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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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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李钰杀了纪晴明那天,下着很大的雪。
仅一年不见,那个锋芒毕露的江湖少年客,就变成了如今这般形销骨瘦,死气沉沉。
“你来了。”他说,好像早就知道李钰今日会来,而他已在此等候多时。
李钰冷冷地看他一眼,没有说话,眨眼间就抬剑朝前攻去,身法利落,步履如风。
但她心里清楚地知道,以自己的武功想杀纪晴明简直难如登天,可再难,她也要试一试。
三招之后,纪晴明便露出了破绽,快的让李钰不敢相信。
以他的身手怎么会犯这样的错误?
但高手过招,只在细微之间,她顺势用了十层力气朝他胸口刺去。
纪晴明掩了神色,虚晃几招,就仍由李钰的剑刺入胸膛。
天地间的一切仿佛都静止了,只剩下雪落下的声音。
李钰愣愣地松开手,眼看着纪晴明连人带剑朝雪地里倒去,溅起几道飞白。
“我终于……不欠你了。”
他唇边溢出鲜血,却带着一抹笑意,那双只有在看到李钰时才微微生动的眼里乍现几分光彩之后,永远地闭上了。
鲜血顺着他的胸膛蔓延到雪地上,侵入他紧握着的手中,那里有一支他偷藏的点翠蝴蝶簪。
2
李钰第一次遇见纪晴明,是在官道上的常来客栈。
那时她是从行宫偷跑出来的四公主,而他是名震江湖的赏金人——斗笠客。
万鬼楼发布了一道悬赏令,酬金五十两,要取食人魔巢二的项上人头。
那天晚上,巢二正好就在常来客栈。
客栈里所有的人都被赶到大堂,蹲在地上瑟瑟发抖。
有不服气的镖师,三三两两地上去动手,但都被巢二轻而易举地杀死。
登时浓重的血腥味浸满了整个大堂。
李钰拿着剑蹲在楼梯边目睹了一切。
她自小跟着母妃学习剑术,却从未真正出过招,眼下侠义之心上头,拎着剑就冲了出去。
“贼人看剑!”
巢二见冲上来的是个小姑娘,不耐烦地嗤笑一声,“今日就从你这黄毛丫头下口。”
巢二混迹江湖多年,下手狠辣无比,招招致命,远胜纸上谈兵的小公主。
没过两招,李钰的剑就被夺走,横在她脖颈上。
“哪儿来的小丫头学人逞英雄?”巢二阴狠地说道。
他扔掉剑之后拿出一根血迹斑斑的麻绳,手麻脚利地将李钰捆起来。
之后又从腰间抽出一把精巧的匕首,在她白嫩的脸上反复比划,好像在思考要从哪里下刀。
“看这细皮嫩肉的……”巢二的眼里露出狂热的食欲。
李钰从没见过这阵仗,吓红了眼睛,方才的侠义之气全都没了,但自小娇生惯养,贵为公主的傲气不准她低头求饶,便强装镇定道:“你要是敢动本……”
这时,客栈锁好的门被人一脚踢开,外面的冷风呼啸着吹进来,一个头戴斗笠的黑衣人背剑站在门口,长身玉立,马尾被风吹得飞扬起来。
“又来一个……”巢二舔了舔匕首,邪笑道。
李钰一见那人,眼睛都亮了,惊呼道:“斗笠客!”
关于赏金人斗笠客的故事,江湖中传闻颇多,没人知道他的来处,姓名,甚至因为那顶斗笠,都没人见过他的正脸,据说他当赏金人是为了攒钱,好去万鬼楼买一个消息,替恩人报仇。
文人墨客甚至依据这些传闻写了话本子,李钰每日都会看,对那个神秘的剑客充满了向往。
斗笠客没有跟巢二废话,剑出鞘,眨眼间就迎上来。
他的速度很快,李钰看得眼花缭乱,甚至都看不清他和巢二交手的动作,只能看见一片残影。
短短几息之间,斗笠客就干净利落地割下了巢二的头,又从一旁扯过一块黑布,包起来。
客栈里的众人面面相觑,所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巢二就被杀了?
斗笠客仿佛没看到众人惊叹和惊讶的表情,拎着黑布转身就走,仿佛天地间只有他一个人。
李钰见他要走,连忙喊道:“等等!”
