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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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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来秋去,一转眼就过了五载。
对于长生种而言,五年不过是眨眼的瞬息,而于仙舟和丰饶漫长的战争来说,也只是一场短暂的拉锯罢了。
青镞在清早接到了前线的战报,航线附近的丰饶军团差不多已清剿干净,确保了附近几个星系间都见不到一点丰饶孽物的影子。
将军正在调整航线的防御体系,但一部分的云骑军已经可以先行返航。
战损与伤亡数据一并送到了策士长的案首,她没来得及细看,只是凭以往的经验判断出伤亡极轻。
这是件好事。策士长的心情跟着好转,迟来地体会到这份大捷的喜悦,并进一步地将它分享出去。
将军出征后的神策府并未空置,青镞走到了起居室内,轻轻叩了下半开的门扉,“黛雪姑娘听说了吗?罗浮大捷。”
侧卧在软榻上的女郎单手托着脑袋,另一只手握着书本,看见她进来,轻眨了下眼睛,“现在听说了。”
青镞和她交往已久,也不在意她懒散的姿态,笑着在另一边坐下来,“想必将军不日也将归来了。”
“嗯……他没事?”
“自然无事,将军谋定而后动,就连云骑军的伤亡也是极少的,姑娘不必担心。”
“我不担心这个。”她的手指搭在书页上,又翻过一页,“神君……是这么叫的吧,他用了那个。”
向外透露的信息至多只有大捷一事,将军在战场上何时动用神君,为何使用,是仅限于神策府策士才能知道的战报。
但青镞却没有怀疑过她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她甚至连怀疑的念头也没有,自然而然地将这个问题忽视了过去,“是啊,将军在战场上向来身先士卒,为了不使云骑军伤亡过重,最后用了神君才决出胜负。”
“……然后对手就溃逃了?”
“是。”
青镞看着这位女郎轻垂眼帘,掩去了眼中的情绪,姣好的脸上不带半点笑意,似乎不曾体会到大捷的喜悦。
她有些迟疑,“黛雪姑娘,有什么问题吗?”
“什么也没有。”她轻轻地说,“等你家将军回来吧。”
景元回到罗浮时,已近深夜。
云骑军回来的时间不凑巧,加上将军不愿扰人清梦,这支舰队格外安静地驶入了港口,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庆功宴定在三天之后,抵达罗浮,一切便不需要景元操心,自然有策士长安排的人手安排事务。
所有人都格外体谅将军的一路劳苦,纷纷劝他早日回去休息。
景元没有推辞的力气,风尘仆仆地回到长乐天,踏入神策府时,才感觉到久违的放松,与累积至今的疲惫感一起涌上来。
前府的策士都下班回家了,后院走廊上的灯随着他的步伐依次亮起又熄灭,脚步声远远荡开又传回来。
推开自己的房间,将披甲卸下,景元强撑着开始打架的眼皮,按着直觉找浴室,打算梳洗一下就去睡觉。
他实在太过困倦,甚至没仔细看过自己房间里的布局有何改变,就顺着以往的习惯走向浴室。
踏进去时就感觉不对,浴室里水汽蒸腾。
灯没有打开,但人造的月光依然穿过了琉璃制的屋瓦落下来,照亮了方寸中的池水,氤氲的水汽粘在光洁的肌肤上,水珠蕴在乌黑的发梢上,又顺着锁骨滚落下去,融进了折射微光的水面。
池边趴着乌发雪肌的美人,那双雾蒙蒙的眼睛循着声音看了过来,泛着春水一样潋滟的光芒。
景元完全清醒了。
他被吓醒了!
一向成竹在胸、足智多谋、大敌当前也能风轻云淡的神策将军,忽然丧失了所有的机敏果断,站在那里,傻住了。
他愣愣地看着水池里的女郎,女郎也沉静地看着他,很平静地问:“你要洗漱?”
她伸手撑住池边,就要从水里站起来,景元脱口阻止,“你别起来!我这就出去!”
不等回答,将军一扭头,近乎落荒而逃地冲出了浴室。
虽然时至深夜,但青镞还未入睡。
将军的通讯打来的时候,她正在梳理明日的工作安排。
可能是考虑到深夜时间,将军没有打开投影,只有声音传过来,听起来莫名地虚弱。
“青镞啊。”将军说,“我不过出征数载,如何就连间睡觉的房间都不给我留了?”
