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觞）酒狂（初稿）》萧茵

7、贰

　　一只细嫩的手突然按在他的额角，绵远悠长的温暖气息涌进体内，如清凉的泉水缓解了身体的干渴。
　　“……你就想这么死了？”旷远的宁静中，一个柔和慈爱的声音响起，带着悠长的回音，“我的巫咸。”
　　如一盆冷水当头淋下，他猛得睁开眼睛，注视着蹲在自己身边，用慈悲宁静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少女。那是他十分熟悉的面容，但却装着不同的灵魂。他喉头动了动，发嘶哑的声音。
　　“……娘娘……”
　　“不必起来。”被女娲附身的少女用与其外表年龄极为不符的成熟语气说道，“你元神受损，还需休息一段时间。”
　　尽管她如此说道，尹千觞仍是无声地撑起了身，跪坐在少女身前。
　　“……这么多年来，没想到幽都的礼数你还是记得的。”女娲似十分感慨，低声说道，“距离乌蒙灵谷一事，也有八年了吧。整整八年，幽都的祭祀再无巫咸主持。”
　　他仍是不说话，也并未露出愧疚的神色，只是安静地看着女娲。
　　女娲回望着他，问道：“巫咸，回答我，你竟愿为太子长琴而死？”

　　月色清冽如水。
　　他沉默而半晌，突然抓着自己的头发笑了。那是巫咸从来都不会有的举动。
　　“娘娘此言差矣。只是他当初救我一命，想要还给他罢了。”他说，“有恩报恩，何来为他而死一说。”
　　女娲静静地看着他，突然温婉地笑了。
　　“广陌的还是想以前一样……礼数从未少过，但是言语间却总是桀骜不驯……”她轻言细语地说着，“吾还记得那次你来质问吾……千百年来，从来没有一个凡人敢对吾那样说话。广陌可算是第一个。”
　　尹千觞并不回答，只是看着女娲附身的少女。
　　女娲又问：“巫咸，你何时归乡。”
　　尹千觞说：“怕是要让娘娘失望了，千觞并无归乡的想法。娘娘还是另择他人吧。”

　　少女明亮的眸子中充满着不可思议的威压之感，令人不敢直视。这传说中人身蛇尾的女神原本就有着蛇一般狡猾多变的个性，仁慈温厚果断冷酷，都是她又不全都是她。
　　他低下了头，继续说道：“对于幽都的一切，我身为风广陌时无能为力；而现在，也是一样无能为力。既然如此，倒还不如让更有能力的人来担当大任。”
　　女娲静静地合上双眼，低声说道：“如是说来……竟是吾之错了……”
　　“娘娘何出此言？”
　　“当年遣你父亲与地面女子结合，为的便是接任的巫咸能够在地面上行走，守护人世安定……只是吾却从未为你考虑过，待发现你的苦处，却已经晚了……”她说，姣好的面容上满是慈爱怜悯的神情，“若是广陌心里因此恨吾，吾并无怨言”
　　尹千觞端正了神色，答道：“娘娘多虑了，对于父母的事情，千觞是从来都没有恨过娘娘的。”
　　“大巫祝之子也是如此……原本想着要守护着人世，到最后连自己的子民都无法庇佑。吾虽贵为三皇之一，却只能看着幽都日渐衰亡而子民受苦……这八年时睡时醒，吾却总是在想着当初你问的那三个问题……不曾忘记。”
　　她轻轻睁开了眼睛，望着尹千觞。
　　“广陌，究竟要怎样，你才肯回到幽都？”
　　“千觞已言明心意。”他垂着头说，“还望娘娘成全。”
　　“广陌的心意又是什么呢？”女娲喃喃说道，“将汝之命还与曾救你一命的欧阳少恭？”
　　“不，就算没有少恭一事，我也并不打算回去。”
　　“为何？”
　　“千觞自诩并非贪生怕死无情无义之人。”尹千觞扬起嘴角，擦了擦鼻子笑道，“少恭当日救我一命，还他一命自然是应该的。而这事和我回幽都却是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我为幽都所做之事，娘娘应该都十分清楚。虽然不敢说事事周全，但也是鞠躬尽瘁。”
　　“……的确，吾还记得，未曾忘记。”
　　尹千觞看着被女娲附身的少女，真诚说道：“当初我父母为幽都大计，以命魂为祭品逆天改命，唯求幽都数年安宁。这些事情一件件数来，千觞自觉并不亏欠幽都。”
　　女神无言望着他，并未说话。
　　“更何况，千觞并不能凭一己之力挽救幽都于水火之中，何必将自己同幽都死死绑在一起。”
　　面对着女娲大神说出这番大逆不道的话，尹千觞垂下头，静静等待着女娲的愤怒。

