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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矿坑 ...

  •   “妹妹,快下来!”金文彬叫道,“这位就是薛先生,来跟薛先生问好!”

      金雪池当下便说了句“薛先生好”,薛莲山似乎听见了,金文彬没有听见;现在她下楼来到二人面前,金文彬又一个劲儿地拍她的肩,“怎么这么不懂礼貌?还不打招呼?”

      薛莲山立刻解围道:“她说过了。”

      他在打量她。金雪池不看他,只盯着虚空中的一点。因为眼神不聚焦,对影像、声音和空间的感知都弱了下来,茫茫然然中只被他的香水气萦绕着,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她本就瘦小,在肩背紧绷中更是缩小了一圈;然而因为骨节僵硬,到底是没有委顿下去,只像一根不甚美观的草茬,伶仃仃地戳在地上。

      他又笑眯眯地开口说:“金小姐......”

      金雪池立刻抬起头。

      “衣裳湿了,要不要去换一件?”

      她说了声“抱歉”,一转身就绊了一跤,越走越快,最后简直是三步并作两步冲回房里。金文彬哈哈一笑,扶着手杖道:“她就是怕生。”

      金府人口众多,就不开大桌饭,各房吃各房的,当下金文彬请他回屋共进晚餐,金雪池的饭也专由服侍她的老妈子张妈端进来。她吃得没滋没味,吃完了,也不想做功课——反正是周五了,明后天写也是一样的,拧身就趴到床上去了。

      我看起来靓吗?是双数,不是单数。

      她从枕套里摸出一颗骰子,随手一抛,再在空中握住。打开一看,一。

      金雪池有点不满地坐起来,想了想,又默念:我能女大十八变吗?是双数,不是单数。

      四。

      塞回骰子,她将脸深深地埋进枕头里。薛莲山身上的香水味总在鼻尖上挥之不去,若有似无的,现在还能闻到;在填塞干菊花芯的枕头上蹭了一顿,总算散了。

      哪有男人把自己弄得这么香?可见他不正经。但是有些人就不正经得油滑,她见得多了,赌坊里那些人;薛莲山呢,只像个斯文的银行家,还是事业有成的那类型。他确实是事业有成......到底是他自己事业有成,还是继承了他爹的家产?毕竟才这么年轻。

      最后金雪池断定他是个继承家产的二世祖,为了哄自己快睡觉。

      第二日,张妈早早把她摇醒了。她含糊道:“张妈,周六......”

      “我知道!是老爷叫你快起,他今天去罗汉山,让你也跟着一同去玩。”

      她一骨碌便坐起来。漱完口,早膳草草吃了几勺,现在的重点是换什么衣服——啊,她没有什么好衣服。金文彬虽宠爱子女,但骨子里是个很老派的家长,认为学生就该有学生模样,众女儿的首饰、化妆品、衣服都朴素的很。她那几条旗袍都是素色,剪裁又宽松,挂在干瘦的小身板上,毫无曲线,简直和男人穿长衫没有差别。

      他到时候又说:“金小姐......衣裳穿错了吗,要不要去换一件?”

      她迅速甩了一下脑袋,要把此事甩远些,然而面皮还是微微刺痛起来。

      最终选了文明新装,上面一件白褂子,下面一条黑长裙,虽然衣服本身很普通,好歹与她是合适的。

      梳妆完毕,金雪池把帕子往口袋里一塞就往外走,门楼前已经有两人候着她了。金文彬也是小个子,肤色较深,脸上却有一种欢快、机敏的神色,看着就很聪明;打扮较为随意,还略有暴发户气质,满手的金戒指,脖子上还戴一块蛋大的翡翠观音。两人并肩站在一起,越发显得薛莲山峻拔、风度、衣冠楚楚。

      第二回见他,她的表现就自然多了,他的香水味也淡了。想来不会特意带一瓶香水出远门,只是临行前涂了点;衣服挂在架子上吹了一夜,气味就散了很多。金雪池的呼吸因而变得轻而短,不愿长长一口气出去,冲开他薄弱的香。好像他的关注一样,本来就没有多少投过来的意思,贸然冲散一次,再环过来不知道还要多久。

      从金府到罗汉山有很长一段路。金文彬与她坐在后排,笑问道:“睡醒没有?”