斗笠客闻声回头,脚步顿了顿,斗笠遮住的俊朗眉头微微蹙起。
犹豫了片刻,还是上前帮李钰解开了绳子,之后又毫不留恋地走了。
李钰见人快走远了,连忙上楼拿上包裹跟上去。
“大侠等等!”她高声喊道。
斗笠客脚步微滞,却并未停下。
李钰不死心的继续追上去,挡在他面前,“大侠,本……我想拜你为师!”
她目光灼灼,好似所要求的一切都会得到肯定的答复,但斗笠客只是看她一眼,就绕过她继续赶路了。
李钰连忙说:“我可以给银子!
赏金刺客不都是为钱吗?她最不缺的就是钱了。
果然,斗笠客停下脚步,“你……能给多少?”
他的声音像是石上缓缓流动的清泉,清冽又舒缓,赫然是个少年的声音。
李钰惊讶于剑客的年轻,想着包裹里仅有的两万两银票,迟疑地报出数字。
没想到斗笠客几乎没有考虑就答应了。
她兴高采烈地作揖,“师傅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师傅,你叫什么名字啊?”
“纪晴明。”
“咱们这是要去哪儿?”
“万鬼楼。”
……
两人一问一答,互相交错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夜色笼罩的官道尽头。
3
到了万鬼楼,已经三更了,更夫在街上敲着梆子,李钰跟着纪晴明走进街头那座毫不起眼的小楼。
纪晴明让她在楼下等着,自己拎着黑布包着的头颅熟练地朝二楼走去。
“巢二,五十两。”他说了一句,将手里的东西扔到桌上。
不多时,一旁的帘幕后面走出来一个瘦小的伙计,他手上拿着一个厚厚的账本,翻到其中一页,将五十两写上去之后说:“还差六万两。”
纪晴明又从怀中掏出李钰给他的银票,那伙计眼睛一亮,迅速接过银票,确认无误后又在账本上划了一笔,“还差四万两。”
纪晴明点点头,握紧了剑下楼去了。
楼下,李钰已经在条凳上昏昏欲睡了,从行宫里偷跑出来到现在,她一刻也没歇息过。
眼见着小姑娘快要栽到地上去了,纪晴明快走几步伸手将她的小脑袋托住。
“走了。”
李钰听见声音迷迷糊糊转醒,看清眼前的人之后傻笑道:“师傅你办完事了吗?”
“嗯。”
他应一声,朝外走去。
李钰跟着纪晴明住到了万鬼楼旁的聚福客栈,假称自己叫金玉,至于家世则只字未提,好在纪晴明也并未细问。
三天前她和皇兄李祁随皇帝到行宫避暑,夜里睡不着觉,四处闲逛中无意听到了皇帝和李祁的谈话。
这些年北方以岐山王为首的藩王蠢蠢欲动,齐国又对恒朝虎视眈眈,朝野细作杂多,内忧外患,皇帝想用姻亲关系拉拢藩王,一致对外,而皇室适龄的人选,只有四公主,李钰。
她不想去和亲,嫁给一个自己不爱的男人,从一个鸟笼被关进另一个鸟笼,于是当晚就偷偷逃离了行宫。
但一连三月,行宫里都没有传出什么消息,好像她这个四公主根本没有消失一样。
李钰感到很疑惑,但也不敢去一探究竟,索性便拖着,每日专心练武。
或许是她母妃武艺高超,所以她也颇有天赋,不管纪晴明教她什么,她都学的很快,剑术精进,一日千里。
跟纪晴明相处久了,李钰终于见到了他的真容,于是便发现话本子里写的都是假的,斗笠客不是满脸胡子的中年游侠,相反他很年轻,剑眉星目,俊美非常,他也不爱喝酒,不爱流连烟花之地,他很少说话,也很少笑。
“专心。”纪晴明见李钰一直盯着他看,皱着眉用手里的柳枝打了一下她未伸直的手腕。
李钰吃痛,连忙将目光转移到手腕上,调整姿势,视线转移太快,没有看见纪晴明一瞬间漫上绯意的耳垂和羞恼的眼眸。
纵使他蜚声江湖,剑术出众,可也不过是个十九岁的少年郎,每日被一个古灵精怪的小姑娘盯着看,也会害羞。
原本只是想着拿钱办事,但时间久了,纪晴明放在李钰身上的心思越来越多,因为她吃不惯粗茶淡饭,变瘦了一点,他便每次都留下一点赏金,带她去吃城里最好的酒楼,他纠正李钰剑姿的柳枝也早就不见了踪影,幼时师傅打他从不手下留情,可自从他看见李钰的手背被轻打一下就泛红之后,他就再也没用过柳枝。
