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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第五十三章 ...

  •   炮弹在空中划出弹道,阵地被倾泻而下的炮火所覆盖。炮灰团和日军打了这自上祭旗坡以来最激烈的一仗,激烈到完全不顾他们寒碜的弹药储备,声势之大搞到虞啸卿亲命发来了补充弹药的卡车。没有人想为这些找个理由,但是他们确实是为了那个无能为力却总是想帮每一个人的老头子,也只能是为了他。

      死啦死啦赤裸着上身,扛着一箱刚发上来的战防炮弹,活似一个烟熏火燎的太岁一样咆哮,“找着没有?!孟烦了!瞎了你的狗眼!”

      孟烦了趴在战壕外,无感在他头上穿飞的流弹,很树大招风地举着一个便携式炮队镜,头也不回地吼回去,“找着了!闭上你的狗嘴!”

      死啦死啦把一箱炮弹摔在地上,那阵铿锵声让人直担心炮弹会被他摔炸,“克虏伯,把炮拖过来!”他们开始根据孟烦了找准的位置挖筑一个新的战防炮阵地,而死啦死啦百忙中还不忘抽身对着迷龙大骂:“迷龙,你滚下去!你会用马克沁?”

      迷龙打掉了几个捷克弹匣,轻机枪在这距离上的盲射接近徒劳,他自己也知道,但他已经不管了,只是沉浸在重机枪震耳欲聋的轰鸣之中。

      死啦死啦重复了一遍,“滚下去!”与此同时他又瞪向还趴在战壕上失神的孟烦了,抬脚给了他腿一下,“都滚!别他妈在这儿碍手碍脚!”

      孟烦了扔下炮队镜,滑下战壕时将迷龙从机枪位上拽了下来。他侧目看了一眼,看到迸飞的弹壳后一张仇恨的脸——他已经很久没能看见迷龙仇恨的脸。

      跨下战壕之前迷龙徒劳地放空了机枪里的最后一发子弹,他很清楚现在他们什么忙也帮不上了,便和孟烦了一起沉默着走开。

      弹道在头上飞行,孟烦了伸出一只手,让它们看上去就好像在手心里穿行。他和迷龙无能为力地坐在坑道背后,也许任谁都愿意把自己当作炮弹扔到对面南天门上去炸了,但他们只能坐在那里。

      孟烦了看着自己的手,又抬起头看灰蒙蒙的天,好像自言自语,“……他就是只会报丧的老乌鸦,还是个会做法事的。谁都救不活,就能给死人做饭。伤员一看他过来就吐口水扔石头,说,滚蛋,离我远点……”

      迷龙发着呆,“……谁呀?谁呀?”

      战防炮上弹的声音很近,孟烦了向迷龙的方向靠过去一点,却仍然像是自言自语,“不过,人死的时候,你总能找到他的手可以握。”

      迷龙愣了一下,说不清为什么,可这样的话题除了让人心里更加郁卒之外实在没有其他任何用处,“……闭嘴呀,闭嘴。”

      孟烦了兀自说下去,“……好了,现在没这个手可以握了,现在没了……”

      迷龙侧过头瞪了他一会儿,把自己的手伸过去,“……行你握我的握我的,来。”

      孟烦了有些出神地望着头顶并不存在的弹道,双手握住迷龙伸过来的手,温热的,他从手掌到手指地捏着,皮肉骨骼真实存在的触觉。

      迷龙瞪着他出神的侧脸,也不知心里泛起的是不安还是拥堵,被捏巴了几秒钟之后,他终于把手挣开,“……行了行了,起他妈鸡皮疙瘩了。”

      孟烦了的目光从天挪到地,转头向迷龙看不到的方向笑得比哭还难看,“瞧见了?这不是谁都能做得来的……你要死了,他把手伸给你。他很歉疚,因为你要死了,他还活着——别人不会这么想,你我都不这么想。”

      迷龙皱了皱眉,按住他的肩膀把他拧过来,一字一顿地说,“闭嘴。”

