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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言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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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罗柏亭一拍桌子,连带着嘴里嚼到一半的饭也差点喷出来。他看了看陈璧,又转向沈诚,“他、他是你师父?”
沈诚让他这一声吼得有些尴尬,他偷摸地瞧了陈璧一眼,见对方面色如常,连忙给了罗柏亭一胳膊,“这么大惊小怪干嘛?我这不是为了……为了瞒住我娘……”
罗柏亭晃悠晃悠自己的胳膊,道:“嘶……不应该啊。”
“什么不应该?”
“我觉得以莲姨以往的事迹来看,你这十有八九早露馅儿了。”罗柏亭一本正经地对沈诚说。
陈璧放下筷子,很是好奇:“哦?这怎么说?”
罗柏亭顿时来了精神,饭也不吃了,嘿嘿笑着:“哎呀你都是他师父了,有些事我就直说了哈哈哈……”
“我这兄弟小时候淘气得很,没人治得了他,除了他娘,也就是莲姨,小沈诚绝对服服帖帖的!哎我给你说,就有一次他爬到他们邻居家房上……唔……”
罗柏亭话说到一半,就被沈诚捂住了嘴:“吃个饭都堵不住你的嘴,白瞎了伯父伯母做的一桌子好菜!”
说着,沈诚拿起筷子给罗柏亭夹菜。“快吃,多吃!”他险些夹了半盘子,就怕堵不上他这位仁兄的嘴。
罗柏亭一边应着一边对着陈璧使眼色,“他要面子!”
其实沈诚的执行力很强,因为罗柏亭这顿饭再也没能说出与他小时候有关的一件事情。
临走时,罗夫人硬塞给了沈诚两包桃花酥,说是让他和他的小师父路上吃。沈诚推辞不过,只好收下。
陈璧对着罗夫人施礼以表感谢。
罗柏亭一路跟着两人从镇上走回去,他要去帮忙买些米面。
三人一路上说说笑笑,但大部分时间都是沈诚和罗柏亭说,然后看向一旁的陈璧,陈璧再适当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
如此“说说笑笑”,倒也一片融洽。
“从求仙府回来之后……我就一直这样,”罗柏亭道,看似释然却也难掩无奈,“其实这样也挺好,各人有各命,我或许就是个做点心的命吧!”
罗柏亭笑得坦然,却让沈诚心中一紧,一时之间竟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
见沈诚无话,罗柏亭笑了几声也笑不下去了,自以为早就淡然的心此时又品出了苦涩的意味,气氛莫名的尴尬起来。
“其实你这桃花酥做得相当不错,很好吃。”一直没说话的陈璧忽然开口,对着罗柏亭微笑道,说还着晃了晃不知什么时候到他手中去的桃花酥。
闻言,沈诚和罗柏亭都是一滞。
罗柏亭又笑起来:“那可是,家里祖传的手艺!”
沈诚看着陈璧,一时之间心中竟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他觉得陈璧只是一介江湖散修,根本体会不到从求仙府被人逐出来的感受,这才云淡风轻地安慰人。
可他不同。
沈诚这些天装作不在意,可是每晚在街巷中看到用符咒维持的光亮,心中还是有些郁闷。
沈少爷正想感叹一下说不出的苦,那晚陈璧眉间有红纹的模样忽然在他心中闪过。
他又是一愣,转而想到:“他之所以这样……我们二人被逐出求仙府的事情和他的经历比起来是不是不值一提?”
这样一想,他就什么也说不出口了。
沈诚无奈地扯了下嘴角,似笑非笑地转身继续向前走,听着一旁罗柏亭和陈璧讲桃花酥的做法,暗自排解烦闷。
“沈诚?”身后传来一声呼喊,沈诚立马停下了脚步,有些踟蹰地转过头去。
带着些轻笑的声音随即传来:“还真是你啊!我看着背影像你便喊了一声,真是没想到!”
来人一身素净长袍,腰间挂着一把宝剑和金丝袋。沈诚不用余光去打量这人的穿着便知道这人是求仙府的弟子。他颇有些艰难地挤出一个微笑,问候来人:“许久不见,杜平兄。”
杜平双手虚掩,象征性地抬了下,微微一歪头又瞧见了罗柏亭,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哎呀真是好巧,没想到罗兄弟也在!还有这边这位……”
还没等他问候陈璧,沈诚就抢先一步挡在了陈璧身前。陈璧一愣,继而十分配合地向后退了一小步,让沈诚将他挡了个严严实实。
沈诚不失礼貌地说道:“确实很巧,不曾想在这里能遇到杜平兄,我看如今时日还早,杜平兄便要回家中探亲了吗?”