青镞一时迷惑,接着恍然,“将军是说黛雪姑娘?将军出征后,黛雪姑娘就长住在神策府里,我与您说过的。”
“可你没说她住我的房间啊。”将军的声音听着还是有气无力,“住就住吧,神策府里那么多屋子,总要再给我留一间吧。”
“将军为何要搬出来住?”策士长不解地反问,然后才带点迟疑地问,“原来将军还没到那一步?”
“……啊?”
“不要紧的,将军。”策士长的声音充满了鼓励,“这正是一个大好的机会,您看,这几日您还有休假呢,正可以细细谋划一番。首先今晚……”
“知道了知道了。”将军耸眉搭眼地打断了她的话,“太晚了,不打搅你了,早点歇息。”
神策府里不用的房间通常都是锁起来的,平常也没人去打扫,并不能住人。当然他也能在院里随便找棵树将就一晚。可是这么不打声招呼,跑出来就不进去了,又总觉得古怪。
景元再三踌躇,还是回到房间里。
这时他才注意自己的房间布置稍有改变,虽然改变不多,但却鲜明地掺杂了另一个人生活的痕迹,最显眼的是倚窗而放的一体式的梳妆台。
女郎换上了浅白色的睡裙,握着一把木梳轻轻梳理自己濡湿的长发,那双紫色纹花的眼睛凝视着镜中走近的男人。
“我之前就想问——”景元说,“你是故意的?”
黛雪没有回头,认真地望着镜子想了下,“是你们仙舟人太喜欢胡思乱想。”
“何况一些绯闻,总比‘神策将军暗中归顺丰饶,背弃巡猎’的新闻,要好多了。”她伸出手指,在镜中点着他的嘴唇,“最好是在罗浮的庆功宴上,仙舟联盟派来使者请将军自证,不需要任何证据,只要找来一件拥有丰饶气息的物品,将军身上的『树种』就压不住共鸣了。”
“药王秘传会很乐意提供这样一件物品的。”她温柔地说,“想必会是轰动联盟的大新闻。”
她静静地看着镜子里的男人剥离了脸上的表情,不再温柔笑着的嘴角抿成了一条直线,也只有在不笑的时候,仙舟人才会发觉他们的将军有双冷硬的眼睛。
坚硬得不容一丝温情。
“我知联盟内部有奸细。”他说道,“但来得如此之快,时机拿捏得如此准确,是从这一战开始前就谋算么?”
镜中的女郎翘起菱花似的嘴角,好像在嘲笑他明知故问。
将军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说来还未感谢黛雪赠我的发绳,若无此物,在动用神君时在下恐怕已经出现纰漏。”
“那只是一道保险,只能用一次。”她用柔和的声音回答,“现在帮不了你。”
“黛雪可有教我?”
“嗯——”她放下了手里的梳子,从凳子上起身转过来,“有啊。所以,我才在这里等你。”
她什么也没做,只是伸出了右手轻轻一握,无形中有凝水一样的力量涌来,裹住了他的四肢。
景元看见了梳妆台旁的架上搁着一把十六骨节的竹伞。
那把伞!
他瞳孔缩了一下,意图挣脱束缚,缠绕上来的力量却更快一步将他固定在原地。
只有几个呼吸间的时间,将军仿佛僵立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景元还能活动脖子,她没封住他的喉咙,所以他能顺利地发出声音,一点也不慌乱地问一句:“黛雪这是何意?”
“接下来要用稍微激烈点的疗法,为了防止你乱动。”她移步走到桌边,将那把竹伞取下,握住伞柄轻轻一扭,在金属摩擦的锐响中,拔出了一柄剑。
剑身细长,一如将它握在手中的主人一样看似羸弱不堪,月光洒落下来照出一片凛冽的寒光。
她握着这把剑走到他面前,娴雅美丽的脸上毫无杀气,懒散、平淡,就像日常一样的口吻说道:“会很疼哦。”
然后她转动剑柄,在他错愕的眼神中,将剑刃刺入心脏。
那股一直以来萦绕在她身上的香味忽然浓郁起来,浓烈得如血一样。
*
青镞来得要比平常稍早一些。
不得不说夜晚有种温吞的魔力,总会使人鬼使神差地做些难以理解的事。至少策士长回忆起昨晚那通联络,还是在心里隐隐懊悔。
她倒不是后悔自己说的话,只是感觉多少有些过分干涉将军的私人生活,这一向不符合她的行事原则。
虽然外界的传闻天花乱坠,但作为将军的近侍,青镞对两人的关系倒有一点不同的看法。
追随将军百余年,青镞自然能从细枝末节中看出将军的心意如何,这也是策士长对外界流言保持沉默,不曾考虑过辟谣的原因。
但……将军看起来总像是在顾虑什么。
她打开神策府的大门进去。
辰时刚过两刻,拂晓的晨露凝结在叶面上,也挂在虎纹的肩甲上,像一滴将落不落的泪珠。
景元正坐在案几后,握着一卷书沉思,听见了脚步声,他稍稍抬首,“这么早就来了?”
