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十七（完结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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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他一人跋涉在忘川之上，像是仓皇无措的孩童，寻找归乡的路途。记忆之中有一盏灯，诱惑着他不断的向深处走去。
他听见远方传来轻快的铃声，随着少女明快的笑声飞舞。他看见一个背影，长裙及地，秀发垂肩，不知疲倦地跳着同一支舞。踏过水泊也不理会被打湿的裙角，不理会被苇草割伤的双足。他静静地望了许久，唇边带着一丝无比温柔的浅笑。可是身姿窈窕，秀美如清泉流淌的女子，再也不会回头望他一眼。
垂头走过忘川上舞动的身影。他听到女子几近叹息一般的低喃。
“如果……你见到我的夫君，请告诉他。”
“巽芳……一直都深爱着他。”
“……但是，巽芳所做的一切都不后悔。”
从不……后悔么……
可是巽芳，既然无悔，为何你却又徘徊在此，不肯离开？
双脚踏过蜿蜒流淌的忘川河，他溯流而上。温暖昏黄的魂魄萦绕在他身边，如纷飞舞去的萤火。他轻轻抚下肩上踯躅不去的魂魄，双手捧起，令其汇入河中。这是幽都与忘川的交界，无数魂灵自此处归往人间，轮回于野。
他不知自己走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是一天。也许自上古走来，他已走过数千数百年，却只为到达这样一个彼岸，求得一分一毫的安宁。他想要的，无非只是一个结局。
在魂魄长河中跋涉太久的双足终于踏上地幽宫坚实的台阶，他仰头极目望去，但见巨大的金色命盘缓缓轮转，搅动忘川，魂魄如瀑布一般自顶端倾泻而下，悄无声息，美如幻境。这地方，安静得一点儿声音都没有，恍若所有的纷争、不安、仓皇，都可以在此终结。
是生命的终结，亦是生命的起源。
如饥渴的人见得清泉，他向那瀑布伸出手去。温暖的力量流在手上，又顺着指缝流下。
他指尖微微用力，便见湛蓝灵光闪过，掌中一把萤火便已熄灭。这是属于幽都巫咸的力量，早在踏上中皇山那一刻，他便已知晓。身体内将四散的魂魄强硬封印在一起的咒法，是来自于他。
“……你来了。”他听见身后沉稳的脚步声，轻笑说道。巫咸站在忘川河中，无言望着他。
“第一次，在乌蒙灵谷，你助韩休宁将焚寂剑灵封印在韩云溪体内。”
“第二次，在蓬莱之上，你助百里屠苏，将我魂魄击散。”
“如今，你又要来阻止我？”他缓缓转身，望着那人，冷笑着缓慢吐出他的名字。
“如今，你又来阻止我？千觞？”
“……离开幽都罢，离开这里。”尹千觞摘下面具，直视着他，“中皇山灵气仍可佑你十年之内，魂魄不散。”
“那千觞你呢？”欧阳少恭轻声说道，“千觞你又会在哪里？”
“……欠你的，我想要还给你，是你不要。”尹千觞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却很快又重归清明，“我已给你我能给的所有。我在人间，或是在幽都，都已同你再无干系。”
欧阳少恭一怔，心下悲凉，唇边却勾起一丝暧昧笑意。他一步一步上前，挨着尹千觞身侧，凄然笑道：“十年……我要这十年，又有何用？不过是苟且偷生罢了……既无人陪伴，亦看不到未来……倒不如……”
他望向头顶静默的命盘，柔声细语地说道：“……用剩下的力量，试试看。”
“若真撼动命盘，又将会有怎样的后果！”他面上尽是一片平静，漆黑眼眸中却闪烁点点疯狂。
“撼动命盘，乾坤尽移。幽都与人间或许将会荡然无存。”尹千觞低声说道。
“即便如此，又能怎样！”欧阳少恭厉声喝道，望见尹千觞脸上平静神色，忽而又笑了，“千觞，也许这样一来，一切便可重新选择……”
“你将不再是幽都巫咸，幽都……将再也没有幽都……”
“我二人，或许可在人间结为真正的知己好友……”
“不，不会。”面对他疯狂的模样，尹千觞平静说道，“那时，你将不再是你，我也将不再是我。即使再结为好友，又能怎样？”
“令我倾心相交的人，是你，并非他人。”他极认真地说道，神态与当年昆仑山脚下，别无二致。
