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海的秋风 ...

  •   In dreams, when graced with lofty view

      I gaze upon the sunlit sea

      What distant shores I’ve traveled to

      But time now clouds my memory

      There is but one eternal place

      Where I shall someday pass beyond

      In Valley dear, where my love waits:

      Our little home beside the pond

      -Elliott

      我刚到鹈鹕镇时,阳光好得从未有过。风从东边吹来,穿过一道道、松树密织成的墙,带来一股经由木质香包装的香甜味。于是,沾着泥土的锄头把我给抛下了,它去一旁躺着,好叫我把那种气息锁在怀里,深深地嗅。

      就像春日的、乳白色的光线是柔和的,我那时的嗅觉也是散漫无知的。

      我料想到小镇里有谁在烤曲奇。但我并没闻出个所以然来,没闻出那曲奇是黄油的还是巧克力的。没闻出在旧农场里、这孤独而荒芜的土地上,我会种出紫衫还是花楸树——我说,种石榴吧?

      嘿,种石榴吧!

      我并不知道小镇的南方有一片大海。

      我想,我该试着去镇上转一转。去问问居民,那香得令我发狂的味道到底是什么——如果我好意思的话。没准是蓬松得高高的约克郡布丁?说不准,它的确有让我痴迷的资本。但它倒不至于迷得我晕头转向,让我在春天一开始,就想着吃秋天的石榴。

      我说,种石榴吧?嘿,初夏就去。

      我决心去镇上转转了,是的,因为那并不麻烦。从农场到小镇,只需从东边的出口走,经过一条并不长的小土路。

      在那条凹凸不平的土路边,有一大块儿草坪(原先是巴士站的候车区吧)。在那儿,黄水仙在甜蜜的风里摇曳,把自己也变得愉快幸福——这样形容合适吗?我不清楚,我不会写诗。

      但有件事是清楚的:那草坪再往外边,贴着条单向通行的、算得上宽阔的柏油马路,一辆铁色的、长条的公交车阴森森地蹲在上面,蹲在春日浅淡的光圈里。

      我并不知道南方是一片海洋,碧绿的海水有时蓝汪汪的。

      总之,我在往镇上走。灌木丛开着极盛的小白花,透着成熟。皮埃尔的商店里气味复杂,但每一样都是香的。箱子里的防风草种子有烘干后的谷物香,货架上的胡萝卜散发着潮湿的泥土香,还有它本身具有的那种味道……

      不够甜啊,我说!

      镇中心广场的花园里,一种生长的甜正在酝酿。艾芙琳奶奶把花种埋进土里,我想那对蜜蜂蝴蝶、对居民都会有好结果——但暂时无果,因为我将鼻尖靠近泥土,却没闻出特殊的什么。

      不够香啊,我说……

      我并不知道小镇的南方有一片大海,否则我不会兜兜转转了一整天,都弄不清那味道究竟是什么。

      傍晚时候,我误打误撞地走了过去,或许是跑的、是飘的?我不知道,我不会写诗,所以我得如实地说。我碰见了海钓的威利,而他恰好要进屋写信,写信给我。

      于是,站在橘黄色的夕阳对面,我请他口述给我。他没听,我是说,他进屋写信去了,而海边只剩一个我。我站着,我坐着,我百无聊赖地待在木质的码头步道上。

      我看那太阳,那个巨大的、能量无限的光球,我想它实则是在试探水温的,它慢慢地沉进夜晚的海水中,为的是不被冻得打哆嗦。我用手指戳戳它,企图把它整个都按进去。

      就在那一刻,在我对这世界的史诗、历史、音乐、歌舞、悲剧、喜剧、颂歌、天文、爱情诗全然没有一丝贡献时,诸神在上,我绝不像位宁芙。但我说!我又闻到了那味道。

      是不是只有诗人才会爱上诗人?可惜我对作诗一窍不通!

