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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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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皆知刘大人体弱易病,谁都没想到最终却是他的夫人——皇帝亲封的“天下第一女巡按”包秀秀先他辞世。
这位誉满天下的巡按大人五年前遭奸人暗算,伤重不治。弥留之际当着二子一女、一众亲友留下遗言:我死之后不必回乡,一切身后事宜,皆听由刘非处理。刘非本来勉强还可自持,听了这话握着爱妻的手在榻边哭得几乎晕厥过去。他知道秀秀放弃传统所推崇的落叶归根,是不舍于他,更是为慰籍自己的相思之苦。从那以后没有任何人再见过他落泪,但都看到他纱帽下的青丝短短几天就染成了霜雪的颜色。
元凶伏法后,刘非就在京郊寻了一处依山傍水的清幽之地,将秀秀葬下。巡按大人的墓修得简朴肃穆,庄重雅致,未着过多雕饰。刘非却使人在墓周一带遍植梅树桃李,从此方及冰雪初融便有暗香浮动,待到风和煦暖,更是漫山遍野芳菲灼灼,连月不绝。
渐渐又有人传说刘大人才高智广,为夫人和自己百年之后选的埋骨之所必是一块藏风聚气的风水宝地。先人葬于此,能兴旺子孙,繁盛家业,要不包巡按的长子宝大人,怎么年纪轻轻就升任了刑部湖广清吏司郎中呢?于是陆续便有京城名流富绅跟风雇佣风水先生来此勘坟寻穴,致使这原本寂寂无名的偏僻之处,地价足足翻了几倍。他们又竞相修建高坟大墓,你捐来一对石兽,我便买一得座牌楼,极尽奢华之能事,反倒衬得巡按大人的墓区平阔古朴。每年清明,祭扫、踏青之人纷至沓来,行经此处,莫不不由自主地放轻了脚步,压低了声音。
刘非这人很奇特,待人接物明明礼节兼具、面面俱到,却总有人觉得他孤标傲物、特立独行。但这倒也不能算错觉。比如说巡按大人去世后的第一个清明,刘非带领府中众人前来祭奠,祭祀完毕,又毫无异状地随大队人马打道回府。可回去之后,他却失踪了。家人生怕他像秀秀一样,被仇人盯上丢了性命,找他找得发疯,几乎把京城翻个底朝天,也没见他的踪影,最后还是刘是一拍脑门,带着人折返墓地,果然刘非就在那里。
刘是永远忘不了找到他这个弟弟时的情景,那已是第二天的傍晚,山空人寂,残阳如血,刘非靠着秀秀的墓碑,喝得酩酊大醉。听到脚步声临近,刘非身躯一颤,抬头睁开迷离的眼,随即露出失望之色,“怎么是你们?”他面对刚及笄女儿的泪水与七窍生烟的刘是不为所动,挥手让他们回去,又含混不清嚷嚷:“我不走!我今天住这儿!我陪她说说话!”那一刻,饶是刘是这样见惯了生死的七尺汉子,也忍不住红了眼——他们兄弟,皆是情痴。怎么办?又不能拿绳子把他绑走,刘是只好让其他人先回去,自己留下来陪他。之后七月十五,又来这么一出,不同的是这次刘非没喝酒,不过他把刘是也赶走了,说嫌刘是待在那儿打扰他们夫妻相会。
刘非当年高中黄榜,却坦言不愿为官,只愿一生充任幕僚,为秀秀出谋划策。皇帝无奈,只好赐他一个金榜师爷的名号,令他襄助巡按理事。秀秀亡故后,皇帝不忍其才埋没,再度下旨,任他为吏部都给事中,但仍领秀秀之前的三品俸禄。令人意外的是这次刘非没有推辞,谢恩领旨后的第二天,人们便在六科廊署前的甬路上,见到了这位中年银发,却依旧风度翩翩的刘大人。
刘非久历部务,诸事谙熟,办事一如往昔精明独到、夙夜匪懈。皇帝屡屡嘉许,三年之间连连晋升,后提任至通政史。只是刘非的身体状况却每况愈下,时常咳得夜不能寐,也曾有同僚亲眼惊睹他唇间溢出殷红,溅落文案,犹如点点残梅。于是刘非递上了辞呈。皇帝虽觉惋惜,也只能体恤,准他告病修养。
也就在这前后,刘非提出要在距巡按墓百步之处修建一座青砖小屋。宝大人以为他要派家丁守墓,他却一笑道:那年你娘官葬,允许百姓祭奠,我有意当众为她殓装,亲手封棺,就是为了让所有人都看清楚,巡按大人是身着官服下葬,棺椁内未藏一金一银,你们说,谁还会来盗墓啊?何用看守?再说,女巡按之清誉深入民心,你们每年清明去祭扫,可看见你们娘亲的坟墓上生过一根杂草?这都是附近居住的村民的一片爱戴之情。要是有谁胆敢破坏墓穴,用不着你们出手,他们就得把这人活撕了,呵呵……说着他笑起来,依稀还是多年前夸赞夫人聪明能干时的骄傲神情。