青镞意外地看了眼墙上的挂钟,按理来说出征回来的第一天将军会睡到日上三竿才起,策士长对此很宽容,无论怎样的事务也不会去打搅他休息。
但他看起来并不疲惫,尽管那张脸上的表情沉凝,但青镞仍然觉得将军的气色要比从前好了许多,就像行将枯朽的老木注入了新的生机,又能生长出新的枝芽。
但这个想象太有丰饶孽物的特色了,她赶紧掐死了这个不敬的念头,“将军怎么不再多休息会?您在找什么?”
昨天下班前,青镞把将军的桌案清理得干干净净,没留一份公文让他处理,今天一来,将军的桌上倒是堆满了玉兆和书籍,她一眼就看出那些是档案室里抽调出来的资料。
景元想了一下,“我记得,神策府里应该收藏了几本古籍,上面有疗养奇方,对身体虚弱的人很有效。”
“是有这几本古籍,现在不在神策府里了。”青镞流畅地回答,“因为平日里用不上,之前整理档案时就送到了丹鼎司保存。”
她狐疑地看了眼将军的脸色,“将军可是身体不适?要不要请龙女大人来看看?”
“不是我。”他说了这句又闭上嘴,似乎不欲解释。
但青镞还是顺着他的意思想下去,“将军是说黛雪姑娘?昨日我见她还好好的,怎么……”
她说不下去了,用古怪的眼神看着将军,脑子里飞快跑过了一些不能描述也绝对不能说出来的念头。
“她说得确实不错。”将军忽然说。
“……什么?”
将军叹了口气,“你们真的很爱胡思乱想。”
*
近日罗浮上有一则大新闻。
事情还要从前几天将军出征回来的庆功宴说起。
当然,一般人是没法出现在宴会上,可听云骑军透露的消息说,当时气氛正好,忽然冒出几个联盟派来的人,指着将军说他与丰饶孽物勾结。
这真是天大的笑话!一看就是奔着诬陷将军来的!
好在将军足智多谋,不仅避开了陷害,还顺着几个来使一举揪出了联盟里的叛徒。
连元帅都亲自写信慰问将军,赞扬他的敏锐智慧,真不愧是我们罗浮的将军呀!
类似的传闻像一阵风一样刮过罗浮大大小小的洞天,引起一轮又一轮热切的讨论和想象。
可以预见这又将是罗浮未来百年内最热门的话题,亦为神策将军的传奇再添崭新的一笔。
消息传到流云渡地下的仓库时,不能露面的某人狠狠砸了个杯盏。
他将全身笼罩在黑袍中,看不出身形轮廓,不辨男女的声音阴狠地响起:“『树种』分明已经开始在他身上生长,他使用妖弓力量时我看得清清楚楚,到底是怎么蒙混过去的!”
全息投影落在墙上,模糊不清的人影像一团黑影,连传来的声音也含糊不清,“也许是持明族的那帮家伙想了什么办法,不论怎么说,这个计划已经失败了,把人手撤回来,不必浪费时间了。”
“哼!说到底要不是慈罗心慈手软,他怎么可能活着回来!”藏在黑袍里的人咬牙切齿,“那个蠢才!废物!不仅自己亡于妖弓信徒之手,连妻子也为人所夺,可笑至极!”
墙上的投影轻轻一笑,“紫云英,你和死人较什么劲,换个角度想想,这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紫云英扭头看向墙壁,冷声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你没听过罗浮上的那些传闻?无论几分真假,它都证明了一件事。”
“……别卖关子。”
“我们的神策大将军,出现了致命的弱点呀。”他意味不明地笑了起来,“慈罗的妻子,难道也是妖弓的信徒么?她只是被骗了而已,我们正应该引导她回归慈怀药王的怀抱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