      我在初春的夜晚认识了艾利欧特。当我执着于让太阳洗个冷水澡时,他那有些褪色的黑皮鞋踩进了松软的沙地里。在我发觉我并非宁芙仙女时,他在背后瞧着我笑。艾利欧特没有嘲笑我,我知道,但他的确让我害羞了。而我想,我也将他吓得不轻。

      “啊,我们一直翘首以盼的新农民来啦……”我记得艾利欧特是这样说的,笑着说。他笑的时候不露牙齿,但总是眯起眼睛,我见到他嘴角的皱纹,但那大多数时候更像个酒窝,“我是艾利欧特……住在海边的小屋,很高兴认识你。”他这样说。

      是不是只有诗人才会爱上诗人?可惜我对作诗一窍不通。

      所以我又只能讲事实了。我闻到海风的腥咸气息,混着木桩被海水浸泡的苦味;我听见海浪循环往复地拍打着礁石,那是它们永生都不会放弃的舞蹈,渔具商店里,威利用纸笔奏出“沙沙”的声响;我看见艾利欧特有一头橘红色的长发,太阳陷下去以前的、最后一线光束恰巧拂过他肩膀,像一团火。

      我又闻到了一种植物的清香,是红宝石一样的石榴。不够甜啊,但我没说。或许当时的我以为石榴够甜了,而事实就是这样。

      我感觉寒冷,因为我穿着的背带长裤太过单薄,而艾利欧特身上的衣服又看起来那样温暖。哎呀,他那身西装让我自惭形秽了。我实在是第一次见有人能将酒红外套与暗绿长裤结合得那样合适。我喜欢他那件暖褐色的马甲、纯白色衬衫,也喜欢像棕榈叶一样的那根领带。

      是不是只有诗人才会爱上诗人?我不知道,我实在不清楚。

      事实上,艾利欧特是位小说家,我后来听煤矿森林里的莉亚说的,她与艾利欧特是朋友——我想是的,小说家与诗人所从事的文字、是有着显而易见的区分的,但我大多数时候总发自内心地以为,艾利欧特是位大诗人的(在某个我格外偏爱的夏天,我将裤腿卷起来,踏进海里,那时,我有在考虑该不该加上这个“大”字)。

      “艾利欧特,你从镇上回来时,有没有闻到一种味道?”是了,他是第一个、让我好意思开口询问的对象,“好像黄油曲奇,约克郡布丁?很香很甜,让我想种石榴。”

      “哦,你是在格斯的酒吧里闻到的吗?他常会做些吃的,也会在香料茶上加一圈蜂蜜。”

      “不,在我的农场。”

      “那大概是‘明天’的味道,新生活的味道。”艾利欧特又笑起来,“我也刚到这个小镇不久,我已经在这里有了家的感觉——哦,我只在你之前一年搬到这里。”

      我实在感到愉快,又实在难过。我快乐于在诗人的左耳见到一枚银环,只要他的脑袋一动,那银环便晃起来。我悲伤于他笑时将眼睛闭了起来,我见不到艾利欧特眼睛里的绿色,那颜色像绿宝石。

      但我总归是幸福的。因为我愿意相信那是“明天”的味道,我想,我的农场会种出花楸树——哦!种石榴树。

      在第一个夏天的、淡青色的傍晚,我回忆起了我在城里见过的许多诗人。我明白我一定是见过许多诗人的,但由于我总坐在电脑前工作,那工作又太繁重,我总是对他们印象不够深刻。而现在,我倒是能回忆起来些许。

      在维也纳,我见过大桥下流浪的诗人。月色在河面翻起银浪时,他侧卧在一支小舟里,懒散、活跃——要是谁想让他给自己写首诗,需付他几个子儿。在伦敦,我见过声名远扬的诗人。淡金色的阳光被摄像机的闪光灯盖过时,他端坐在小书店的一把木质靠背椅上,深沉、骄傲——要是谁想让他给自己写首诗,那便要买了他的书、再付巨款……也不一定能得到!

      而在鹈鹕镇,我只见过一位海边的诗人。我那一整个夏天都在思考,该将艾利欧特放进怎样的环境中,才能记叙他的特殊——好了,在我并未将环境的颜色放在他本人前面时,他大概就足够特殊了。

      大诗人浪漫,这毋庸置疑。有人也觉得他浮夸,哦,这有待考证。我那时只觉得,艾利欧特不是个长大了的诗人,而是个没长大的天真孩童。

      这的确叫我感到庆幸。面对比我更为年长的人时,我总自然而然地幻想、他们有一段不为我知的人生。那段人生让他们比我多了些东西,又少了些什么。多了一道伤疤、一根皱纹、一份藏在笑容背后的我读也读不懂的手记。少了一种无知,一种无畏,一团在心里跃跃欲试、等待着燃烧的火焰。

      我在庆幸,我仍能见到那团火。在艾利欧特眼尾跳了两下,就又掉到他那头发上,跌进他胸前的口袋里去了。

      我见过一只、被渔网勾得断了腿的小螃蟹钻进那口袋,诗人说,它在那里安了家。直到被口袋里的螃蟹夹了手,艾利欧特有那么一刻的失态,但在我不加掩饰的笑声里,他把自己修正了。

      我不知我为何会用“修正”这个词,就好像我见过他在写好的手稿上修修改改,将成型的文字、用漆黑的墨水涂成一个个异世界的深渊。异世界会下雨吗?会不会从深渊里坠下又咸又苦的雨滴,异世界的人们一尝就知道,那是主神的作品?

