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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冯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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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片上华彩溢出,在半空中交汇,漫漫、慢慢编织出了一个凡人的一生。
沈诚三人驻足,静静看着漫天的流光中幻化出一个修长的人形,那是一个俊美、朝气蓬勃的青年模样。
“阿钊。”女人的声音传来。
青年回过头,沈诚的目光也随他而去。
“娘!”冯钊笑着跑到近前,两人身后的场景随着浓雾散开显现出来。
那是一家农舍,简单的两间房,外围一圈篱笆,几只鸡鸭满院子跑着。女人站在门前,和蔼地笑着。
“择仙大会机会难得,儿子一定要去看看,说不定可以拔得头筹,成了神仙,光宗耀祖。”
冯钊说完,向女人辞别。他转身疾跑几步,轻轻一跃,一把宝剑便托住了他。
灵剑现身,冯钊踏着灵剑御风而行,转眼间便没了踪影。
看到这里沈诚隐约明白了什么,冯钊就是那个老者。他不明白陈璧手中的晶莹剔透的东西是什么,小小一个,竟然能承载冯钊的记忆。
冯钊来到了择仙台附近,他落脚在一家客栈,客栈里很热闹,基本上都是来参加择仙大会的修仙之人。
沈诚看这家客栈不大,设施也比较简陋,但无论是衣着朴素的冯钊之辈还是雍容华贵的富人,都来挤这一客栈。
客栈的老板看上去年纪不大,却有着不符合年龄的成熟感,就像是一个历经沧桑的灵魂附着在孩童身上。
他很奇怪,客人来了也不招呼,就静静坐在最外侧的桌子旁,打量着来往的行人,嘴里唱着不知道从哪学来的小调。
没人招呼,大家也不在意,自顾自地坐下,互问名号,便算结识。
冯钊坐在一个角落中,他有些拘谨,沈诚看出他几次三番想要和一旁桌上的人交谈,但最后都作罢。
场面逐渐热闹起来,客栈的全貌显现出来。陈璧缓缓走到一张方桌旁,伸手抚上方桌,那桌子居然是真实存在的!他坐了下去。
沈诚和罗柏亭也来到近前,奇道:“这居然是真的!”
陈璧伸手拍了拍一旁的长凳,“坐下看吧。”
两人落座,期待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沈诚注意着冯钊,看见有人和他交谈甚欢,嘴角不自觉地扬起。
客栈的门被人缓缓推开,一行穿着相同的人走进来,他们都将头发束起,插个木簪,腰间配着自己的灵剑。
为首一人说道:“我等乃是求仙府弟子,叨扰了。”
话音一落,嘈杂的客栈安静了片刻,紧接着,修士们都不约而同地站起来向求仙府众人行礼问好。
沈诚看得满脸鄙夷,心说求仙府的人再厉害也不至于这样被奉承吧。他小声嘟囔了一句:“真没劲。”
队伍中一人朝他们这桌看来,沈诚立马心虚,“咱们说话他们能听见?”
陈璧笑着摇头。
求仙府众人落座,一旁桌上的人立刻围了上去开始攀谈,其他人也接二连三围了上去,所说之言不过“年少有为”、“得道成仙”、“仙缘甚高”之类。
沈诚深觉无趣,转头去找冯钊,结果看见方才与冯钊攀谈的几人早就挤进了圈子,正聚精会神听着求仙府的人说话。
冯钊在外围,进也不行,退也不是,尴尬不已。
惆怅扫过沈诚心头,“可惜我只能这样看着,若是在当时,我一定要和冯钊说说话。”
罗柏亭“嗯”了一声,“求仙府这些人一来,其他人都恭敬得很,不愧是传言所说的名门正统。”
沈诚撇嘴,“狗屁的名门正统。”
夜深,众人逐渐散去,沈诚三人起身,看着冯钊进屋去休息。不过半柱香的时间,热闹的客栈冷清下来,只剩下那个小老板还在自顾自地哼着曲儿。
“羡那厮,清风皓月,风头无两——”
“叹在下,粗布衣衫,无人知晓——”
“万年天子百朝臣,空余一念恨此身。”
“呔!痴人!呀!匆匆——”
沈诚听得一脑袋雾水,心说唱得什么玩意儿,这调儿还挺不好学。
一切又散去。
再见到冯钊,画面急转直下,那是在择仙大会之时,他挣扎着,大吼着,使劲浑身解数都没能挤开前面的人登上择仙台。
灵力被仙泽压制,灵剑失去了往日的光辉,他连择仙台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他匍匐在地,抬头看到了直逼天际的金光,众人惊呼声不绝于耳。金光漫漫散落,映在青年湿润的双眸中。
有人被选中了!
有人羽化成神了!
他的耳边充斥着旁人的叫嚷,他好似没听见,只是一味地望着漫天金光,忘了起身。
沈诚看得呆住了,他有心扶冯钊起身,却觉得冯钊心甘情愿为此泪流满面。
“择仙台十年一开,今日那少年年纪轻轻就被选中直升九重天,真是难得的天才!”