夜来梦醒,恍惚间他会觉得自己很奇怪,甚至不敢再直视她的眼睛。
一晃,就是半年,李钰开始跟着纪晴明去完成悬赏令上的任务。
一开始她还有些害怕,但日子久了,渐渐就变得成熟冷静。
她的剑术越发精湛,手心长出薄茧,那个趴在宫墙遥想外面世界的小公主,终于变成了她想象中的女侠客——金玉。
甚至江湖上都多了很多关于她的传闻。
“皇兄最近很累?”李钰倒了杯茶给李祁,担忧地问道。
“有暗报说江湖中也有齐国的势力。”他揉了揉眉心说。
齐国是敌国,暗中在朝野安插了不少细作,李祁为了此事,劳心劳神,费了不少力气。
“势力不是在商贾之中,上次已经铲除了吗?”李钰满脸疑惑。
有次李祁一月未归,就是发现京中有齐国细作,假扮布商偷运布防图。
“这不是你该管的事。”李祁笑着弹了弹李钰的额头。
她只用天天开心就好,世间的一切烦恼都有他为她遮挡。
4
这夜,纪晴明在追一个采花贼。有位富商悬赏三千两要为他女儿报仇。
纪晴明让李钰守在巷口,自己跟上那正欲翻窗进闺房的小贼,一阵拳脚声后,纪晴明拎着被困得严严实实的采花贼走出来.
只是还未走到巷口,他就远远看见一个鬼鬼祟祟的老妇人,一个手刀劈到李钰后脖颈,将人扛起来就走。
纪晴明目光骤紧,扔下采花贼就慌忙追上去。
一路到了城外密林 ,那老妇人才停下,将头上的头巾一揭,露出一张阴柔的脸。
躲在暗处的纪晴明眉心一皱,认出这是千月教右护法,万影。
千月教是邪教,修的功法诡秘无比,江湖上人人得而诛之。
可千月教的人为什么会绑走金玉?
纪晴明心里焦急万分,但还是凭理智硬生生忍住自己即刻冲出去的念头。
若能找到千月教的老巢……
这个消息在万鬼楼能值五万两。
“怎么这么慢?”林中又走出一人,左半边脸被头发遮住,露出来的另一半脸爬满了青色的纹路,这是左护法,半面鬼。
“教主都该等急了。”半面鬼走过来,将李钰手脚都紧紧捆住,又在她嘴里塞了一块白布。
纪晴明握着剑的手紧了又紧,看着两人对金玉毫不留情的动作,烦乱地呼吸都乱了几分。
多亏他多年行走江湖的经验,不然就凭刚才他乱掉呼吸的时候,半面鬼和万影就能发现他藏在暗处。
三人一直前行到一片障雾之中,消失了身影。
纪晴明呼吸一窒,一头扎进雾里,顾不上隐藏自己,火急火燎地四处找寻。
就在此时,他忽然听见一阵音调诡秘的萧声,那白雾竟随着萧声而动,朝同一个方向涌去。
纪晴明冷静下来仔细一看,发现这雾气竟然是是一种体型极小颜色又极淡的飞虫。
那诡秘的萧声应该就是用来控制飞虫的。
随着飞虫离去,周围的景色渐渐清晰,眼见着遮蔽物没了,纪晴明一个闪身便躲到一颗大树后面。
不远处的万影收回长萧,谨慎地环视了四周,确定没人跟着之后,才跟扛着人的半面鬼朝一条小路走去。
待人稍微走远了一点,纪晴明才从那颗大树后面露出身影,悄无声息的跟了上去。
半盏茶后,狭窄的小路尽头忽然一片开阔,四周楼阁依山而建,飞檐上挂满了红绸,正中间的大殿匾额上写着三个大字“千月教”。
纪晴明打晕了一个路过的侍卫,换上他的衣服悄悄混进了大殿,跟其余人一起站在殿门口。
“教主,人带回来了。”半面鬼随手将李钰往地上一扔,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小姑娘痛呼着叫了一声。
纪晴明冷着脸,拿剑的手上青筋毕露,看向半面鬼的眼神充斥着杀意。
大殿上走下来一个红衣男子,黑发曳地,双足赤裸,两只脚踝各戴着一个银环,面容似妖,邪气满满,这是千月教教主,伊千月。
李钰被痛醒,警惕地看着眼前的红衣男子,挣扎了一下发现自己双手双脚都被捆住了。
伊千月嗤笑一声,扯掉她嘴里的白布。
“金玉?还是四公主,李钰?”他挑了挑眉,意味深长地笑道。
边上的纪晴明闻言猛地顿住,不敢相信地看着大殿上的几人。
伊千月言简意赅,可他却好像一个字也听不明白,什么四公主,什么李钰?