将近年底,求仙府大约有一个月没有授课,一来诸位长老要闭关,二来便是要离家许久前来求学修仙的众弟子回家探望亲人。
每年一到这个时候,便是沈诚最后悔没有好好修行的时候,因为他修为太浅,尚不能修出灵剑,师兄们御剑而行,眨眼的功夫便可到家,他却要在马车上晃悠些时日。
不过到了桃源镇,这些悔恨便被抛诸脑后,只待来年此时再次相见。
杜平闻言轻笑一声,摆了摆手,“此言差矣!不知道你是不是忘了,来年便是择仙台天命受选的时候了,这可是咱……可是求仙府的大事!长老命我和几位师兄前去看看,别到时候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此话一出,沈诚纵使有千言万语也都咽了下去。
站上择仙台,被天命选中,这是每一个修仙之人踏上这条路时最初的梦想。最重要的一点是,他曾经也这样想过。
沈诚的目光无声地黯淡下去,罗柏亭听到杜平的话心中也满是酸涩,随即又有些生气,临到嘴边的“咱们求仙府”硬生生地丢掉了“咱们”,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让他和沈诚显得不那么狼狈,到最后只是淡淡地说了声:“这样啊……”
气氛开始变得有些微妙,杜平什么都没察觉出来是不可能的,可他不会在意。
是啊,若不是有什么特殊的交情,谁会在意那些和自己无关紧要的事呢?
他继续说:“明年的择仙大会对学府很重要,据说一直在闭关的大长老都要为这次大会提前出关,几位大有所成的师兄都铆足了劲儿想抓住这次机会,其余的弟子也挤破了头想要过来一睹风采。毕竟,这种盛况也不是年年都有。”
择仙大会每十年一次,被修仙之人视作改变命运的机会。有人一鸣惊人,初出茅庐便位列仙班,有人则次次挫败,一个十年、两个十年......虽说修为高了可减缓容颜衰退,但择仙台上不乏两鬓斑白之人。
沈诚静静听杜平说完,背在身后原本攥紧拳头的手倏然松开,眼中阴霾一闪而过,脸上又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他说:“既是如此,那还要杜平兄多操劳了。”
杜平道:“言重,都是学府长老交代的事,不敢怠慢。”他脸上的笑恰到好处,眼神向沈诚身后飘去,却被沈诚挡住。“不知沈兄弟最近……”
话音未落,一道低沉的声音缓缓传来:“我看这桃花酥要凉了,柏亭说凉了口感就不是那么好了,你们还要聊多久?”
沈诚猛然侧过头去,陈璧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他身后绕出来,并未看他,而是瞧着对面的杜平。
他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可是沈诚就是觉得他有些生气了。
“哦……哦,这位……这位是?”杜平不知是不是被突然开口的陈璧吓了一跳,说话都有些结巴。
“朋友,做客沈府。”陈璧说。
罗柏亭见势忙插进来:“这位是我和沈诚的朋友,不识得杜平兄,说来我们三人今日约定好叙叙旧,如今许是有些着急了。”
杜平借此机会仔细打量着陈璧,不认得却又莫名面熟,他正想打招呼认识一下,沈诚却微微拱手,笑道:“杜平兄,今日我要失陪了,桃花酥凉了确实就不好吃了,改天你到沈府来,我们再畅聊一番!告辞。”
罗柏亭道:“告辞!”
说罢,沈诚歪头对着陈璧微微一挑眉,两人转身,和罗柏亭一同走了,连头也没回。
还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杜平心中不禁暗骂道。
与仙途无缘都能丝毫不在乎,那这世间除了吃喝玩乐,怕是真没有什么能往他沈诚心中去了。
杜平轻笑着摇摇头,转身离开。
三人离开后并未多言,罗柏亭便辞别二人去了粮栈买米面,只剩下沈诚和陈璧一言不发地走回沈府。
如今再看沈诚,哪里有什么纨绔模样,他低垂着眼眸,难得的面沉似水,毫无波澜,连身上穿的月白色袍子都不再耀眼。
两人就这样走到陈璧房前。陈璧站在门前,看向准备要往连廊走的沈诚。
沈诚故意躲开他的目光,伸手指挑了挑额前的碎发,他别扭地开口:“桃花酥应该还没凉透……那个今天……我本来想带你去酒楼里好好吃一顿,但这一路走过来应该也累了吧,你、你先休息,别生气了,我们……改天!”