      孟烦了便闭嘴,靠在堑壕听着来自战防炮炮位上的炮声。

      他清楚得很,他们不仅失去了一只在死时可以握住的手,还丧失了唯一的老人。他们只剩下二三十岁人的冲动和疯狂,而丧失了一个五十七岁人的沉稳和经验。他们失去了软弱,可并没变得坚强。他说的所有只是因为,他现在发疯似的想念兽医式的软弱。

      没有多久横澜山上也响了炮,黎明从爆炸声中隐现。

      死啦死啦帮着克虏伯亲手打了几十发炮弹,终于掀翻了那门九二步炮。而黎明时日军终于偃旗息鼓。

      迷龙走着神,突然被一捆绳子砸了满怀,他仰头看,死啦死啦站在堑壕之上平静地对他发号施令,“迷龙你和丧门星去峭壁底下,把人接回来。”

      迷龙沉默着站起身,却突然被拽住胳膊趔趄了一下,他回过头看到孟烦了也站了起来,只不过他没有看着自己,而是仰头看着堑壕之上的方向,平静得出离,“我去。”

      迷龙突然觉得这像是一种对峙,而沉默了片刻之后死啦死啦并没有表明态度,只是转身离开的时候冷淡地留下一句,“抓紧时间,没多少工夫给你们浪费。”

      迷龙将两根绳子在树上绑牢,一根缒在自己腰上,抬起头的时候发现孟烦了正趴在崖边向下看,又或许是没在看着什么,只是手指头扳在崖边的石头上,一下一下地抠。

      迷龙皱了皱眉,走过去俯身扯开他的手,顺便把他拉起来,沉默着将另一条绳头绑在他的腰上,然后看了一眼崖下,“我先下去。”

      孟烦了站在崖边看着迷龙攀着岩壁一点点把自己坠下去,忽然有点恍惚,他下意识地俯下身伸手去够,什么也没够到,只是下意识的,他并不知道自己想要抓住什么。

      迷龙仰头看他,眼睛里有疑问,孟烦了回过神摇了一下头,看着迷龙继续坠下去。

      过了一会儿,连着迷龙的绳子哗哗地晃了几晃,孟烦了紧了紧自己身上的绳子,转身攀着岩壁向下。

      高度的落差在温度上得到些许体现,越来越湿冷的空气让人无比的清醒,孟烦了忽然想,以一种坠落的速度下降的话,会不会在摔落之前有一种彻底被净化而脱离人世的错觉,紧接着他便被迷龙稳稳接住,思维瞬间回到人间。

      他们从没试过用这样大的阵仗去抢回一具尸体,但他们无法想象损失这具尸体。

      幽深的凉气从他们刚踏足的江岸滩涂浸了上来,他们向着两个方向在石砾和淙淙的流水之间寻找,枪声还在头上的山谷间零星地响着。

      孟烦了扶着崖壁向江滩的方向寻找,不知道为什么握着枪的手过分地用着力,然后他听到迷龙用一个嘶哑的嗓子在他背后不远处叫唤,“找着了!”

      孟烦了猛地顿住脚步,思维很急迫地转身,但是有一个瞬间他却根本不敢走回去。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奔向那个俯卧在石砾上的老人,迷龙跪在郝兽医的旁边,手足无措地触摸着那具身体,“……怎么办,怎么办?”

      孟烦了在他身边蹲下来,抓住老头儿一只软塌塌的手,他木了一会儿,根本不敢把人翻过来,他怕一旦看到那张脸他就会崩溃。

      沉默了好一会儿,孟烦了摘下迷龙挎在身上的绳子,一起小心翼翼地穿绕好郝老头儿的肋背,然后他站起身,低着头对峭壁之上放了一枪。

      等在上边的人开始拉拽,于是他们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面,明明不想看着一个已死的人软绵绵地立直,然后升起,但是迷龙还是忍不住抬头看着,然后拉了一把站在旁边的孟烦了。

      孟烦了摇摇头,迷龙就捅他——他要他一起看。

      于是孟烦了也仰了头看着。

      郝老头儿被绳子勒得张开了双臂,像个被折去翅膀的老天使。他逆着日光,和初升的太阳一起照射着仰望的两个人。他们呆呆地看着郝兽医冉冉升起,和太阳成为一体。他像在飞翔,用郝兽医式的缓慢速度升入天际。