怔愣了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徒儿金玉,原来是当朝四公主——李钰!
他原本以为她是江湖上某个门派出门历练的小姐,没想到竟是帝王家的女儿。
“你是谁?”李钰厉声问道。
伊千月并未回答这个问题,转而说:“四公主的皇兄最近好像很繁忙啊,对你实在疏于关心,不然我们也找不到机会请你来做客。”
李钰没有听明白伊千月的意思,绑她来跟自己皇兄有什么关系。
伊千月见李钰沉默不语,便问道:“公主说是你这个皇妹重要,还是继续追查江湖细作重要?”
李钰脑海中亮光一闪,顿时明白了伊千月的意思。
之前皇兄一直忙着查找齐国埋在江湖里的细作,看来,眼前这人跟这件事脱不了干系。
恐怕是皇兄快要查到他们了,所以他们便绑了自己来用作筹码,希望皇兄不要再继续查下去。
李钰皮笑肉不笑,多日的江湖经验,早已让她褪去了胆怯,不再是那个面对巢二就吓得发抖的小公主了。
现在她心里一片平静,看着伊千月气势一点不输:“看来是你们狗急跳墙了?”
伊千月惊讶于李钰稳如泰山的态度,笑道:“不愧是李祁的妹妹,周身的气势跟他一般像。”
李钰冷冷地看着伊千月,一边注意着大殿门口的位置。
也不知道师傅知不知道她被抓了,能不能找到地方来救她。
但在看到周围看守的侍卫如此之多后,李钰又觉得纪晴明还是不来的好。
他一个人肯定打不过这么多人,平白来送死。
皇兄一直暗中派人跟着她,想必她被绑走的消息已经传到了皇兄耳中,用不了多久应该就会有人来救她了。
伊千月饶有兴趣地围了李钰走了一圈,好奇道:“听说你还拜了斗笠客为师?”
李钰冷哼:“关你何事?”
伊千月笑了笑,蹲下身,猛地从李钰脸上揭下一张人皮面具。
“这易容的本事,也是斗笠客教你的?”
他用力太大太快,将李钰娇嫩的脸颊扯得火辣辣的疼。
那张小家碧玉的面皮下是一张风华绝代的脸,娇艳秀丽,双眉细长,琼鼻高挺,鼻尖有一颗小黑痣。
纪晴明呼吸窒了一瞬,不敢置信的看着那张陌生的脸。
朝夕相处的人竟然一直带着面具!
身份是假的,甚至连脸都是假的!
纪晴明心头颤了颤,觉得胸口一片烦闷。
伊千月惊艳地看着眼前的容颜,伸手捻起李钰的下巴满意道:“恒朝第一美人,果然名不虚传,行宫里那个假公主,虽然顶着跟你一样的脸,但假的就是假的。”
李钰面无表情,但心里却暗自惊讶,怪不得她走了这么久,宫里都没人来找她,原本还以为皇兄是编了什么慌,原来竟是找了个人来假扮她。
伊千月欣赏完李钰的美貌后,朝左右护法挥了挥手道:“去请三皇子。”
千面鬼和万影领命退下,连带着看守的侍卫也全跟着走了,大殿之中就只剩伊千月和李钰两人。
纪晴明跟在侍卫队伍的最后一个,故意放慢了脚步,看准时机闪躲到一旁的柱子后,等人走远了,便迅速朝后面的大殿跑去。
一进门二话不说,抽出剑就直刺伊千月面门。
“师傅!”李钰看着来人惊喜地喊道,杏眼里全是不敢相信。
伊千月反应极快,见有人袭来,立马回身躲开。
他善用暗器,身法诡秘,纪晴明一击不中,便眼看着他在眼前消失了踪影。
下一秒,三枚涂满了剧毒的银针从纪晴明右侧方射来,他侧头堪堪躲过,又借机回身一刺,但却扑了个空,伊千月早已不在那个位置了。
来不及收剑,新的银针就从四面八方袭来,纪晴明匆忙挥剑抵挡,却没看见身后忽现一人,正拿着一把匕首朝他捅去。
李钰被捆得动弹不得,目呲欲裂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小心!”