“自古英雄出少年,果真如此!”
那一年的择仙大会以一位初出茅庐的少年成神而结束,旁人皆称道那是修仙界的天才。
在没看见别人的时候,谁都认为自己是天才,觉得到最后脱颖而出的人就是自己。
直到看见了别人。
冯钊以为自己非出身名门,四处奔走求学修出了灵剑,有了今日这番成就,靠的应该也是被人称赞过的“仙缘”、“天赋”之类。
可到了这里,他连择仙台长什么样子都无缘一见,耳边听的是其他天才少年的故事。
流光幻化的场景中,择仙大会结束,择仙台被仙泽包围,隐入世间。冯钊在仙泽外待了整整三天。
他大病一场,再醒来,是在那间客栈里。
冯钊在客栈里修养几日,告辞离开。他离开时,小老板止住了歌声,默默摇头。
冯钊并未回家,他去了哪里无从知晓,只知道下一个十年,他又来了。
“啊,痴人呀——”
老板的歌声中,冯钊再次推开客栈的门。因为修行的缘故,他的面容并无什么变化,只是整个人更加成熟沉稳。
这一次,他的手摸到了择仙台的边缘。
冯钊跪倒在地,头也没抬,漫天的金光不再像十年之前一样对他有吸引力,他只是低头,听着旁人议论着谁又达成了多年夙愿,得道成仙。
无论是看到还是听到成功的故事,人总是会幻想一下成功的那个人是自己,即使那是一个大器晚成的故事。
冯钊看着仙泽一点一点漫过他的手,择仙台再一次隐去。
场景中,冯钊立于山巅,他更加消瘦,背影单薄,遗世独立。失意之人,是说不尽的苍凉寂寞。
沈诚为他惋惜,心中失落。他想,他还会再来吗?下一个十年,他应该还是来了吧。
如他所料,光影变幻莫测,唯有冯钊的背影挥之不去。沈诚三人的耳边充斥着不同声音说的话。
一个十年,成神的不是冯钊。
两个十年,成神的不是冯钊。
三个十年,成神的不是他。
……
沈诚深吸一口气,他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个十年了,七八十年?还是弹指一挥间,百年光阴已过。
冯钊老了,是修仙也抵抗不了的老,他的发须尽白,整个人已经毫无方才那个青年的模样了。唯一没有老态的,应数他那被金光照亮过的眼睛。
这一次,他终于站上了择仙台。
结果如何,沈诚心知肚明。他知道冯钊还是没能成神,不然自己也不会在这里看到他。
可是即便知道结果不忍去看,沈诚还是硬着头皮跟随冯钊的步伐。
世间修士众多,他遇上了冯钊,那其他人?像冯钊这样的人呢?失意之人不在少数,却鲜为人知,世人称道的只是那些光鲜亮丽的成神之人,谁会在乎和冯钊一样的人呢?
沈诚心中一阵酸涩,他若是就此作罢,那这些所谓的“失败者”的人生便无人知晓了。
冯钊登上了择仙台,漫天金光再一次衬得他的眼眸发亮。那一刻,好像百年不过须臾,站在择仙台上的还是那个俊俏的青年。
金光衬亮了他的眼眸,却没能撒在他的身上。在他人的欢呼声中,九重天迎来了一位新的神明,不是他。
他再一次失败了。
人潮散去,冯钊仍矗立在那里,他好像一座丰碑,一个想要被铭记,最后却蒙尘的丰碑。他的眼睛都没眨,面前被仙泽笼罩,脚下的择仙台再一次消失了。
这一次,他再也支撑不住了,丰碑也有坍塌的时候,弯下去的脊背不是每次都可以再直起来的。
荒山之上,冯钊倒了下去,他的眼睛没闭上。
周遭顿时阴冷了起来,沈诚不由得瑟缩。
冯钊的怨念如洪水猛兽般涌出,霎时间就吞没了他的身体。到最后,他留给世间的不过这些怨,这些念,这便是一个痴人的全部身家了。
怨念翻涌,将凡人躯体激化为邪祟。冯钊摇摇晃晃站起来,他已经完全变成了沈诚几人看到的骇人的老者模样。
他看向择仙台的方向,他的“天梯”正在那里矗立,好像已经等他多时。
冯钊凄然一笑,幻境成了。
一切戛然而止,沈诚心里不是滋味儿。冯钊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在他心里重复。
他那么看重“天梯”的原因,听到自己说弃了仙道那么愤恨的原因,此时都有了答案。
沈诚想,他最后还是死在了他的“天梯”上。
华彩流回碎片,一切结束。
墨情灯,承载时间万般情意,或爱或恨或痴或怨,此刻,这一瓣碎片的使命达成了。
陈璧将其握在手心里,闭上眼,体内神罚有所感应,竟然稍稍平息了些许。
他再也支撑不住,踉跄着向后倒去,落入了一个坚实的怀抱。
沈诚搂着陈璧,抬眼,这才发觉他们已经在荒山上待了一天一夜了。
此时黑夜将尽,天欲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