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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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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最矛盾。
说它是夜,却还残留着些许天光的余温;说它是昼,周遭却已经漫起寂寂的凉意,一寸一寸渗进人的骨缝里。
餐桌上,四菜一汤摆得规规矩矩。程父夹了块清蒸鱼搁进文澈碗里,眼角堆出几道笑纹,随后看向对面的文阿姨。
“小澈这次联考,理综又是全市第一,是你教子有方啊。”
文雪燕抿唇一笑,依例走着自谦几句的流程。程父殷勤语毕,又板起脸斜睨身旁的程青枫,用筷子敲了敲她的碗沿。
程青枫垂着目光,筷子尖随意拨弄着碗里的米饭。
她和文澈都在市一中读书,同届不同班。
去年分科考试时,她是文科第一,文澈是理科第一。程青枫原本已经顺利坐进了文科实验班的教室里,奈何程父觉得文科生没前途,瞒着她给了学校一笔“赞助费”,就强行把她转入了理科班。
此后月考放榜,文澈的名字依然列在榜首,程青枫却排名大跳水,被几十个陌生的名字踩在了头上。
怨怼,委屈,难堪,种种情绪压在心头,程青枫最终还是乖巧应道:“嗯,我会多向文澈哥学习的。”
这句场面话,在文澈母子搬进程家的两个月里,程青枫已经说了五十七遍——非常精确的五十七遍,她在心里画着正字呢。
不,其实何止是心里?
横、竖、横、竖……餐桌下方,她的鞋尖早已抵上文澈小腿,缓缓写出一笔一划,轨迹越走越往上攀,往深靠,活像条吐信的蛇。
文澈神色未变,稳执木筷夹起块颤巍巍的嫩豆腐,仿佛腿上游走的不过是只百无聊赖的蚊蚋。
程青枫在心里冷笑一声。行啊,有长进。
她可记得清楚,自己头一回这样逗弄文澈时,他惊得连筷子都脱了手,“啪嗒”一声砸在地上,又慌慌张张弯腰去捡,耳根红得像刚泡完热水浴。再直起身时,那张素来倨傲的脸绷得紧紧的,却掩不住眼底的狼狈。
看得她痛快极了。
可惜啊,如今文澈对她这招已经习以为常,程青枫反而觉得没趣起来。曾经那点恶作剧成功的得意,那点掌控欲和报复心被满足的快感,都随着他日渐增长的定力,一点点消磨光了。
文澈并不回应她审视的目光,只对两位长辈微微颔首:“程叔,妈,我吃好了,先去洗碗。”
声音温和,还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恭谨,或者应该说是谄媚——至少程青枫更倾向于后者。
就在她暗自腹诽时,文澈起身走向厨房。她的脚尖骤然失去依凭,鞋底磕在地板上,闷闷响了一声。
“你看看人家,多懂事!”父亲对她皱眉叹道,“你什么时候能学着点?”
程青枫旋即起身:“现在。”
反正她也嫌这顿饭没滋味,吃不下。
“我也去洗碗了,二老慢慢吃吧。”
才迈出几步,身后又传来父亲向文雪燕赔罪的声音:“你看她这个臭脾气,真是被我惯坏了,你别见怪啊……”
瞧这谄媚样,跟某人简直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俩是亲父子,自己才是外人呢。
厨房离餐厅说近不近,说远不远,恰是听得见碗碟响,却听不清人声的距离。
程青枫打开推拉门,文澈注意到了滑轨轻响,却没有回头,要么是脑后生了眼睛,要么是早知道她会来。
“需要我帮你洗吗?”他从泡沫里抽出一只手伸向身侧,水珠子顺着修长的指节往下滚。语气不算热络,大约只是习惯性的周全,周全得近乎虚伪。
可程青枫偏从里头听出一丝居高临下的宽容。她不必道歉,他已经原谅了她的冒犯。哪怕只是在表演原谅,也足够让她憎恨。
她最恨他这副圣父低眉的做派。他哪里是要帮忙?分明是等着她感恩戴德地领受这份宽宥。仿佛她的存心轻侮不过是孩童胡闹,而他早已超然物外,连计较都嫌多余。
半晌没等到程青枫回话,文澈依旧不回头,只是将手收回,重新浸入水中。他洗得很仔细,先是一只青瓷碗,接着是那把切过葱花的刀,最后是炖汤的砂锅,每一件都擦得锃亮,沥在架子上。
程青枫盯着他的后颈,那块皮肤在灯光下泛着冷白,几乎能看见淡青色的血管。她忽然生出一种冲动,想用指甲狠狠掐上去,看他那副从容淡然的面具会不会出现一丝裂痕。
可她最终只是默然走到水池另一侧,用冷水消解了心头的无名火。
折回餐厅时,程青枫刻意将声音提高了几分,语气也甜得发腻:“文阿姨,文澈哥的理综那么厉害,您让他帮我补补课好不好?”
文雪燕抬眸看看她,又望一眼厨房的方向,摇头微笑道:“他的事,我可做不了主,你们俩自己商量就好。”
程父在旁又奉承起来,左一句教育专家,右一句开明父母,夸得文雪燕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是吗……”程青枫轻声喃喃,同时低头凝视自己的左手。
拇指内侧有一道微微发硬的茧,是她经年累月按弦磨出来的印痕。
书房里那架蕉叶琴是父亲特意找老师傅定制的,穗头的玉珠也价值不菲。
父亲何尝不知她真正想学的是手风琴,然而在他看来,那些呕哑嘲哳的洋玩意,终究不及丝竹清音来得雅致。
于是,他便替她做了这个主。
程青枫也曾为自己争取过,却被父亲的一句“崇洋媚外”钉在了红木琴凳上,挣脱不得。
厨房的水声停了。
文澈擦着手走出来,情绪平静无波:“补习可以,但我只有周末有空。”
程青枫抬起头,唇角弯成恰到好处的弧度。
那笑容并不源自感激,更像妒意返潮,只能用友善的表情来遮掩。
她故意向文雪燕提出补习的请求,本是想看文澈为难的样子,却没料到这母子俩都不按她的思路出牌。
文雪燕对文澈的尊重,在程家是份稀罕物。
程青枫心里胀得发酸。她的请求里藏着多少不怀好意的尖刺,他怎么会猜不到?
文雪燕给他的自由,原本是可以说“不”的权利。他倒好,随随便便就浪费了、辜负了。还当着她的面,就像就像富翁当着乞丐的面,随手把鲜香的饭食丢进垃圾桶里。
“好啊,那就周末吧。”程青枫摩挲着拇指茧痕,“谢谢文澈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