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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第 3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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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这转眼间又是半月,仲夏夜短,暑气难消,展昭批完公文,理清政务。这些日子忙于公务,疏于练武。称今日得闲,在园内练剑,舞了两个时辰,忠叔命轻梅端来酸梅汤、冰藕丝与他消暑解渴,展昭接过梅子汤,一饮而尽,轻梅见汗珠顺着展昭的鬓角滑至颔下,忙取了巾子,伸手与他拭汗。展昭不惯别人伺候,忙接过巾子。忽而眼一横,巾子一挽,又利索地一甩,只闻得“啪”得一声,似什么与金属碰撞,一颗石子从树梢落了下来,唬得轻梅“哎呀”了一声。
“白玉堂,你还要藏头露尾不成?”展昭好没气地望了望园中榕树之巅,轻梅抬起头,果然有一白衣人斜跨于梢头,一手握刀,另一只手也没闲着,正在那里剥毛豆子吃,一双桃花眼顾盼神飞,风流天成,轻梅从未见过如此人物,不由微怔。
“这不是怕扰了猫儿你的好事吗?”白玉堂笑嘻嘻飞下树来,摇开扇,坐于石凳之上,端起桌上的茶具,仔细端详了一阵,品上一口:“猫儿,你这小日子过得好自在啊,晴云绿潭,风帘翠幕,夕阳在山,佳人在侧,还有这西湖龙井。果然是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又见展昭因刚练了剑,单衣被汗浸透,面色泛着红晕,仔细看时,肤色竟比在东京时白上几分,也越发光润,不由大笑,故作轻浮之态:“瞧瞧,把你这劳禄命,也养得水灵灵的,越发出落了呀,啧啧,可惜了如今养在深闺……”
展昭乃常州人士,自然更习惯这江南的水土。不过被白玉堂如此一调侃倒也不怒,也依样坐下,不紧不慢地道:“不过是习惯这一方水土罢了,哪比白兄天生丽质,在哪里都不改倾国之容……”
还未说完,白玉堂已一刀砍来:“找死。”展昭拔剑相迎,两人厮斗在一处。
剑啸刀鸣,约摸过了一个时辰,两人方停下来,旁人看不出门道,只闻白玉堂怒气冲冲:“臭猫,你白爷爷没吃饭,这才让你讨了便宜,还不上好酒好菜来,我吃饱了再和你打。”众人哦了一声,这才知道还是自家大人占了上风。
展昭笑着命传饭,忠叔早已备下了,见白玉堂来,又吩咐厨房添了些酒菜。
白玉堂坐于桌前,两人久时未见,少不得许多话,展昭于是问白玉堂如何来了杭州,几时来的。
“前些天去襄阳办了个案子,了事后便请了假回金华老家,顺路来看看你。”白玉堂杯中已空,一旁的侍女见机,走上来与他满上。素手纤纤,莲步盈盈,面若芙蓉,体若杨柳,白玉堂望了望那女子,笑道:“方才路过听雨轩,那老板说这杭州城内要数展大人府上的佳人最妙,我还不信,如今一见,倒信上三分了。”
展昭从不知自己府里的这些侍妾还有如此名声,不由有些吃惊,白玉堂见他那模样知道他依旧是个不理家事的,又笑道:“忠叔把你照顾得不错,这府里比在东京时像样多了。”说着又长叹一声:“不过我倒更喜欢你东京那地方,一看就知是猫窝。”
展昭这才留意到府内陈设的确变化了许多,器皿家私也讲究了不少,自己日日住着没在意,被白玉堂一提不禁蹙了蹙眉头。
两人用了膳,白玉堂要去到白堤上走走,天色渐渐晦暗,人间芳菲去尽,但夏木阴阴,依旧十分可人。暖风微动,莲叶摇曳,带着雨荷怡人的清香。
湖畔茶楼酒肆几乎座无虚席,丝竹满地,时不时还传来歌姬柔美婉转的歌声。白玉堂见展昭脸上还挂着不悦之色,笑了笑,深知这猫的臭脾气,最不喜奢华之风。展府上下从来都是忠叔打理,他乐得轻闲,也不上心。自己今日提起,一会儿子展府上下少不得要挨他一顿训,于是伸出胳膊撞了撞他,笑道:“何必如此在意,你如今奉禄高,又在杭州这地方上,忠叔如此张罗也不是没道理。何况你那府里也就是美人出众些,其他的不过是像个普通官宦人家,还赶不上有些五品官呢。”
两人走了一阵,寻了个草从坐下,白玉堂图凉快,脱了鞋袜,坐在岸边打水,湖水清凉浸骨,好不舒坦。又伸手摘了片莲叶,用来打扇。
展昭斜躺在草地上,撑着头,湖对岸的亭中美人身姿婀娜,舞如莲花,展昭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如今边关正打仗,可你看但凡富庶之地,哪有个战时的样子,早些时候我还不明白何以如此,如今才知道这浮华之风竟是不知不觉间侵蚀人心……哎,虽说是藏富于民,可如此终不是好事。”
“你这猫,还那么爱操心。”白玉堂用莲叶捧了一捧湖水,轻轻一甩,水扑了展昭一脸。展昭坐起身,抬起袖子擦脸。白玉堂也不管他,只抬起头,扬手转了转莲叶,又落下几丝水。“山川不随亡国尽,草木只作旧时开。空忧六朝兴废事,问君愁心为谁哀?”白玉堂微眯着眼,徐徐问道。
展昭解得他诗中之意,不由一愣。明月初升,月华洒落于湖面,皎皎如同雪珠儿一般。“兴亡更替,这道理虽透彻,但你我岂是如此凉薄之人?”