      我那时不清楚,我满以为我面对的是一位诗人,他待我热情,没有愁苦。

      但要是没有愁苦,艾利欧特该消磨什么去创作呢?我不会写诗,于是实在是不清楚。但我想,诗人总是那样依赖灵感,就像我依赖农场的土地——等秋天,我会从那土地上收获甜润的南瓜、带霜的葡萄、饱满的玉米。

      秋季的艾利欧特会得到什么,他兜兜转转、逆旅寻路、以此维生吗?秋5日,是许许多多个诗人的生日,我去拜访他。黄褐色的落叶铺满了半个海滩,而太阳的光线分明得像是刀锋。我那时只觉得,艾利欧特不是个长大了的诗人,而是个成熟过了头、快死去的孩童。

      如果我无法解释、一间潮湿得快要发霉的小屋怎样充斥快乐与热闹,那我想,它就是忧愁和孤独。如果我无法告知谁、一架古老的钢琴怎样演奏出彩色的曲子,那我想,它就是黑白交错的。

      我小心翼翼地、藏着我那过于朴实的礼物时,诗人正因墙角的、一只小跳蛛的出现而对我道歉。我得承认,我习惯于看他像最漂亮的羽毛笔一样、自信骄傲甚至傲慢,却不习惯看这一刻的场景。

      “有时我觉得自己可能是太过自满了,实际上并没什么本事……不,不……我不是为了获得奉承。虽然我很希望得到表扬……”

      我觉得他快死了,但我又明知他不会死去。我当真不会写诗,但我毫无理由地理解,这是他所消磨的苦楚,是字里行间的甜蜜的源泉。我知道他不会死的,就像秋天的风会在白日温和、在夜晚寒冷,而第二天一早,它依旧吹起来。

      “你是我所认识的、唯一的诗人,艾利欧特。我想,要是没了你,这世界谁也不会写诗的——异世界的事,我就说不准了。”但只要我能够探查,我还是会说的:要是异世界有哪位诗人写了诗——为我写了诗,那我就把他的大作放在一开头吧!

      “请原谅我这里这么乱。”

      “你是不是把台词说错啦?”

      当月光穿透唯一那扇窗,温柔地坐上琴凳时,我似乎又发现了。发现艾利欧特的创作所消磨的事物,实则是藏在眼睛的左上方的——我所见的左上方,大约是他的右上方吧,我们相对而坐时,总是镜像一样的。

      他瞪大双眼时,我问,那眼睛里的、启明星一样的光点是什么呢,每个诗人都拥有一颗,还是艾利欧特独属的呢?我问,艾利欧特是否也去过伦敦和维也纳呢?他扯着脚下的荆棘,在河岸和原野走来走去,最终旅行到了这间屋里。

      在这间屋子里,谈话声会有小小的回音,方便林子里的宁芙偷听去。在这间屋子,能看见外面无边无际的大海。等一个晴天,等修好了小船,艾利欧特是否就能走出去?

      “独属……我的。”

      诗人打开礼物,将紫红的石榴掰成两半,红而透明的石榴籽流淌到写字台上,像无数颗鼓动的小心脏。艾利欧特用我送给他的羽毛笔写字,翠绿的鸭毛在黑夜里流光溢彩。

      笔尖和草纸碰撞的声音、像绵绵细雨,诗人在呼吸,他吹动海上的一张小白帆,轻得像秋风。我说,我还要再听一会儿,就化成无数的诗人入睡。

      终于我想,我实在还是不会写诗。我光顾着去说农场的松林和风,说风里的黄水仙、郁金香和玫瑰仙子,去说仙子的法杖里洒下的粉末,说那沾了魔法粉末的石榴,去说石榴变成小船飘在海面上……我说它们那样梦幻美好,那样让我幸福,但我究竟、归根结底也没说出什么。

      我说出了我很爱你吗,艾利欧特?

      哦!

      (全文完)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