      “醒了。”

      “真难得,周末要是张妈不叫你,你能一直睡到吃午饭。”

      金雪池别过头,看向窗外。副驾上的薛莲山适时接话道:“周末不睡觉做什么?我周末也起不来。”

      “哈哈,我不信!薛先生你是日理万机的......”

      “没有,绝对没有。公司什么事都有专业的人负责,我惯会偷懒。金先生是真勤快,今早我刚起来呢,就听见院子里呼呼生风的;推窗一看,是你在练五禽戏。”

      “我是很注重养生的。年轻的时候是个小跑堂,就能连着跑两个时辰,从赌坊跑到码头。前阵子再试,还是可以一直跑。你瞧,我都这个岁数了,一点肚子不长,肉还是紧的。”金文彬卷起袖子,展示了一下自己结实的手臂;金雪池一眼瞥过去,又瞥到了他腕上豪气过头的黄花梨念珠。“你太瘦了。我知道你是忙,不然,应该好好锻炼身体。”

      “金先生说得对。”薛莲山笑道,“你是筚路蓝缕过来的,要是没有好精神头,哪能做出这番事业?我们这代人就懒散惯了,起身都两眼发黑。”

      论财富、论地位,金文彬都是不能和他比的;然而他一点也不傲慢,仍自认是子侄辈。金文彬觉得这话听得十分舒服,一路畅谈养生秘笈,车不知不觉地就开到了罗汉山脚下。棚屋里钻出几个人,拦了车,问:“什么人?”

      薛莲山摇下车窗,从怀里掏出一张小卡片,在对方面前晃了晃。

      “噢,薛先生,我们收到了你的信。”那士兵敬了个礼,示意放行。金雪池挺直脖子,视线越过车座椅、落在了那张正在被收回去的小卡片上——不是勘探执照,是他自己的名片。

      车往上开了一段路,开不动了,再就是土路。于是三人下车步行,虽在山中,但大多是矮小灌木,树荫不多;又近午时,走的人满身是汗。金文彬在前面一边走、一边找地方,薛莲山渐渐落在后面,脱了外套、搭在胳膊上,露出的衬衫背后湿了一片。

      金雪池跟在他之后,被晒得头昏眼花,脑子都空了,只跟着迈腿。他忽然回头说:“金小姐,你要不要在车里等?”

      “不用,车里也闷热。”

      “那么我拉你一下?”

      “不用,不用。”金雪池疾步越过了他,去追父亲。薛莲山笑了一声,感觉是因为昨天说她衣裳湿了,被小姑娘讨厌了。

      到了地方,可以看到郝老板已经掘了四五个深坑出来,周围竖了木桩子,推车、铁锹等器具尚未全部撤走。金文彬哼一声,一脚踢倒了一根木桩,“我已经找牙行雇了一队老矿工,明天来开采。薛先生你来一趟,他们从此就放我过了。赶赶工,下周之前我就把样本送去中山大学化验......”

      “金先生,回去我写一个地址给你。怡和洋行的化验室更好,他们认得我,还能压一压价。”

      “那敢情好!”

      薛莲山蹲下来,捻了捻坑边的泥土;又站起来,绕着坑走了几圈,慢慢开口道:“我那几口都是煤矿,这一口矿是含锡的,所以也许我不太懂,你随便听听。开采是很容易的,你看,部分矿层都露出地表了,最深可能就几十米,开采成本很低。也不需要打深洞,露天就能采,牛和马都能牵过来......”