白玉堂摇了摇手中的莲叶,又望了望展昭,见他双眸脉脉,依旧淡含忧色。“猫儿,不是我凉薄,而是你太多情。”说罢一声叹息。
一句话说得展昭大窘,正不知如何应答,却又见白玉堂瞥了他一眼:“你敢说你这时时刻刻的忧思之中,没有丝毫……是因为他么?”
展昭心内一窒,似猛地被戳了个洞,但还没任何知觉,“不明白你说什么。”机械地回了句。
“你明白的。”白玉堂笑了笑,轻描淡写地说。展昭不再言语,别过脸,心上的窟窿似乎这会子才渐渐有了痛意,合上眼,仿佛如此就能锁住那涩涩的滋味,不让它溢出来。
……
这日午时方过,刘宇来到府衙,刚坐到椅上,一旁的侍从立刻递上湿布,奉来香茶。搽了搽汗,抿了口茶,上好的六安磨得细,味也调得好,却撵不走心头闷气。喝了几口,却又将茶杯放下,默默叹息了一声。
范仲淹调任庆州,刘宇身为杭州通判,这几年官声极好,政绩也颇得朝庭嘉奖,升任知州本是顺理成章之事。孰知朝庭却下了道出忽他意料的令——命展昭兼任。自己虽不是那一门心思钻营之人,可毕竟是康定元年便蒙当今圣上钦点的状元。年少成名,仕途更是一帆风顺,可如今却让一武夫作了顶头上司。虽说前番席上戏言请展昭舞剑时,这武夫一席话倒让自己另眼相看,可心里终究别扭得很。好在展昭虽本为武官,到底在开封府多年,断案准、政务熟练,为人也算彬彬有礼,相处起来倒也不难堪。
正想着,只听堂外靴声笃笃,展昭已回到府衙。外面日头正晒着,暑气颇重,展昭一边走,一边抬袖拭汗。待他坐定,刘宇又饮了口茶,方才拿起公文递与展昭:“展大人,这是关于今年秋闱的事项,请过目。”
展昭点了点头,面色绯红,刘宇暗笑这脸色倒像是西湖边上那些个跑江湖的,憋足了气在那厢舞枪弄棍。汗水将那齐整的公服润湿了一大片,刘宇望着不禁蹙了蹙眉。
展昭一看,日子与考场皆安排得十分妥当,只是题目过于重诗赋,明经科也依旧是呆板的背诵。如此虽是常例,但似这般青春作赋,皓首穷经,又如何能瞧出安邦之能?于是笑道:“这明经科着实没什么意思,倒不如考考经典的大义,让士子们阐述一番。”
刘宇曾是状元及第,想展昭不过一介武夫,竟敢对科举题目指指点点,不由大为不悦,脱口而出:“大人有所不知,这明经科自唐代起就是如此考法,当今天子也颇重儒家,还特下旨,州县小学教授经时,必先授《九经》,就是礼部出题,也是如此。”
展昭听出他言语间暗讽自己不是进士出身,抬了抬眼,见他眉宇间暗隐怒色,哟,脾气倒不小,淡淡笑了笑。其实这大宋的子民哪能不知道开科取士的规矩,更何况自己还当了这么多年的京官。只是早觉得这般考法甚不合理,不过以前这档事自己插不上嘴。如今在其位谋其职,自然要说上几句。不过这取士之道,到底非自己所能定,于是道:“虽是如此,但也嫌死板了些。不如将这贴经墨义放置最末,以策、论二科为重,刘大人以为如何?”