　　19岁时，他正当少年，怀着满腔的疑惑愤懑悲伤，去质问这位女神。

　　为什么幽都子民要永世生存于地下？
　　若是有一日娘娘灵力衰竭，幽都子民又将何去何从？
　　究竟何时，幽都子民才能重返地面！

　　女神并未回答他的疑问，只有一声幽幽叹气自帘幕后传来，冰冷了少年一颗炽热的心。
　　那时，他已心甘情愿接受自己的未来。将余生献与女娲，替她行走于地面，守护那些与自己并无干系的众生。那是他父母的愿望，如此沉重，而他只能承担。
　　因为，他是巫咸。
　　可是，幽都的未来却只有灭亡。

　　幽都子民要永世居于地下，只因他们是女娲的子民。
　　若女娲之力衰竭，幽都子民无处可逃，唯有湮灭人世。
　　幽都子民，永无重见天日的希望！

　　如果是这样，为什么他还要将自己的生命奉献给女娲，将自己的余生献与幽都，只为了一个注定没有希望的毁灭终局！
　　原本，他便不属于那里。

　　意料之中的暴怒并未降临，少女之姿的女娲只是伸了手，托起他头，用明净狡黠的眸子看着他。
　　“你说……愿意为欧阳少恭而死，只为还他一命。可是你也应知道你所施的阵法，只能束缚他魂魄不过几年。之后，你又该怎么办？”
　　“若不是娘娘相救，只怕千觞现如今便已经失血过多而死，之后该怎么办倒是从来都没想过。”看着那女神向着自己所设的圈套步步深入，他心中欣喜却没流露在脸上，只是低着头，恭恭敬敬地说着。
　　女娲勾起了少女稚嫩的唇角，笑得温和慈善却总令人觉得有些不舒服。
　　“呵。广陌你看这样可好。”少女将一张纸塞到他手中，“吾给你三年的时间。若是你想救欧阳少恭，便按着这纸上所说的东西来做，三年期满到中皇山去找吾。若是你决心救欧阳少恭，便自行离去吧。”女神说道，“若是纸上所说的东西你都拿到了，三年后，吾为天子长琴重新牵引命魂。”
　　“这……”他迟疑地看着女神，“……千觞自觉不值得娘娘如此费心……”
　　“……巫咸，莫要自轻身份。”女娲郑重说道，“若无异议，你我便在此缔结歃血之誓。”
　　她想了想，又说：“……不要怪吾提出这样困难的条件……只是牵引命魂消耗甚大，唯恐有失牵连幽都。”
　　尹千觞点头，答道：“多谢娘娘。只是千觞施在少恭身上的阵法，却不知道能不能撑到三年。”
　　女娲轻轻瞟了一眼躺在地上了无生气的人，抬了抬手，一道淡绿的光便钻进了他的身体。
　　“有吾之力，当是够了。”她望着尹千觞，目光已经冰冷，“巫咸，你还想要什么。”
　　“千觞不敢。”他连忙低头说道，“那有劳娘娘缔结誓约了。”
　　女娲唇角勾起了一丝笑容，站起身来，割破了自己的手指，滴了一滴血到尹千觞额上，念动咒语。一阵金光闪过，血滴如有生命一般延伸开来，纤细如丝的痕迹在他额上画出繁复的图腾。又消失了。
　　“这个誓约，可以多少保护你。若是三年之内你死了，也可以网缚住你的灵魂不散，将尸身和灵魂一同带回幽都娲皇殿。”女娲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眯起了眼睛，“这样，可算是万无一失。”
　　他强忍着头痛，点了点头答道：“多谢娘娘。”
　　“既然这样，我便在临走之前，再为你作件事情罢。”女娲得了这个年轻活泼的身体似乎十分开心，“你也认出来了吧，这身体是你故人的养女。拈花公子和吹雪剑客就住在不远处，你和太子长琴自可先去他们那处歇息。”
　　说罢，她便带着那年幼的躯体，消失在了两人面前。

　　夜半时分，澹台兰听到叩门的声音。一边奇怪这个时候还会有什么人来，一边整理了衣衫去开门。
　　“不知来者何人？”他问着，将门开了半扇。
　　“呵……吹雪剑客，几年不见，别来无恙？”尹千觞撑着门框，挑了眉，气喘吁吁地笑，“在下……却是又闻着无心先生酿的酒味儿了……前来叨扰……”他吃力地站着，肩上架着欧阳少恭的身体。
　　澹台兰微微扬了眉，打开了门，将他一手扶了进来。
　　尹千觞却是再也支持不住，踉跄了几步便脚下一软，跪在了地上。拉着欧阳少恭胳膊的手却是一点儿都未放松。
　　“……多谢……澹台公子……”他低声说道，又听到侯无心的脚步匆匆靠近，这才两眼一黑，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