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鞘》茶己昭

77、太初砺剑（6）

　　在踏入晋天门的那一刻起，乌衣就时刻做好了准备。

　　须沙真人方才的那番话里，表明了早在覃城的时候他便有所察觉，至于为什么，看看这殿中密密麻麻的符文阵法便可得知一二。

　　覃城之中那将全城献祭并封闭起来转移业果的阵法，另一头，正是勘罗殿。那阵法是谁布下的，浅月又为何在那里，一切疑问全都得到了解答。

　　可那庞大的业果，倘若真的全部来自于须沙真人一个人，那他所犯的罪孽，又何其深重。

　　一直以来须沙真人都将这个秘密藏得很好，虽然不久前令自己血缘上的女儿不慎撞见，他不得不除掉对方，有些许遗憾，但如今面对乌衣，也许是自信对方不会再走出这里，他终于有了一个能够倾诉的人。

　　不等乌衣询问，他便自顾自地开口述说起来：“你知道吗？白虹剑仙恒殊，是我的师兄，只比我早入门两年，我们几乎在同一时段突破至洞虚，我甚至比他早上几年，我原以为，也会比他早些飞升。”

　　“但是......如你所见，我已困于洞虚千年。”

　　谈及千年困境，令他面目有些扭曲起来，说到白虹剑仙更是难以克制地激动：“我到底哪一点不如他？还是说我当初就应该坚持己见，和他一样以剑入道？”

　　“师兄飞升之后，我以为是我修为还不够，于是我想尽各种办法提升修为，却依然毫无变化，我想借由亲手培养的神兵助力，它却不为所动，我又以为是我业果深重，于是我便布下阵法，可惜，依然如此。”

　　“种种办法我皆一一尝试，但那登仙之梯却始终不愿意为我降下，一千年啊......我还能等上几个一千年......”

　　他说到最后，声音渐渐低沉下去，像是在为自己这可怜可悲的命运哀悼，说明他所作所为皆是有缘由的，可在乌衣看来，这全都不过是借口罢了。

　　“疯子。”他看着须沙真人，冷冰冰地下达判决。

　　这两个字却像是戳中了什么，须沙真人猛地回过头来，一双眼睛寒芒乍现，霎时间他便成了货真价实的疯子，暴戾的灵力自他身上喷涌而出，要给这个出言不逊的人一些教训。

　　乌衣也顿时往后退了好几步，阴影之手顺势卸力，将他这一击往别处打去，磅礴的灵力便打在了勘罗殿的墙壁之上，一声巨大轰鸣，虽并未将这殿堂打破，低沉的回响却持续了许久，似是大殿在叹息。

　　须沙真人正身面向他，如今那些用于伪装的慈悲全无，现在才算是扯下了全部的虚伪，他朝乌衣嗤笑了一声：“来吧，让我见见我的好徒儿，我知道他也在，让我这个做师父的来检验一下，阔别数百年，他的修行有没有荒废。”

　　当归自然在，也对外面发生的事情一清二楚，早在乌衣来到勘罗殿的时候，他就已经急的团团转了，想要立马从乌衣的斗篷之下出来，可乌衣却迟迟没有准许。

　　二人在出发前曾经约定，一同前往，谁也不许抛下谁。

　　可真到了这个时候，尤其是听见须沙真人针对当归的那番话后，乌衣又迟疑了，他并不想让当归出来面对这个疯子。

　　在他将那那副表面上的云淡风轻全都撕碎，也坦然承认自己的所作所为之后，乌衣依然没什么动作，只是用那种看待某个病入膏肓之人的眼神看着自己，须沙真人心中不由得涌起一阵无名之火，他冷笑了起来：“怎么？想包庇他？有什么区别吗？你以为你今日还能离开这里？”

　　真荒谬，应该生气的明明是自己，结果却恰恰相反，他倒生起气来了。

　　得到确切答案时翻涌的热血已经平息，乌衣如今莫名冷静了下来，他一瞬不瞬地盯着须沙真人，还在试图进一步挑拨他的怒气：“你没打算让我离开这里，真巧，我也没打算让你离开这里。”

　　效果拔群。

　　“狂妄！”

　　须沙真人顿时眉头紧皱，他手一挥，从袖中乾坤之中就召出了不计其数的兵刃，每一把单拿出来都是些稀世珍品，在他手中却如同草芥。

　　身为晋天门的掌门人，也身为洞虚第一人，须沙真人在这千年岁月里积累的收藏也不容小觑，毕竟他曾寄希望于用外物助自己突破渡劫。

　　只是在苦寻无果之后，他便将这些收集来的兵刃法器全都弃之如履，如今挥手召来，也不过是和他的脾气一样乱撒一通。

　　但若因此就看轻他可是会吃大亏的。

　　自那纷繁之中，乌衣精准地抵挡住了裹挟着神念的一击，可那凌厉的攻势依然撕开了他布开的阴影屏障，稍有一些到了他的面前，被他弹指挥散。

　　须沙真人的笑声在那之后传来：“居然没有将你一击毙命，有点意思，你是何修为？也是洞虚？”