她以为暴露空门是纪晴明的疏忽,却没想到那是他有意为之,目的是引伊千月上钩。
故而纪晴明没有去躲匕首,反而直直迎上去,在匕首刺入后背的一瞬间,反手一剑封喉。
鲜血喷涌而出,伊千月捂着脖颈满眼不敢相信,踉跄了几步之后,仰面倒在地上,双手无力地垂下,没了声息。
纪晴明被匕首刺中,后背鲜血淋漓,脸色瞬间就苍白下来,但他没有关心自己的伤口,反而第一时间走向李钰,替她割断手上的绳子。
但因受伤控制不好力度,剑尖不小心划到她的发髻上。
李钰只用了一根点翠蝴蝶簪挽发,锋利的剑刃割断几缕青丝,那簪子便直径落入纪晴明手中。
他堪堪接住,来不及说什么,就眼前一黑,跌倒在地。
陷入昏迷前,只听见——“纪晴明!”
这是他第一次听见她叫他的名字。
今天,也是他第一次得见她的真容。
5
纪晴明再次醒来,是在常来客栈,坐在他旁边的青衣女子又戴上了他熟悉的那张人皮面具。
李钰一见他醒了连忙跑出去找大夫。
纪晴明感到自己的右手因为用力过度有些发麻,艰难的伸开手,发现手心握着一支发簪,昏迷前的记忆迅速回笼。
这是他不小心划到李钰发髻上,掉落下来的那只点翠蝴蝶簪。
他怔愣地看着簪子,低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没过多久,李钰就带着大夫回来了,两人交谈的声音从门外传到屋内。
纪晴明听到声音,在门开之前,慌乱地将簪子塞到枕头下面。
大夫检查过之后,说他的伤势已无大碍,接下来只需好生休养就是。
李钰听见这话,才彻底放下心来,笑眯眯地送走了大夫。
等大夫走后,屋子里就只剩下他们,沉默无言。
李钰揪着衣摆,踌躇着想说点什么。
也不知道昨天在千月教,关于她的身份,纪晴明听见了多少。
可不等她先说话,纪晴明就打破了沉默。
“昨晚我们……我和公主是怎么回来的?”
他的声音有些僵硬,特别是称呼李钰为公主的时候,声音生冷地像是划过旧石板的砖块。
李钰一听便知道他是在生她隐瞒身份的气,却也
黄昏时分,纪晴明拿着李钰给他的千月教教主令朝万鬼楼走去,见他还在气头上,李钰便没同去。
“还在想那小子?”
李祁走进屋,轻弹了一下李钰的额头。
李钰回过神来羞红了脸,躲闪道:“才没有!”
李祁了然于心的笑了笑,继续逗弄她:“嘴硬,昨晚是谁哭的眼睛都肿了,还一整夜都不肯离开他一步?”
李钰羞恼地瞪了李祁一眼,偏过头去不肯看他。
“钰儿莫急,皇兄先探探他的底细。”半晌,李祁叹了口气,谨慎地说。
“皇兄不反对?”李钰惊喜地看着他,又想起古板的皇帝,小脸瞬间垮下去。
“皇兄只希望钰儿一生自由,婚嫁随心,父皇那里,皇兄自有办法。”李祁怜爱地摸了摸她的头。
直到月上中天,纪晴明还没回来,眼见着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李钰撑着伞出门寻人,最后在桥头找到了他。
纪晴明浑身都湿透了,后背包扎好的伤口又泛出红色,雨水顺着他凌厉的脸侧流入脖颈,那双一向冷然的凤眸微红,让人一时无法分清他脸上的是泪水还是雨水,他身旁堆满了酒坛子,嘴里还说着胡话。
“为什么?”
