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觞）酒狂（初稿）》萧茵

69、十五

　　十五
　　神殿门前的灵女向二人行礼，毕恭毕敬说道：“巫咸大人，娘娘正在里面等你。”巫咸对她二人颔首，向神殿深处走去。
　　石壁两侧燃着幽幽阴火，晦明闪动间，落在两侧的影子如幻影叫错，分不清是真是假。屋顶极高，听得二人脚步声远远散去，很久之后方才荡回。灵女低头肃穆站在长廊两侧，面容端秀苍白，毫无表情，如散了生气的人形。
　　虽有人在，却空旷寂寞。
　　娲皇神殿，便是这样一个会令人从里到外，都冰冷起来的地方。
　　巫咸在正殿门前停下了脚步，举起右手，优雅行礼。
　　“娘娘，风广陌求见。”
　　沉重石门循声而开，阵阵寒风自神殿内部吹出，裹挟着女娲空灵飘渺的声音。
　　“广陌，上来吧。”
　　巫咸身形一震，有些迷惑，却仍低头沉声说道：“……是。”

　　沿着石梯向上，二层是十巫修行轮值所在。
　　巫咸与欧阳少恭走上二层的时，原本静静跪坐在蒲团上低头祷告的十巫纷纷抬头，不约而同地透过祭礼冠的重明无言注视着他们久违的同侪。巫咸一一扫视过去，面具之下薄唇扬起的弧度似笑非笑。
　　那九人起身，向他行礼。巫咸亦是回礼，回礼过后，一言未发，便转身向三层走去。
　　“广陌！”巫姑厉声喝道。风广陌置若罔闻，继续上行。
　　“巫咸大人。”却又有人开口，“明日便是夏至祭典，不知大人准备得如何？”
　　“我自有考量。”他冷冷答道，头也不回地走了。
　　欧阳少恭一直跟在他身后，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与其他十巫之间暗潮涌动，直至远得再也看不见那九人循规蹈矩的身影，方才轻笑一声。巫咸莫名扭过头望着他，见他神色自若，又转开了。不知为何，分明看不见他的眼睛，欧阳少恭却可以清楚感觉到他身上似有几分暖意。只是再扭过头后，又是那个冷冰冰的巫咸。
　　“从未见过千觞这个样子……倒真是，十分有趣。”
　　“呵……”那人自嘲地低笑一声，低声说道，“少恭还是莫要嘲笑我了。”
　　“不。千觞怎能误以为少恭之言是嘲笑……只是莫名有些感慨罢了。这么多年，见得你那般藐视礼法，为所欲为，而今又见得你这般模样……千觞竟可如此收放自如，当真令少恭佩服。”欧阳少恭温和说道。
　　巫咸抿紧了唇角，强忍下胸中激荡的感情，将脚步放得更缓了些，渐渐停了下来。
　　欧阳少恭向前走了几步，见他停下，扭头诧异望着他。
　　“若是今日事成，你休养三日，便可离开幽都。”巫咸听到自己平静地说，“最初几年，最好住在中皇山附近。这里虽不比昆仑山为天下清气所钟，然此间灵力亦是强盛。于你恢复，大有裨益。”
　　寂寂长梯，漫无止境。
　　欧阳少恭垂头望着被面具遮去了所有表情的人，唇边忽而绽开一丝笑意。来到巫咸身边，他伸手抚上巫咸冷硬的银质面具，似想摘下。巫咸擒住他的手，缓缓摇头。
　　“……只是，若是事成了，千觞又将去向何处呢？”自己手腕上传来的不可抗拒的力量，欧阳少恭柔声问道。
　　“这次，我不再阻止你。千觞，你又会去哪里呢？”
　　他专注望着巫咸的唇角。那人的唇形很美，嘴角微微上扬，放松的时候像是在笑，抿紧的时候也像是在笑。无论何时，他总像是笑着。
　　就算是生气、悲伤、难过、痛苦，他脸上的表情，总是错让人以为，他是在嘲讽睥睨。
　　他看到那人唇角真真扬起一分笑意，却分不清楚是何种情绪。
　　“我，自是和你再无干系。无论是留在幽都，还是重回人间。”
　　说罢，巫咸缓缓放开欧阳少恭的手腕，径自向前走去。欧阳少恭默然望着他似十分决绝的背影，目光闪动。

　　盘旋上行，似永无尽头的膜拜。不知走了第几个轮回，两人终于站在了神殿的顶端。空旷的房间正中有一巨床，厚重的帷幕遮掩着，看不清里面是否有人。
　　这里却栖息着上古以来最伟大的神明之一——地皇，女娲。她是三皇之地皇，是天皇伏羲的妹妹，人皇神农的姐姐；她的力量浩远无边，可撼天动地。然数千年前，她却带着自己的追随者，蛰居幽都。
　　无人知道其中真正的原因。正如无人知晓，人皇神农何以一夕之间，销声匿迹。