　　他脸上哪还有半分癫狂之态，在勘罗殿中如闲庭信步，说话间，裹挟着神念的攻击便又破空而来，那攻击看不见，是纯粹的灵力构成的，最适合对付同样虚无缥缈之物。

　　从未与幽冥主交过手，但传言他亦是鬼修，精通神魂操纵和攻击，须沙真人便当他就是鬼修，更何况对于出窍以上的修士，肉身是否完整已经不重要了，想要杀死出窍期及以上的修士，还需得彻底摧毁神魂才行。

　　须沙真人察觉到了乌衣用作屏障的阴影，那东西令他想起些不详之物，但他早已没有当初那么嫉恶如仇，他甚至颇有兴趣：“那是什么力量？你就是靠这个东西一跃成为幽冥主的？”

　　后续两次攻击间隔极短，且都瞄准了同一个地方，哪怕乌衣及时调动阴影，也没法完全修补屏障，令最后一击到了他的面前，是一只冥灵突然出现抵挡了这一击的余威，却依然让那只冥灵因此消散。

　　如此三击，乌衣便已经判断出了二者的差距，他不是须沙真人的对手。

　　须沙真人又朝前走了一步，步步紧逼：“如何？现在还不愿意让他出来吗？你如此袒护他，不知道他该作何感想，若是我真的一不小心将你杀了，我那位徒弟一定会记恨我吧，唉，令人痛心。”

　　说着这样的话，他依然面带微笑，从容不迫，只是依然一步一步朝着乌衣靠近。

　　乌衣也不露怯，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须沙真人，对于他的话也全无反应。

　　而后，在对方到达某个位置之时，无数阴影自他脚下蔓延，迅速铺满整个勘罗殿，甚至爬上墙壁，爬满门窗，触及穹顶，与此同时，也在须沙真人站立的地方猛然形成漆黑的突刺，洞穿了须沙真人的身体。

　　但这次得手却没有让乌衣露出半分笑容，他依旧神情严峻，一瞬不瞬地紧紧盯着须沙真人，生怕被他洞穿的只是一道虚影。

　　身体被数道尖刺洞穿，须沙真人脸上却没有半分苦痛之色，他反而细细品味起来：“死气，怨气，无论什么称呼，总之是这种东西，将其化作实体，这倒是新鲜，这尖刺不仅能限制我肉身的行动，似乎也能束缚我的神魂，一举两得，是个办法。”

　　“可惜啊......”

　　他话锋一转，忽然周身灵力激荡，将他周围一丈以内的漆黑尖刺全都震得粉碎，连同地上的阴影也被震散。

　　“可惜灵力便是这东西的天敌，阳克阴，生克死，你选错路了。”

　　须沙真人伸手一抹，纯净的灵力就迅速修复了他身体的伤口，光洁如初。

　　他又扭头看了看将大殿彻底封死的阴影，似乎有些疑惑乌衣为何要将力量分散用于封锁大殿，对此他也用另一种说法讲了出来：“你若是集中力量专心致志对付我，可能真的能给我造成一点麻烦。”

　　乌衣依旧面色平静，对他的种种挑衅都不为所动。

　　似乎是觉得全是自己一个人在唱独角戏，颇为乏味，须沙真人也不再自讨没趣，他也闭了嘴，不再多说什么，周身气势陡然一变，恐怖的威压甚至形成了某种气旋，灵力组成的无形大手径直朝着乌衣拍去。

　　乌衣也总算从原本的地方挪动了位置，他已知道二人的差距，就不会仍然愚笨地选择硬碰硬，可那无形的灵力却如影随形，且仍在扩大势力范围。

　　大殿之中似乎也因为灵力充盈而变得无比压抑，浓重的灵力甚至会压迫其中之人的行动，这一点乌衣早在覃城之中就领会过了。

　　他不得不改变了目标，从一昧地避让转为主动进攻，想要从须沙真人周身那浓郁的灵气之中突破防线，直指他的神魂本源。

　　可惜差了一点。

　　须沙真人一转身，磅礴的灵力就将乌衣掀飞出去，重重地摔在了墙壁之上，乌衣一声不吭，刚一抬起头，完全由纯净灵力组成的无形之刃就已经到了眼前。

　　乌衣只来得及侧身，想让这道攻击击中肩膀而非面门，但在那之前，这道无形之刃便被他人击飞了出去，打中了殿中的立柱，立柱顿时便被劈做两半，一声沉响。

　　当归手持撼天，他是强行突破乌衣的封印的，额间已经有细密的汗珠，却是只能看什么忙也帮不上的时候急出来的。

　　明明出发前说好了要一起并肩作战，可乌衣却迟迟不肯解开封印放他出来，他在里面急得团团转，最后眼见着这道灵刃袭来，不知怎么的，情急之下就真的突破了封印，成功拦下了这道攻击。

　　当归微微偏头，朝着乌衣小声道：“回去再找你算账。”

　　而后就回过头，抬脚向前，与他曾经的师父四目相对，却已经不再有师徒情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