      他说着,微微蹲下身,直接跳到坑里去了。金文彬探头说:“呀,小心把衣服弄脏了,你裤脚上蹭了一片黑泥。”

      “都是颗粒,”他顺手在裤脚上摸了一把,“好事情。”

      金雪池就眼睁睁地看着他穿一套那么漂亮的衣服在坑里走,走着走着,鞋也脏了,袖子也脏了。他本人却毫不在意似的,东敲敲西摸摸,兴趣盎然。最终,他拣了块石头,顺着另一侧的缓坡绕上来。

      “下面很潮。金先生,这附近有河吗?”

      “以前有,后来改道了,又有新的泥沙填埋下来。这里确实是古河床。”

      “可能还是会有地下水,到时候要先修排水沟。山脚也得修石坝,到时候挖多了容易山体滑坡......等勘探队来了再说吧。总之,我目测是口好矿,不管是从开采的角度来说、还是从它本身的品质来说。”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手帕擦了擦那块沾满湿泥的石头;似乎还嫌不够干净,又把在衬衫上蹭了几下,递到金雪池手上。

      “给你玩。”他笑眯眯道,“像冰糖吗?这个叫石英。”

      三人相当愉悦地坐车回城,两个成年人的愉悦是为同一个缘故,金雪池的愉悦就是另一个缘故了。已经到了下午两点钟,耽搁客人到现在都没吃上饭,金文彬很过意不去,一进饭店,不管三个人只能吃多少分量,把招牌菜式全点了一道。又问薛莲山:“还要什么?”

      薛莲山并不阻止他摆阔,扫了眼菜单,替金雪池要了一份冰淇淋。

      酒饱饭足后,金文彬就开始思考下一顿饭。“晚上去吃斋饭如何?我供养着一座庙,他们做的斋饭很好吃,风景也不错。”

      “啊,你供养了寺庙?”

      “不仅寺庙,学校、慈善堂、妇女协会,我的大部分钱财都用在它们上面。薛先生见笑了,广东人迷信,我又是开赌坊的,心里总......”

      “不不不,”薛莲山正色道,“做生意都一样,我朋友也每年去普陀岛进香。抛开能不能积攒福报不谈,金先生存心之厚,已胜万千机巧,不必在 ‘福报’ 二字间论短长。只是今天不太方便,我衣服脏了,不好进洁净之地,明日再去吧?”

      金文彬迭声说好,金雪池心中也喜悦,还有明天!她笃定金文彬仍会带上自己。

      不止她这么想,还有人也这样想。

      男主人不在的这一天里,府上的太太们把这位气派的客人讨论了个底朝天——上海来的,要么就说不一样!三姨太很有兴致地说:“他那样的人,老婆不比老爷的少吧?我猜至少六个。”

      二姨太“啪”地打开折扇。她那扇子上效仿郑板桥写了“难得糊涂”四字,每当要发表高见的时候就要展示出来,暗示自己有世事洞明之哲,“我看不见得,才那么年轻,还是头一次结婚的年纪。上海可不比我们这里,很多人出去留学,二十七八才回来,三十结婚的也有。兴许这薛先生连婚都没结。”

      五姨太摇了摇头,咯咯直笑:“不像。”

      “怎么不像?”

      “昨天他和老爷在房里聊天,我送水壶进去;老爷让我先别走,把墨磨出来,他要写字。好嘛,我就坐在桌边磨墨。那位薛先生毕竟年轻些,主动站起来给老爷倒茶,第一杯给老爷,第二杯给我——”

      “呀!”

      “——我当时也吓一跳!你说,哪有他给我这样的人倒茶的道理?第三杯才是他自己的。他还跟我说谢谢。”

      “兴许是因为你美。”

      所有人一齐怪叫起来。三姨太总结说:“不管是不是因为五妹美,这薛先生都不是没和女人相处过的。”

      二姨太已经动摇了,但为了显示不从大流,她还是提出了反面观点:“那也不见得,他可能是受了西方礼仪的影响,学做‘绅士’。绅士就是会尊重女人。”

      金太太冷眼听着,只恨她们无聊,说来说去都绕着桃色新闻。等她们的叽叽喳喳告一段落了,她才开口说:“两个男人出去办事,还往郊外跑,大小姐跟着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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