      迷龙眯起眼睛漫出一个笑,“升天了……”停顿只片刻,他突然哇地一声哭了。

      孟烦了望着那个摇曳的身影,听着迷龙嚎哭,又好气又好笑地对着迷龙的屁股猛踢了一脚,然后他又抬头看着郝兽医,郝兽医低垂着头,在进入天堂之前悲伤而温和地看着他。

      那一个瞬间他觉得三魂六魄一起飘逝,他怔住了。

      孟烦了咬了咬牙,又踢了迷龙一脚,于是迷龙的嚎啕变成了变本加厉的嚎啕。

      孟烦了低下头,抓着迷龙的后衣领把他拽起来,沉默着张开双手环抱他的肩膀,用力地箍了箍,迷龙嚎的人脑仁疼,于是短暂的停顿,他也哭了。

      属于郝兽医的那个小洞里,孟烦了翻腾着老头儿时常踞坐的角落,那里面的每一件零碎都要让他犯一会愣:针线、破布头子、线团、瓶瓶罐罐、旧报纸、烟盒、一块块沤烂了的糖果、哈了的油,诸如此类的匪夷所思,但每当他想明白这件东西是用来做什么用途时,都要再忍一会儿眼泪,在看见他觉得老头儿会想带走的东西时,他便认认真真地把它挑拣出来。

      后来他看着一封信发愣,那信来自兽医之子的同僚,几月前他们所在部队公然投敌,兽医之子不从,被阵前枪决。死则死矣,连小胜都没得半个。

      不辣从外面探进头,“烦啦,老头子有么子东西要带走的?”

      孟烦了忙把那信摞在他翻出来的几张旧照片下,有一个孩子的照片,有这个孩子长大了军装的照片,有郝兽医亡妻的照片,有郝兽医壮年时的照片,发黄了,相片上的人端着架子,像是画的,像是假的。他把那些照片放在桌角,用手指压平,不辣了然地走进去,拿了东西就走了。孟烦了坐在洞口,掏了掏口袋,掏出张纸头,“自撰一良方,服之,卒”——他看了一会儿,把它团了,塞进嘴里,吃掉。

      孟烦了摸索着沤出霉斑的桌子,想着这是他开过最恶毒的玩笑,恶毒到此后做梦都会被自己的恶毒吓醒。他现在知道郝兽医真是伤心死的,当他头抵在树上的时候就已经死去,“额真是伤心死的”,老头儿这么说。死者在对活人说一件既成事实。

      孟烦了抬起手看着自己被石头磨出血痕的指尖,像是听见脑子里苍白的声音——是什么让你成了一条谈笑风生的毒蛇呢?什么时候?

      他撑着桌子起身,摇摇晃晃地走过战壕,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想去见个人,只想见到那个人,甚至觉得也许见到他就不用在惊诧和懊悔中如此无力。他走得跌跌撞撞,撞到了很多守在战壕里的弟兄,于是他听到自己说了很多句对不起,对不起。

      他有些急迫,急迫地想进入他的防炮洞,他觉得自己好像绕了半个地球,终于找到他避风的巢穴,然后他一头扎了进去——那也是死啦死啦的防炮洞。

      孟烦了靠在洞口,看着死啦死啦侧躺在床上的背影,他的背影阴暗成一团。他的人很残破,可他是希望,残破也是残破的希望,因为他是唯一能把他们拔出泥沼的人。

      孟烦了看着他,此时此刻他终于能确定,死啦死啦做的一切都是在救自己,也救他们。于是他冲冲地过去,悲伤而疯狂,惊得狗肉抬了头警惕地瞄了他一眼。他停在床前,慢慢蹲下身子,伸手扳过死啦死啦的肩膀,用力把他扳起来,猛烈地摇晃。

      死啦死啦像滩烂泥一样堆坐在床边,声音蒙蒙的,“不要发神经。”

      孟烦了还在摇晃他,用尽全力地摇晃着,他没法不发神经,“你想怎么打?怎么打?你告诉我怎么打?”