刘宇望了望展昭,自己出言暗讽,他倒并无怒意,反而一片坦诚。仔细想来,倒觉得展昭说得也不是全无道理。不过骤然颁布,又恐有属僚、士子不服,不如交由朝庭,一则更显自己谨慎,二则也省去不少心。“贡举一事关系重大,不敢擅专,还望展大人容我将此事上书朝庭。”
“好,如此有劳刘大人。”展昭明白他的难处,点了点头。琢磨着若朝庭不允,便修书与范仲淹等人,他们是当今文坛领袖,若他们提出,朝庭断不会等闲视之。
回府后,刘宇即上书与今年知贡举的翰林学士聂冠卿,备言展昭质疑当今解试,提议将贴经墨义改为阐述论文之事。他起初有先入为主的成见,对展昭议论科举之弊心下不快,此时静下心来仔细琢磨了一番,却觉展昭所言其实颇有道理。提笔开了个头,顿时一发不可收拾,不知不觉施展出当年状元之才,引经据典,好一番论述,说得振振有词、有理有据。
聂冠卿看完上书,思前想后也不能决议,于是交与赵祯圣裁。赵祯将刘宇之书细瞧了一遍,唇角略勾了勾,复将书信置于案上,手指轻轻敲打着御案。聂冠卿抬头见圣上面含笑意,似有所思,不明白他是何等主意,于是站起身轻唤道:“圣上?”
“巧得很,前不久欧阳修也建议朕废除明经一科,这建议虽不无道理,但朕以为此乃国之大事,不能仓促论定。”赵祯抬起头,示意聂冠卿复坐下说话:“这样吧,今年依旧须考贴经墨义,不过放至最末。”说至此,沉吟了片刻,缓缓道:“这以策论为重的建议甚好,最能瞧出经世治道之才。”微微点着头:“准了杭州所报。不但要准,且命全国都如此办。卿与中书、翰林商议商议,若无异议,便尽快下达。”
聂冠卿领了圣旨,正欲欠身告辞,忽闻赵祯不紧不慢地问:“冠卿,这刘宇朕记得是你的门生吧?”
“正是。”聂冠卿心内一凛,点了点头,低下眉,也不多言。
“前些日子本想升他为知州,不过他年轻气盛,难免有些狂傲,朕是有意磨磨他的锐气,让他屈于武将之下。今日见他所书,嗯……不因私情而乱公断,日后定堪大用。”赵祯拿着信仔细端详。原本听说刘宇对展昭多有不服,若是小人,此书必定会对展昭阳违阴违、明褒暗贬一番,界时朝庭不允展昭所议,纵为上司,展昭也被摆了一道。但刘宇并未如此,还加了一番自己的论述,使展昭之议显得更为有理有据。想那刘宇虽是狂傲,但能不贪功、不挟私,也是难得。
聂冠卿此时恍然大悟圣上方才何以要笑,忙一面代刘宇谢过,一面道:“刘宇虽曾为臣的学生,但既入朝,便是天子门生,得圣上亲自教诲,胜于臣千万倍。”
赵祯不由又笑了笑,心道这聂冠卿未免太小心了,自己虽不喜大臣结党,但也不是连这些个师生之情也忌讳着。不过他如此也甚好,可以省下几分心来。
两人又说了几句,聂冠卿方退出殿外。赵祯的目光随着他移到福宁殿外——好一片郁郁葱葱。天气热,虽才未时,却也有些乏了,元震在一旁,忙命人将那冰镇的水果端上来。赵祯靠着椅背,轻轻合着眼,只是眼帘挡不住殿外的光,眼前依旧是白亮的浑沌一片。那家伙,本来还有些担心他,如今看来是多余了。能让那心高气傲的状元心服口服,嗯……长本事了啊。前些时候驳了他的折子,他并未生丝毫怨对之心,倒越发尽职,果然没让自己失望。只是得他如此尽心,这心里竟高兴不起来,隐隐里似乎希望他能抱怨几句,哪怕别那么一如既往也好。不过他在那苏杭之地想必是舒心得很,离老家近,府里又是……哼。如今看来同僚间也处得不错,官当得也顺心。如此惬意,怎会抱怨,只怕是乐不思蜀。
这天气实在闷热,赵祯猛地转过身,命身后打扇的用力些。
元震见圣上方才还微微含笑,眉梢眼角微含温柔之意,忽而又紧锁眉头,不快之极。实在琢磨不透,只轻轻道:“陛下,吃几个梅子消消暑吧。”