欧阳少恭震惊之余一分一分敛去笑意，无言望着他。那些年，他知晓得十分清楚，这人对自己的的确确是毫无保留，一心一意。他常觉得这分全心全意来得太过虚假，只当他是随口说说，从不放在心上。之后却是被这温柔蒙蔽了双眼，只当那人无论何时都会站在自己身边……
“……我……一直都不懂。千觞你为何一直说欠我许多。”沉默半晌，欧阳少恭低声问道。这个疑问他许久之前便已有过，却从未在意。
尹千觞深深望着他的眼睛，似要望到他心里去。
“我自小便有一个愿望，将幽都子民带上人间。我以为成为巫咸便能拿到上古七剑，便能破除女娲大神与伏羲大神的约定。可是成为巫咸之后，女娲大神却不许我这样做。我问她幽都子民何时能重返人间，她亦是不答。”
“女娲部族，原本便不属于地下，只是为了追随她才心甘情愿而来。可是她却说，她不知。那一刻，心死如灰。”
“乌蒙灵谷之后，我失去记忆，你将我放逐至人间。也许在你看来，那是令我自生自灭，堕入凡尘。可是在我看来，却如羁鸟返旧林，池鱼归故渊。那八年……同你一起徜徉于野，纵马江湖，倾心相交……虽不知你有几分真心，我却真的十分快乐满足。”
“无论你……是真心与否，那八年与我来说，却是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忘却责任，幽都，女娲，十巫，有知己相伴，随心所欲……即使流浪在外，想到你，便会觉得心中安宁。这种美好的感觉，想与你分享。即便只有一时、一日、一月、一年，也好。不必再纠缠千年的苦痛，也不必再担心未来……”
从未渴望与你相伴一生，从未妄想与你长相厮守。如星轨交错，而后渐行渐远。我只想在离开之前竭尽所能，再为你做些事情。
……可是我所做的一切，你都不要。
不知何时，他已不由自主地抓住欧阳少恭的肩膀，一字一句地说着。欧阳少恭却只是愣愣地望着他，神色渐渐温柔了。
冰冷的手掌抚上他的脸颊，尹千觞一怔，却见得欧阳少恭低垂着头，神色间尽是伤。
“千觞……同我一起离开幽都。”他挨上他的唇角，细细亲吻，低声说道，“你不愿留在此地，又何必为我……”
……将自己囚禁在这个地方？
他捧住尹千觞的脸，认真地望进他眼中去，似想看清他的心。
许久之后，他听得尹千觞叹气。
“不。”尹千觞低声说道，“我对你，已是仁至义尽。”
欧阳少恭缓缓收了手，突然反手扼住他的喉咙。尹千觞猝不及防间被他抓个正着，勉强睁眼看去，见他一脸肃杀之气，却掩不住其后传来的绝望。
“呵……尹千觞，风广陌。”他哑然失笑，“我……竟是从未弄懂你究竟是怎么想的……信我，叛我，救我，却又说与我恩断义绝。既然我同你再无干系，又何必做到这般地步！放任我在蓬莱国自生自灭，岂非更好！”他怒视那人，厉声问道。
尹千觞睁开双眼，几可算是悲悯地望着他。
“我不忍……”他艰难说道，“或许是我存有私心……我不愿见你……终被天命所逼，在痛苦、激愤中死去。”
“不愿就此屈从于天命。你可知为何那两年我恢复了记忆，却仍助你？信你喜欢你，是一方面。”
“……另外，却也是想看看，是否真的有人能够逆天而行。”
见着了你，便好像见到了曾经的自己。妄图逆天而行，以七剑之力，将幽都子民带上人间。若是能达到这个目的，便是让我做什么事情，都心甘情愿。
我只想证明给自己看，命运，应掌握在自己手中。
而非……天意！
“为何……只凭一句天命，便要终生在幽都度过……为何只凭一句天命……便要走向一个注定消亡的终局。你不甘心，我又……”
“……何尝甘心。”
欧阳少恭沉默半晌，冷笑一声：“懦弱！不想千觞你，骨子里却是这般懦弱的一个人。竟然妄图自他人身上寻得希望，这与等待女娲大神拯救的女娲部族，又有何异？你说命运应握在自己手中，却只是一再逃避！虽是异类……”
“……骨子里面，却同那些逆来顺受的女娲族人，有什么不同！”
“是……”尹千觞垂下眼睑，低声说道，“……我已知道，自己错了。我的责任，自当自己承担。”
“哦，如何承担？”欧阳少恭唇边渐起一丝嘲讽笑意，“便是如此，阻止我逆天改命……？”
眯起双眼望着他，尹千觞忽而，念动咒语。灵光乍现，一股柔和力量生生将两人分开。
踉跄后退几步，欧阳少恭咬紧牙关站稳了身体，冷笑一声。尹千觞却缓缓拂去身上尘土，重又戴上巫咸面具，低声说道：“是……再也不会任你为所欲为。”
他似已下定了决心。