      死啦死啦低着头,依旧死气活样的声音,“你其实不想知道,断子绝孙的打法。对对面怎么阴损也不叫断子绝孙,我说的是我们断子绝孙。”

      孟烦了猛地停下,他放开手,缓缓地站起身,直到贴上墙壁,“……对,我没想知道怎么打。我来是想告诉你,我瞧见死人了。”

      “……”

      “我听见他们说,别过来!不要死!……可是你不知道,他们还跟我说了,打过来!不要死……他们很骄傲,回不来了……可是他们什么都不欠!他们还干净了!不亏不欠,用尽全命!”

      “……”

      “……咱把债还了吧……我们不能欠债,债我们是躲不掉的……”

      死啦死啦终于开口,“……终归虚妄。”

      孟烦了怔了一下,突然像是一颗烧夷弹炸裂了,他不管不顾地吼回去,“去你的终归虚妄!你还想说鬼神对不对?去你的鬼神!我说的是我的兄弟!我说的是我的同袍!”

      像是猛然间活过来一样,死啦死啦怒吼着抓过一切手边抓得到的东西砸过去,“你他妈给我滚出去!滚出去!!”

      防炮洞突然陷入一阵彻底的寂静,孟烦了一步一步挪到死啦死啦眼前,蹲下来,安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像是被谁砸折了脊骨一样,轰然垂下了头。

      死啦死啦看着他渐渐开始颤抖的肩膀,伸出手轻轻触碰,然后摸索着捧起他的脸。他看到那些乱七八糟的泪痕,然后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一样狼狈的自己。

      死啦死啦用力捏了捏孟烦了的后颈,俯下身去,额头抵上他的,然后他听到对方一下子变成嚎啕大哭的声音。

      而孟烦了只记得,那是他第一次,哭得像是要死去。

      死啦死啦走出防炮洞的时候已经是夜里,空气中有夜露青草混合硝烟的味道。他抬起头看着南天门的方向,好像兜兜转转了半辈子,就在那一刻突然看到了末路。

      静谧之中听到一深一浅靠近的脚步声,死啦死啦淡淡地开口,“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好像把所有撑起来的决心都知会了。

      “……虞啸卿很快就会来找你的。”孟烦了说,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烦啦。”死啦死啦慢慢地抬起头,头顶的繁星闪烁让他的表情忽然生出些珍惜来,“我对吗。”

      孟烦了停在他侧后一步的位置,静默之后认真得有些郑重地咬合出那个他第一次如此回答的字,“对。”

      那一刻看着死啦死啦的背影,他的眼中星河璀璨。

      战壕的方向突然传来了躁动声,来自迷龙,太过压抑而悲凉的气氛里每个人的情绪都变得异常敏锐。

      死啦死啦望了一眼那个方向,回过头来轻轻苦笑,就算是末路,也不能从他眼中抹去那些旺盛存在的生命,他们还在那里,就没有人有权利覆灭这一切,“……你瞧,你是打算把迷龙放在哪儿?”

      “……这儿。”孟烦了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似乎也在笑,“迷龙是我的亲人,像我爹娘一样……不对,不一样,我不想去见我的爹娘,我没脸见他们……但是只要迷龙在,我就知道,我还能有一个可以回去的地方。”

      死啦死啦轻轻摇了一下头,“可他不是这么想的。”

      孟烦了平静地看着他,淡淡地反问,“那你是怎么想的。”

      忽而沉默,夜风过隙。

      良久,死啦死啦走近来,抬起手扶上他的侧脸,食指轻轻划过他的眼角,没有任何回答,只是安静而轻微地展开了嘴角。

      孟烦了失神地看着死啦死啦放下手与他错身而过沉默离开,脑海中一闪而逝很多疯狂的念头。他一直在等着死啦死啦开口说些什么,随便什么,他都会说,我愿意陪你一起去,哪怕是送死,我愿意陪着你。

      可是死啦死啦什么都没有说。所以他就那么发着怔站在原地,唯一清晰地记得,刚刚望着他的,死啦死啦那亮得让人心生惶惑的眼睛。

      似乎是倒空了一个世界,在那一刻,只放下了他孟烦了一个人。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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