原来刘非要建这小屋是为自住。他公职在身时,只有年节有空去墓园,晚间就借宿于附近民宅;而今卸任赋闲,三五相隔就爱往那儿溜达,又不愿总麻烦别人,因此思量修一住处落脚。刘非是个九转难回的脾气,从前除了秀秀,连大哥刘是都拿他没办法,现在巡按大人不在了,他作为一家之主更是说一不二,宝大人和弟、妹劝阻也是白费唇舌,商量一番后只得依允。
小屋很快竣工,宝大人又将家具器物、起居之用添置齐全。刘非看了很满意,又带去书籍笔墨。自此之后他高兴了要去住,不高兴了也要去住,短则三五日,长则十天半月,宝大人约摸着他尽兴了,再派人接他回来。
某天夜里,万籁俱寂的山坳忽然飘过几声诡异的笑声,一个守墓人壮着胆子出门四向张望,只见黑黝黝的山间有一处发出微光,明灭闪现,犹如幽魂鬼火。看方位正在巡按大人的墓区。守墓人犹豫再三,还是咬牙点起了灯笼,颤颤巍巍地寻过去。等到走近,才发现原来是刘非在巡按墓前点了只羊角灯,自己倚着墓碑,拿着本书在念,偶尔还曲指叩叩墓碑:“哎,夫人你听这段,更有意思!”接着往下念着又笑了,笑得喘不来气,许是笑出了眼泪,又捏着衣袖擦眼角。守墓人蹑手蹑脚地退了回去,以后逢人便说刘大人夜里中邪了,可是白天有人遇到这位刘大人,他依然是笑眯眯的一身从容。
今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刘非在暖阁里每日拢着火盆,围着狐裘,喝了段神医几个月的药,才算熬了过来。这几天觉得身子轻省些了,走出房门,到院子里晒太阳。
已经是仲春了,柳丝滴翠,繁花竞放。偶尔有一两片粉色花瓣随着暖风飘飘而下,落在刘非披着的狐裘上,轻得像故人的一声叹息。刘非仰头赏花,忽觉一瞬眩晕,他闭了闭眼又睁开,唤:“小四”
四管家看着刘非在桃花前久久驻足,就觉得不妙——那株桃树是当年皇帝新赐巡按府第,巡按和师爷一起种下的——听到刘非叫他,连忙上前,试图转移刘非的思路:“老爷,您大病初愈,不宜劳累,这站了也有一会儿了,不如回房,屋里那壶碧螺春,泡得正是时候……”
刘非回头看着他微笑,似乎洞穿了他的心思,也不跟他拐弯抹角:“天气暖和啦,我也好了。你差人去把你家夫人那儿打扫打扫,我要过去看看。”
小四还不死心,“没几日就到清明了,老爷,依我说不如等等,等到了正日子,您领着小姐少爷们一起去,又体面,又团圆,多好。”哎呦!不小心说出团圆二字,四管家简直悔得想抽自己俩嘴巴。
刘非像是根本没留意到他的口误,“我先去,住两天,等他们清明去了办完事儿,就一起回来。”
管家只好依令打点,担心刘非再受风寒,搬家似的把皮裘锦衾等保暖之物和一篓篓的红罗炭,足足装去了一车。
清明前一天是寒食,宝大人像往常一样,天光未亮便准备上朝。四管家亲手牵马,送宝大人出府,趁机道:“少爷,今日寒食,依例不能举火,可我想老爷那身体,怎么禁得起吃一天冷食?我想……”话未说完,宝大人就赞许地拍了拍他的胳膊,“你想得很周到,本来就不用事事谨遵旧制,派个厨娘过去,给我父亲做一天热饭吧。”说着顺势接过管家递过的缰绳马鞭,飞身上马。
四管家跟了几步,“我会做饭,我亲自去。”
“哈哈,就知道你比谁都更想他!”一声揶揄,随清脆的马蹄声一起消散在晨风里。
苍山点翠,碧水映红。今日禁火,因此三三两两、结伴进山的,都只是踏青赏花的游人。他们奇怪:到底是谁在这如画的美景中打马疾驰,辜负了这大的好春光?
匆匆赶路之人当然就是四管家。他哪有心情欣赏周围景色?一心只想尽快赶到自家老爷身边。宝大人你说得对,几天不见,我还真想他,还有……大人。四管家的视线不知不觉地模糊了,缰绳一松,马速慢了下来。呀——呸!我真是跟随刘师爷太久了,竟然沾染了他们文人伤春悲秋的臭毛病!一不留神竟莫名其妙地哭了一鼻子!四管家抬袖子蹭蹭眼睛。喝声:驾——驱马重奋四蹄。
等赶到墓园,四管家终于松了口气,按惯例先到巡按墓前,刚要行礼,无意抬眼瞄了一眼墓碑,当即骇得双腿一软。只见墓碑上原本只是阴刻的刘非的名字,竟也像旁边巡按大人的名讳一样,赫然描了金粉!压抑着不祥的预感,管家跌跌撞撞的跑向小屋,哆哆嗦嗦地推开房门——
屋内床榻上,他家老爷——刘师爷,整整齐齐穿着当年进士及第的深蓝罗袍,躺于素缎锦被之下,安详如眠。
桌上一方端砚压着张字笺,上书廖廖数语
告刘氏子女
我既殁于此 不必回家停灵 宜从速安排我与汝母合葬 切记要同棺同椁 我已迫不及待要去见她
刘非绝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