“为什么偏偏是你……”
……
“师傅。”李钰将伞撑到他头上,担忧地唤了一声。
“走开!”纪晴明看清来人,一把挥开李钰的伞,满眼的痛苦和烦躁,好像有两种极度拉扯的力量冲击着他。
李钰不敢相信地看着纪晴明,他从来没有这样跟她说过话,从小养尊处优的小公主,第一次被人下了面子,但她以为他是醉了,认不清人,于是她忍了脾气又去扶他。
“师傅,我是金玉啊。”
纪晴明嗤笑一声,用力推开李钰,好像她是什么脏东西一样。
“金玉?呵,骗子……”
“你是四公主,是他妹妹……”
雨声太大,李钰根本听不清他在呢喃什么,整个人摔在泥地里,浑身又脏又冷,一气之下将他丢在原地自己走了。
一个时辰之后,她在客栈辗转反侧,又撑伞出来找他。
可桥头空无一人。
纪晴明就这样不见了踪影。
6
再次见面,是在淮江画舫上。
李钰回到了行宫,做回四公主,短暂的江湖生活,瞬间遥远的像一场梦。
明日就是回宫之日,李祁特意带着妹妹出来游玩,今夜淮河会放花灯,热闹无比。因是微服出游,他们没带多少护卫,暗卫也撤走大半。
李钰这些日子瘦了很多,脸上的笑意也越发少见。
李祁派出去的人没有寻到纪晴明的踪迹,一个武功高强又常年完成刺杀任务的人,想躲过追查,再简单不过。但他查到了纪晴明的来历,他原是奴隶场的奴隶,后来被人买走,送去金乌山学武,前些年下山之后,就成了万鬼楼的赏金刺客。但是何人买下他的,还没查到,只知道是个带着面纱的姑娘。
李钰每日照常生活,仿佛根本就不在意那个忽然消失的人,她也不会知道,每晚她窗边都会出现一个黑衣斗笠客,紧握着一根点翠蝴蝶簪,簪子刺破手心他也毫无所觉,短暂出现,又隐于夜色,轻功之高,出入皇帝行宫如入无人之境。
淮江上画舫渐多,岸上也人山人海,花灯如昼。
李钰盯着一个兔子形状的花灯看了许久,李祁失笑问:“喜欢就叫松儿去买一盏。”
松儿是李钰的婢女。
她摇摇头,远远地看着喧闹的对岸,心里的失落和忧愁也消散了两分,想着明日就要回宫了,这般热闹恐怕难再见,“皇兄,钰儿想去逛一逛。”
李钰带着松儿上了岸,挤入人群中,左看看右看看,不一会儿,松儿手上就拎满了她买的花灯。
“公主……不,小姐,你买这么多花灯,有这么多愿望吗?”松儿自小跟着李钰长大,说话不像一般婢女顾忌颇多。
“当然。”李钰笑了笑。
她选了最漂亮的三个花灯,工工整整地写上了三个愿望。
希望恒朝国泰民安,希望哥哥长命百岁。
希望她和纪晴明终成眷属。
第二个花灯才刚刚挨着水面,远处的画舫上就传来刀剑相交的声音,李钰抬头看去,是他们的画舫!她一个着急,手里剩余的两个花灯不小心被河水打湿,中间的灯灭了。
她来不及管花灯,挤开周围的人就往画舫跑。
护卫正在跟一个黑衣斗笠客缠斗。
李钰看清那人之后,杏眼瞪大,那是——纪晴明!
李祁无力地匍匐在桌子上,他胸口中剑,气若游丝。
“皇兄!”
李钰眼睛通红,像一片没有重量的落叶,跪在李祁旁边。
他唇边全是鲜血,说话的时候一股一股的往外流,那双满含怜爱和不舍的眼里渗出点点泪水,“钰儿……皇兄,咳咳,护不住你了,以后……以后你要自己……”
他颤抖着手抚摸上李钰苍白的小脸,一滴泪砸到尘埃里,话还没说完,就失去了呼吸,沾满鲜血的手无力的从李钰脸颊边滑落,留下一抹血痕。
“皇兄!”李钰撕心裂肺地喊道。
甲板上正在打斗的纪晴明听见李钰的声音,朝她看来,恍惚间没注意到旁边的护卫,肩部被砍伤,踉跄了一下。
李钰眼睛红的吓人,她颤抖着手拔出李祁的剑,拼命朝纪晴明冲去。
“四公主小心!”护卫担心地看着不管不顾的李钰。
纪晴明只抵挡李钰的剑,却并未出招。
“为什么!”