　　“广陌，长琴。近来可好？”虚幻如叹气般温和慈爱的声音缓缓响起，虽不响亮，却声声入耳，正是昔日的地皇女娲。
　　巫咸举起左手对着帷帐之后的身影缓缓行礼，却说：“……一月之前方才见过，娘娘何必再问。”
　　帷幕之后响起一声轻笑，女娲柔声说道：“广陌，你每每都是如此……”
　　“这些年，吾看着你长大……你灵力，智谋，心性，无不超出常人许多……”
　　“此前你第一次前往人间归来，吾同你说过的话，不知你是否还记得。”
　　“‘汝之心，若能如止水，必成大事。’”
　　“只可惜广陌……汝心性之狂妄不羁，每每令你误入歧途……你若能如你父亲一半的逆来顺受，便也不至遭此磨难。”
　　风广陌微微仰起下巴，侧头望了欧阳少恭一眼，唇边泛起一丝轻笑：“可是娘娘。”他大胆无畏地说道，“即便对您顺从如父亲那般，不也逃不了，魂飞魄散的结果？”
　　“既然，都是一样的下场，心如止水与狂妄不羁，又有什么分别。多经历些，也没什么不好。您说是么。”
　　虽着巫咸法袍，他言语间仍满斥着傲气，面对女娲大神，也不减半分。
　　欧阳少恭转而望向他，却只见他面具之下唇角的浅笑。这分狂妄，分明是尹千觞而非巫咸。他忍不住轻咳一声，有些想笑。
　　是了，便是这样。他已将他彻底改变，即便重新穿上那身衣服，也改不了骨子中的率性旷达。

　　一片静寂。
　　许久之后，女娲方才轻叹一声：“……你在人间停驻许久，却是变得越发有趣了。当说的话，吾已尽言之，剩下的便看你自己了……倒是吾命你找的东西，你可都找到了？”
　　唇边扬起一丝浅笑，巫咸解下打开一直带在身上的包裹，将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放在床前小桌上。蜚鹿之茸，孰湖之鬃，鲲之鳞，鹏之羽，陆羽之眼。包含着灵力的物什在幽蓝火光中熠熠生辉，令人难以直视。特别是开明神兽陆吾的巨眼，如夜明宝珠一般，照亮了整个屋子。
　　巫咸上前一步，深深行礼，沉声说道：“……娘娘交予我的任务，我已全部完成。而今亦是回到幽都，听从娘娘调遣。”

　　“……还请娘娘，兑现当日诺言！”

　　他语气坚定决绝，言语间隐约有胁迫意味。这般执着，欧阳少恭亦是有些动容。
　　他知尹千觞心中将他看得很重，早在数年前南疆雨夜已经知道。他那时候知道尹千觞会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情，不问原因，不问目的，只要是他想要的，他都会给他。正是这般全心全意，毫无保留，方才令他时而纵情，忘却了眼前这人，原是自己的敌人。
　　所以青玉坛上，面对他的背叛，方才更加痛心。
　　原来，千觞你的全心全意，竟只到这般地步？
　　幸而，我未曾毫无保留的信你。
　　如今看来，他却更加迷惑了。这人对他，究竟怀着什么样的心意。
　　“千觞……”他低声叫道，那人却不为所动，直视着帷幕之后的身影。

　　女娲终于幽幽叹气，轻声问道：

　　“你即已如此决绝，吾自当兑现诺言……长琴……”

　　“你可愿意，让吾为你重新牵引命魂？”

　　欧阳少恭一怔，茫然望向身侧巫咸，又看向帷幕之后的女娲。

　　“重新牵引……命魂？”

　　他喃喃自语着重复了一遍。

　　“是，蓬莱之后，吾与广陌有约，若是他要救你，便带着这些东西来找吾。吾会为你重新牵引命魂。自此汝之魂魄将重入轮回，不必世世承受渡魂之苦。”

　　“长琴，你可愿意？”

　　察觉到那人深邃眼神，欧阳少恭缓缓转头，望着巫咸。
　　他想起他曾说：我会让你得到你想要的东西，我不会让你这样死去。他那时以为这些不过是温柔情话，听过，便也忘记了。可是尹千觞却将这话刻在心中，化为承诺。直至今日兑现。
　　“千觞你，答应了大神什么？”他轻声问道，“你……”
　　“我属实欠你许多。”尹千觞平静答道，“我答应你帮你取得魂魄，却最终与你为敌。是我负你。但是焚寂剑灵着实不能归还，只得出此下策。”
　　欧阳少恭张口欲言，却被那人截住话头。
　　“……少恭，你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他……知他甚多。
　　自打青玉坛上，那人睁开眼睛，他便从其中窥探出了这人的本性。冷静老练，却狂妄不羁。像是雪山上走下来的一条独狼。他对女娲部族了解甚多，那是一个温顺良善，甚至可以说是逆来顺受的部族。愿为他人奉献一切，哪怕搭上自己的性命。
　　可是，这人却有这样的眼神。
　　他觉得有趣，又很好奇。
　　于是他留下他的性命，看他成长起来。他每每想着，女娲部族竟有这样的异类，真是有趣极了。却在不知不觉中，对他付出了许多真心。他着实喜欢他的性格，若是可以，愿与他为一世知己好友。
　　可是……
　　他又似全然不了解他。
　　青玉坛上即已背叛，却又带着自己逃出蓬莱。
　　一路上口口声声说着同自己再无干系，却心甘情愿为自己做到这般地步……

　　重新牵引命魂……
　　欧阳少恭长叹一声，闭上双眼，只觉胸中有万般心绪起伏，却是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重新牵引命魂，可是重入轮回？”沉默良久，他终缓缓问道。
　　“无错。”女娲答道。

　　欧阳少恭睁开双眼直视前方，不去看身侧那人，一字一句说道——
　　“多谢娘娘，多谢千觞。”

　　“可是，”

　　“少恭不能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