨物，在未完全显现之前就足以震慑所有人。
　　李昀冷冷地说：“请遵守安全距离。”
　　那人看着就站在晏清平安全距离之内的李昀，笑意隐晦却无从判断任何情绪波动。
　　“依照三轨星上那场幻觉世界之中的规则，我的名字应该是李曦。”
　　所有人：......
　　他们都没有想到这个人竟然会主动提及那场被S1笼罩之下的幻觉，而在之前的临时会议之中，当第三舰队通过“洛轻鸾”完全获知关于三轨星的信息之后，李曦就应该知道关于那场销毁行动的阴谋论断依然在通过所有人的思考扩散。
　　而当第三舰队试图销毁棚户星之时，所有人也都理所应当的认为一切罪证都在指向联盟。
　　所以他们就像是看着一个凶犯在谈论他的杀人细节，但他们并不是执法者或者审判者，没有任何义务去追究那些罪行，何况这些人的价值观体系之中都不包含谴责官方决策，除非这种决策涉及且危害他们自身。
　　而应当对此提出抗议的唯一部门只有司法部，也就是被仿生人押解下来的那个具备着年轻身体的老人。
　　虽然当人类进化至某一高阶程度，社会自发稳定性已经明显高于律法和规则的约束作用，以至司法部几乎等同于留守部门。
　　然而作为在任意星球上都筹备过自由立法和赋新人权活动的司法部官员，陈灵均依然具有任何一名联盟高官都无法与之相比的广泛知晓率。
　　即使是在偏远星球之上，很可能有人会不知道联盟理事会会长是什么人，但那些居民却几乎都见过扛着写满标语的旗帜独自游行的陈灵均。
　　所以几乎没有人能想到联盟最后选择带走的司法部官员竟然是陈灵均，但他独特的扛着标语旗帜的姿态却让所有人都立刻认出了这个被强行押解来开会的人是谁。
　　陈灵均冷冷地看着所有人，他曾最早提出过禁止非人道人体实验法案，只是在被联盟会议否决之后，那项法案却成为人文复兴会的创会基石之一。
　　而当人文复兴会的规模和影响持续扩大，甚至部分边缘星球已经将其视做第二联盟，因此很多人都认定陈灵均将会接管理事会。
　　但事实却是陈灵均在最后一次孤独游行后忽然消失，因为联盟高层决议以稳定为名目对他进行多年圈禁，剥夺了他应有的自由。
　　而或许是为了让他能经受住一场漫长迁徙所造成的身心负担，联盟甚至强制为他改造了一副年轻的身体，侵犯他的机体权力，而现在又强行要求他出席一场和谈，利用他最后的自由意志去达成他们的目的。
　　“在民主定义都还模糊的旧日社会，吃人即使不吐骨头，也没见过明目张胆的把死人挖出来投票的。”
　　果然陈灵均一开口，就让所有人都产生了让他闭嘴的想法。
　　“谁是死人？”
　　但还是有人敢于大胆提问，陈灵均冷笑，用被束缚的手指向自己，说：“联盟居民库中，我已经是一个被删除的死人了，把我挖出来，是因为你们这么多活着的人都还没凑够投票资格吗？”
　　“那只是为了让你免于被人文复兴会侵扰，理事会才会做出删除个人信息的决议。”
　　洛轻鸾及时打断陈灵均，并做出官方解释，说：“现在对你的束缚也只是为了监测你在接受改造后的体征数据。”
　　陈灵均冷笑着说：“你们所有人竟然还都活在旧日皇帝的长生梦里，走出这么远，都走不出一个古人的梦境，还不明白人类是不会因为年轻就避免腐朽，当然也不会因为年老就具备智慧。”
　　科技已然进步至此，几乎所有人都接受过机体改造，而那也只是一场最为简易的机械舱手术，唯一值得诟病的是这项技术的最初实验数据来源并不合法，甚至违反人道主义精神。
　　因为那些数据几乎都来源于人类第二次迁徙过程之中，当时很多人因为剧烈变化的外部环境以及来源不明的辐射而患上重病，而领导组织最终决议以患病者为实验耗材，收集人类机体改造实验的最后数据。
　　虽然那次决议最终实现了极端环境下人类的最大存活率，但当人类结束第二次迁徙，最后定居之时，当年的实验真相却被意外曝光。
　　原来那些被当做实验耗材的患病者多数都并非不可救治，实验室却为了获取准确数据，放任甚至是故意加重他们的病情，而最终存活下来的人也被故意和其他耗材一同销毁。
　　所有人都知道那些旧事，毕竟那场实验的曝光直接导致当时的领导组织被联盟取代，也间接促成了第三次迁徙。
　　所以那就只是一段既定历史，虽然惨烈，但已经有人为此付出过代价，而之后的人就不应该再为此承受任何负担，甚至于当有人再因此而批判接受改造实验的后人，只会让所有人都感到难以控制的厌烦。
　　因为是否接受机体改造对于第二次定居之后出生的人而言，就已经如同是选择肉食还是素食一样平常，只基于个体选择而不再关乎人性道德。
　　所以陈灵均的谴责行为就像是当一个人正在食用某种禽类，却有另一个人忽然对他参与杀害有机生命的行为进行指责，甚至还向那个人展示人类为了最大程度获取这种禽类肉源而对其进行变异实验的资料。
　　那或许就像是一个古地球人正在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地吃着炸鸡，却忽然有人向他们展示一只长着十几对翅膀的畸形肉鸡照片一样恶心。
　　所以相比于谴责人类的旧日恶行，所有人都更倾向于表达对陈灵均的不满。
　　而当陈灵均扫视过所有暗藏不耐的脸，虽然在无数次的独自游行之中，他也曾在人群之中见到过无数张那样的脸，但他依然感受到不断加深的悲痛。
　　那些旧时代的罪恶已经被司法部整理归档，所有人就都以为那些不应该再重见天日，然而那才是真正应该被人类反思的问题，却和他一样被轻视和厌恶。
　　而无论如何悲痛，陈灵均却完全不会使用煽情话术，更不会以更柔性的方式唤起人类并未完全泯灭的良知，他唯一擅长的是让有所有人都厌烦的长篇大论和道德谴责。
　　所以陈灵均只是冷冷地看着所有人，用同样嘲讽的语气说：“难怪你们不在迁徙名单之上，毕竟你们不在乎的太多，也就没有太多会在乎你们。”
　　语言如果被拟态成刀，那句话真是一刀见血，所有人都同时感受到了陈灵均的恶意，他们甚至怀疑李曦将他带到临界星，或许就是为了让他死于愤怒的人群，从而得以真正的摆脱他，但如果是这样，他们又不能明白联盟为什么一定要强行将这个人列入迁徙名单之中。
　　李曦却看向晏清平，他知道只有晏清平能明白为什么迁徙船队之中必然需要有陈灵均这样的人。
　　而在晏清平之外，即使是作为理事长的洛轻鸾也只认为陈灵均是作为法律档案的活体存储而被选择，所以在人群开始有聚集迹象之时，洛轻鸾也并未及时阻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