“你为什么要杀他!”
李钰一边哭一边喊。
纪晴明面对众多武功高强的侍卫和李钰依旧不落下风,周围的侍卫只剩两三个,他快速解决之后,甲板上只剩他和李钰两人。
纪晴明强装冷淡地说道:“他杀了崔家二小姐。”
李钰闻言,动作停住了,陡然间她想起了什么,那张没了面具遮掩,倾国倾城的脸上在极度悲伤之中生出些嘲讽。
她可笑地看着纪晴明,好像他是世界上最荒谬的人。
“崔家二小姐?你可知崔家于天诚十二年投诚齐国,用商队偷运布防图?”
纪晴明喉结动了动,斗笠在打斗中不知所踪,马尾被风吹到他耳边,拂过那双震惊的眸子。
“不可能……不可能……”
他失神地向后退了几步,不敢置信地看着李钰,触及到那双含恨的眼睛,又像被刺痛到一般躲开。
他不敢相信崔二小姐是敌国奸细,只以为是崔家暗中同二皇子交好,而二皇子是李祁夺嫡路上最大的威胁,由此才招来杀身之祸。
纪晴明不敢再面对李钰,慌忙转身逃走。
身后只有她决绝的声音。
“来日,我定杀你为皇兄报仇!”
7
纪晴明时常做梦。
有时会梦到那个容貌绝佳的少女和她鼻尖的那颗小黑痣,纵使他只见过她的真容两次,也再难忘记。
有时又会梦到幼时的经历。
他十岁被走投无路的母亲卖入奴隶场还赌债,在那个昏暗潮湿的地窖里一待就是两年,直到三月的某一天,一个穿蓝色轻烟百花裙的女子,走进了这里。
她一眼就选中了他,问他愿不愿意跟她走。
她比他大五岁,是布商崔家的二小姐,上头有个幼时就夭折的哥哥,崔家老爷早逝,诺大的商铺,就由她一个女子撑起。
府中人唤她二小姐,府外人称她崔二,纪晴明从不知道她叫什么。
崔二小姐说他那双眼睛很像一个故人。
她带他回家,又送他去金乌山学武,每个月她都会去看他,会给他买很多好吃的糕点零嘴,会带他去做新衣服,会夸他又进步了不少……
直到某个月,他左等右等也不见她来,他以为是她太忙,抽不出时间来,没想到一连三个月他都没等到那人。
他告别师傅下山寻她,打听之后得知,崔二小姐三个月前被人杀了,崔家的仆人也都各奔东西。
他不知道是谁杀了她,只是暗自发誓一定会替她报仇。师傅说万鬼楼楼主暗中掌握着江湖各大辛秘,让他去找他问问。
万鬼楼楼主开价十万两,可他没钱,只得用悬赏令的赏金抵,千月教教主的五万两是最后一笔。
杀了崔二小姐的,是当朝三皇子,李钰的哥哥,李祁。
8
皇子被刺杀,朝廷不敢张扬,只能对外说是忽然暴毙,皇帝暗中派了多少人要找纪晴明,都无功而返。
李钰隐隐觉得,他是在等她。
上月她给常来客栈留了信,约他今日在城外小青山相见。
原本一年的时间,远不够她练就超越纪晴明的武功,可她没有时间了。
藩王和齐国步步紧逼,父皇双鬓生了华发,那个说要护她一生自由的人,也已远去黄泉。
后天她就要出嫁了,嫁给岐山王世子,一个她素未谋面的男人。
她跪在玉华殿前主动请缨,为国分忧,皇兄曾想替她抵挡的风雨和作为一国公主的责任,如今,她已能独自面对。
如果今日杀不了纪晴明,明日万鬼楼就会张贴一张悬赏令,十万两——黄金,要斗笠客的项上人头。
金玉爱过那个仗剑天涯的少年剑客,可对李钰来说,他是杀兄仇人,此仇不报,她无颜去祭奠皇兄。
白色的雪花渐渐覆盖住纪晴明的身体,李钰满脸冷漠的站在一旁看着,她今日穿了一身黑衣,发顶肩头已满是白色。
片刻后,她从怀中掏出那张属于金玉的假面皮,丢在雪上,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个形单影只的黑色身影,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消失在白雪皑皑的官道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