赵祯瞥了他一眼,拈了个去了核的梅子塞进口里,恨恨地一口咬破,眉头一蹙,只觉得牙顿时要倒了一般,险些没失态吐出来,强忍着咽下去,良久,缓过些气,淡淡问了句:“这梅子如何这般酸。”
元震在一旁埋着头,不敢抬眼,将案上的梅红匣子双手捧起,声音极低:“陛下……”迟疑了一下,方小心翼翼地道:“就着酱吃……就不酸了。”
…………
……
过了十余日,朝庭的文书又到了,升任刘宇为杭州知州,展昭调任荆南路安抚使,即日赴任。自己任期未满,为何又调任荆南路?展昭正不解时,却见刘宇向自己走来,抱拳笑道:“恭喜刘大人。”
刘宇低下眉,拱手称谢:“这些日子多得展大人指教,下官受益匪浅,在此谢过展大人。”说着深深鞠了一躬。他此言倒不是谦辞,确实出自真心。展昭在开封府几年,政务熟悉,又深得断案之要,刘宇自放下成见,便时不时便与展昭切磋聊天,些许日子下来竟是学到不少。自然是愤懑之心日减,而钦佩之心日增了。
两人接到朝庭的旨意,既是圣上亲准,自然是顺利得很。刘宇见展昭之策得圣上赏识,全国推行,他本人竟无丝毫喜形于色,还与平常一般,不由又多了几分感慨。
“刘大人过谦了。”展昭忙扶住他,又还了一礼。他是状元及第,不免心气高傲了些,起初自己不解赵祯为何让自己兼任杭州知州,如今看来却是要用自己磨磨他的锐气,日后方堪大用。如此想着,顿然似有所悟,难怪自己任期未满即调任他处,想必是若自己在杭州,毕竟曾是顶头上司,他遇事难免依旧要看自己的意思,放不开手脚,施展不了才能。想通这层,不由微微叹了一声,回府命展忠张罗起程赴任之事不提。
不几日,白玉堂从金华返回杭州,得知展昭要去荆南,便来与他饯行。展昭这才知道因白玉堂的侄儿白芸生到了念书的年纪。杭州大儒颇多,州上的官学也是全国有名,强过金华十倍,于是白玉堂的嫂子起了孟母之意,执意要迁居。因大哥前年去世,白玉堂自然得担下这事,如今正为选府地、择侍应、寻夫子之事烦心呢。
展昭听闻笑道:“正好,我还愁这不日就要调任,这府地仓促之间寻不到买家,白兄要是不嫌弃,就与展昭分个忧如何?至于夫子之事,我去央刘宇引荐。他学问极好,与这杭州城内的大儒都颇有交情,再难请的夫子也会卖他个面子。”
白玉堂闻言欢喜,嘴里却说:“你这猫,算盘打得倒精。行,这园子清静又方便,确实难得。不过猫儿,与我算便宜些。”
展昭不由惊诧,想这白玉堂于钱上从来“挥霍”得很,如今倒突然知道俭省了。这般想着,却也没多考虑,只笑着点头。
展昭的园子当初买成八万钱,修葺院落、添置家私花费两、三万,侍妾九人又花了万余。其中轻梅大方得体,人又老实细心,展昭便只带走她,其余的愿回家的放还,不愿回的就跟了白家大嫂。如此下来,总共还只算白玉堂八万。
白玉堂不由笑笨猫专做亏本买卖。岂知展昭闻言,命人将展骥领来,那小子已开始学走路,牵着展昭的裤腿摇摇晃晃,展昭蹲下身,将他一把抱起:“我有个不情之请,还想劳烦白大嫂子。”
“还倒你真肯吃亏,原来是给我下套,好不滑头。说吧,是何事?”白玉堂见展骥的脸蛋圆滚滚的,忍不住伸手轻轻一揪。
展昭瞧着心疼,伸手抚了抚展骥的脸:“前些时候堂嫂将展骥接回老家,不想到家没几日又病了,唬得堂嫂不敢不信当初那算命的僧人所言,硬要将他过继与我。我如今赴任,一路颠簸,恐于小孩身子不好,想烦请白大嫂子帮忙照顾一段日子,待我安顿妥当,再将他接回。”
“我道是什么事,这没问题,猫儿你只管安心。”白玉堂一听是把猫崽儿给他养,满口答应。看他那欢欣模样,展昭倒是不怎么安心了。
几日下来,展忠已将府里上下打理妥贴,展昭也和杭州官员一一应酬过。如此,一府人赶着车,便起程往荆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