他知他甚多。眼前这个人一旦下定了决心，便会毫不犹豫地走下去，即便前方是死路一条，也永不后悔。是真的不后悔。因为他，从来不做后悔的事情。
若是真的错了，便去坦然承担所有的结果。
这样的性子，他曾经无比欣赏。
唇边扬起一丝凄绝笑意，“既然如此，”，欧阳少恭笑道，“你我二人，今日当在此做一了断。”
与他遥遥对峙的那人，高举左手，缓缓滑过胸前。湛蓝灵力，渐汇成形，与魂魄昏黄柔和的光晕，交相辉映。
忘川之上，地幽宫中，巨大的灵力如潮涌一般，喷薄而出，撼天动地！
此时幽都正是深夜。原本已经陷入沉寂的城市在剧烈的晃动中苏醒，无数人走上街头，议论纷纷，遥遥张望。却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娲皇神殿中，巫姑望见天边那条灿烂河流似被镀上一层异样光辉，终忍不住问道。
“娘娘，广陌只有一人……”
“他二人，旁人无法插手。只得自行了断。”女娲的叹气响起，宛如在耳边。
“……若是广陌败了，欧阳少恭当真触动命盘，又该怎样？”
又是一声幽幽叹息，女娲却并未回答。巫姑等待了许久都未等到答案，只得重将目光转向遥远的忘川，全心全意地相信，女娲大神，自有考量。
鲜血自指尖流下。
一滴，两滴，渐汇成流，注入忘川。
巫咸一身祭衣已被染透，再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血自他唇角顺着下颌流下，浸湿了衣领。欧阳少恭近乎悲悯地望着他，缓缓收回了按在琴上的手。
“我赢了。”他说，傲然望着对面那人。
巫咸突然咳嗽了起来，咳得撕心裂肺，大量的血自他口中涌出。眼前一阵昏黑，似再也无力支撑自己的身体，他终于失了全身的力气，倒在了忘川河中，却听面具传来一声轻响。
寸寸断裂。化为粉末。
他睁眼看到漆黑天幕，那并非是真正的天空，却令他想起无尽的星空。渐渐被忘川温暖柔和的力量包裹着，恍然如在母亲的怀抱之中，令人沉醉。
如果可以，真想一直这样躺下去。
他听到那人的脚步，缓缓上前。身体一轻，已被那人揽在怀中。
“千觞……”欧阳少恭望着巫咸失神的眼眸，轻轻将他额上被血粘着的头发拨到一旁，唇边泛起一丝说不出是嘲笑还是怜悯的弧度。他轻声叫着，却见那人似已再无力支撑，缓缓闭上了双眼。
欧阳少恭低叹一声，心下一片凄然无奈，只得苦笑说道：“……即已到了这个时候，有些事情，告诉你也无妨。”
他扳住那人下巴，细密的亲吻落在他的眼角眉梢，入口之处尽是一片血腥，他却浑然未觉。
“那八年，我不自觉中，对你说了很多过往，付出很多真心。并不都是试探，却常常是情不自禁。原本，并不愿与你交往过深，不知不觉，便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我真心喜欢过你。你也从未令我失望，直至青玉坛上你向我挥剑。”
“有时也会想，如果你一直失忆，当有多好。”
“……如果你仅仅只是尹千觞，又该有多好。”
……可是，你不仅仅是千觞。
他低头亲吻他染血的唇角，又轻笑一声，极尽温柔。
“不过每次，你都是这样，嘴上说着早已下定了决心，心里却从未真的放下。到最后，只是令自己为难。”
“走至今日，千觞，你可曾后悔？”
他喃喃自语，却察觉到怀中那人似有微些挣扎。尹千觞微微睁开双眼，仰头望着他，面色苍白，反而衬得那双眼睛更加明亮，如星辰闪烁。他缓缓伸手抓住欧阳少恭胸前衣襟，几度滑开，被欧阳少恭抓住，贴在胸口。
“……你说得对，我……一直都在逃……”
不愿面对幽都的未来，不愿与你为敌。
面对你，从来都狠不下心。
软弱，逃避责任。犹豫不决。
更多的血自他唇边流下，他的眼睛却越发的明亮。
“可是我已经说过……这次，再也不会了……”他说。
欧阳少恭身体一震，突然发觉一股灵力自按在胸口的手上传来，体内束缚着灵魂的封印之力随之急速衰退，被强行融合的魂魄倏忽躁动不安，痛彻肺腑。他按住胸口，震惊望着怀中的人，却控制不住地全身颤抖。
尹千觞唇边扬起一丝张狂笑意，缓缓合上双眼。
以幽都巫咸之力铸成的封印，灵力终是消失殆尽。
几缕魂魄汇入忘川。
命盘之上，斗转星移。
尽归轮回。
作者有话说
第71章 十七（完结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