沈诚说这些话的时候时不时地看一眼陈璧,见他两眼如炬紧盯着自己,又心虚地移开目光,说话说得都断断续续的。说完见陈璧没有要开口的意思,又不自在地转过身要走。
沈诚往前迈了两步,又默不作声地退了回来,囫囵一声“多谢”便要撒腿就跑。
陈璧叹了口气,低声叫他:“沈诚。”
沈诚原本想把自己的腿抡圆以御剑之势飞回屋中,可是听见陈璧叫他便连脚也抬不起来了。
陈璧低沉又有些柔和的声音就像无数密密麻麻的小针,从他头顶落下,扎了他满身,酥酥麻麻的,将他定在了这方寸之间。
沈诚想:“这好像是第一次他这么正经喊我名字。”
陈璧体会不到他这微妙复杂的感受,自顾自地说:“我没有生气,生气的也不是我。”
闻言,沈诚眼眶忽地有些泛红,他极力隐藏在心底的东西被人就这么轻易地说了出来,无论再厚的盔甲此时也碎落满地了。
沈诚闭了闭眼,尽力压下眼眶中的酸涩,然后转过身来面对陈璧,“你都看出来了……”
陈璧道:“当然。”
自从太仓山一别后,陈璧曾静下心来想过自己的遭遇,他明白自己初到凡尘,遇到的两个人皆无坏心。后来再次与沈诚相见,他更加确信这一点。
他看出来沈诚这人面子大过天的性格,也隐隐发现强撑的面子背后不过是少年不肯服输的倔强意气,包括今天沈诚背在身后攥得发抖的手,他都瞧在眼里。
陈璧不知道自己心中在想什么,包括现在叫住沈诚戳破这件事。
他只是觉得沈诚那双颤抖的手刺痛了他的眼,连带着周身经脉,血液翻涌最后汇聚于他敏感又无知的心尖。
事到如今,沈诚也豁出去了,什么面子不面子的,他只想把心里堵得这一团棉花似的东西扯下来,揉碎,然后踩在脚下。
沈诚说:“我知道我这人实在是算不上个好学生、好修士,不学无术,整日里就是吃喝玩乐,吊儿郎当地不着调……但是……”他一口气把自己无意间听过的“评价”都说了出来,可“但是”后边等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他觉得有些话说出来显得自己很矫情,自己一个大男人,老大不小的了,说出些话来招人怜实在是有些羞耻。
“但是你从来没有违背过自己的本心,而你的本心是善的。所以,你没干过坏事,也没仗着自己的家世欺侮他人,你只是对那些仙法符咒不感兴趣,而不是什么罪大恶极的人。”
“被求仙府除了名,被曾经的同门明里暗里地炫耀嘲讽,你心如刀绞。”
沈诚眼中退下去的红气又涌了上来,酸涩浸润着他的眼睛,模糊了他的视线,到最后只剩下一个直视着他、把他的心里话都说出来的陈璧。
有些话说出来矫情,但是有人会帮你说。就算你不说,他也了然于心。
沈诚不再沉默,他抬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是!我就是这么想的,我心里不服气,我从未觉得我做错过什么!我以为你天天修仙问道心无旁骛,没想到你……你竟然看得这么明白。”沈诚说到最后没忍住,无奈地笑了。
陈璧面色平静,接纳了自相识以来沈诚在他面前的第一次失态。
他的声音几不可闻:“或许因为我也是这样。”
沈诚问:“什么?”
陈璧摇摇头,并未回答。
堕入凡尘的无数个日夜,他无时无刻不在与神罚周旋,他每次灵力翻涌,那神罚的锁链便要将他锁紧一寸。
他闭上眼睛,面前浮起的竟是在堕仙台前那些模糊不清的飘飘白衣。痛苦委屈中,陈璧也生出了这样的念头:“我为何会变成今天这幅模样?”
没尝过人的喜怒悲欢,也丢了神的法力无边。非人非神,只剩痛苦。
可是明明……他从未违背过自己的本心,而他的本心,也并非十恶不赦。
“那你就要这样吗?随波逐流?”夜深人静时,神罚无数次拷问他,陈璧有一次快要承受不住。恍惚间,玉佩中的声音响起。
如今,陈璧把同样的话说给了眼前的人。“再怎样去逃避那都是事实,麻痹痛苦,不过是自欺欺人。”
自欺欺人,不过是自己选择遮住了那双本该丈量世界的眼睛。有些事既然已经发生,那就必然会留下痕迹,即使你有意去忽略,刻意去抹掉。
与其蒙蔽自己的双眼,不如扯下眼前那块布去面对,反正,结局再坏还能再坏到哪里去呢?
沈诚一愣,等他想叫住陈璧时,陈璧已经转身进了屋。
沈诚并没有离开,他慢步走到小窗前,等着。片刻过后,陈璧坐在了那里。
就像不久前那样,同样的人,同样的位置,同样的姿势。
陈璧也是瞧了他一眼,然后转过头去心无旁骛地修行。
唯一不同的,是此刻虽未言语却已明朗的心。
沈诚心中的烦闷一扫而空,他站在原地,顶着一双通红的眼望着陈璧笑了。
然后,他转身,一跃跨上两级台阶,大步走过了连廊。
彼时夕阳西下,余晖渲染了大半边天,桃源镇的风中没有寒意,街巷中人来人往的热闹也快要归于黑夜的寂静。
可往往某些变化,是在不起眼的黑暗中悄然发生的。
当晚,沈诚就跪在父母面前,把自己被求仙府除名的事情说给了郭莲婷听。
料事如神如罗柏亭,郭莲婷丝毫不惊讶,也没有生气,只是笑着看向自家儿子:“你能亲自来说给我听,比你爹那蠢笨的办法不知道强多少倍。”
正低头准备挨骂的沈诚猛然抬头,支支吾吾地说:“知、知道了?”
他瞪大眼睛看向一旁的沈年,沈年连忙摆手:“别瞪着我,是你娘聪慧过人,瞒不过。”
郭莲婷轻轻推了沈年一下,又问沈诚:“你怎么突然和我们说这个?”
沈诚见想象中的修罗场并未到来,藏了没多久的尾巴又翘了起来。
他说:“当然是你儿子我这些天勤思苦学,参悟大道,马上要修成正果,羽化成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