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读者的作品》江朋

1、殷其雷·开蒙

　　绪章殷其雷
　　惊蛰这天即将过去，雨渐停了。群山包围的城郊立着一爿土木小楼，二楼诞生了一个失忆的人。
　　风吹云移，水气动荡，几滴雨自树叶间沥下，极轻微的动静，却一下子惊醒了此人。或许此人并未睡着，只是在等一个苏醒的契机。
　　此人没有自己的记忆，也没有关于其他人的记忆，甚至连梦一样模糊的印象都没有，自然也不记得做过什么梦。
　　此人乍醒，思维尚未形成，只是隐隐约约感到燥热，满心想冲破无声带来的沉闷。于是张了张嘴，吸进一口气，再张嘴，叫道：“呜哇啊啊——”
　　紧接着耳边传来一声巨响，山崩地裂，洪水冲刷身体，仙女从天上下凡驱散黑暗，带来食物、爱和希望。然而这只是此人杂乱而不成形的想象，笔者代为整理发表而已。
　　事实上，叫声一出口便落入空境，什么也没有发生。窗外的风并不因此增强或减弱，雨也没有再下，更没有雷和闪电。黑暗在此人能听到的范围内静得出奇。简言之，上天没有对此人的呼喊作出任何回应，或许有，但此人一无所知。
　　此人叫了一阵，由烦躁感到无聊的乏力，便重新沉沉地睡去。不一会儿天就亮了。
　　借着朦朦的天光可以看到：房间方正，粉壁新刷，中空而显大。墙角开了一扇窄门。此人蜷躺在地，身上裹了一床不厚不薄的被子，身旁有一盏灯，像是有人特意留下的，可是此人不会点。一张木桌，配着一只高脚竹椅，桌前的窗户开了一条缝，而窗帘紧闭着。满屋的书和书架，书架塞满了便搁在地上，从墙根一卷卷地堆到天花板，有一卷给此人当了枕头。
　　一日无事。到第三天，门开了，进来一个穿长衫的男子。

　　章一 开蒙
　　长衫男子长相约莫二十岁，看眼神却似乎不止。青衫玄冠，提着一只小竹箱，背着一顶斗笠，显然是外出方归。布衣草鞋，衣着简朴，却很熨帖。身量笔挺，两鬓尚黑。肩膀不宽，从后看像是桦树削成的椠版。见过他的人都有这样一个印象：他因为直而显得瘦，因为瘦而显得高。
　　男子进来，吸一口气。略略环顾，径直走到窗前，推开窗户，把手里的提箱放在桌上。春风拂面，窗帘和阳光一道闯入，帘影摇曳在箱面上。
　　再说屋子里的“原住民”，此人在半寐半醒间察觉到有人上楼的脚步声，后脑不自觉地紧绷起来，听到开门的声响，便一下子坐起。
　　长衫男子将箱箧安顿好，这才转过身来，虽然有所准备，但还是被此人的反应吓了一跳。此人拱着背脊，像小兽一般瞪着对方。长衫男子打量着此人，和缓的眼神不回避也不与之对视，从袖中取出一只黄橙橙的圆球，用手将圆球掰开，递给此人。
　　“你醒了。想必饿了，先吃点东西吧。”此人不理，仍是直勾勾地盯着对方。男子笑了笑，将半圆球放在此人身前，另一半自己剥着吃起来。
　　看男子吃得香甜，此人早已饥渴。只见男子一瓣瓣将半个橘子吃毕，伸手要取自己面前的半个，此人两手撑地，俯下身将橙子咬住，再直起身子，用手捧着大啃，兼有吸吮声。“哪能这么吃。”男子皱着眉，可是心里很高兴。
　　“欸，皮是苦的，不能吃。”男子试图将橘子从此人手中取走，此举却无异于虎口夺食，此人一下子将半个拳头大小的橘子连皮塞进嘴里。
　　此人嚼吞完，舔舔嘴唇，又看看手指，便要伸到嘴里嘬。男子忙伸手将此人的双手捉住，像是抓了两条泥鳅，手心一阵湿湿的黏腻。男子右手攥着泥鳅，小指勉强地向襟袋里勾，却怎么也勾不到，男子心里嗟叹：谁知道还有这一天。
　　“你别动，我去给你打水来。”前半句话如同说给鸟听，待男子一松手，此人虽不想再舔手指，但绝安分不下来。男子顾不得许多，抖抖前襟走出房门，转身将门关好。
　　再进房时，男子更吓了一跳，“当”地一声将装了水的铜盆搁在凳子上，便冲上去将窗口的人抱扶下来。此人半个身子已伸出窗外，再迟些，男子就用不着回来了。“怎么爬得这么快。”男子哭笑不得。
　　经此一役，男子打叠起十二分的精神看护此人。趁此人忙着完成名为洗手、实为戏水的工作，男子关好门窗下楼，过一会端了一只食盒回来，放在桌上。揭开盒盖，里面是两碗大排汤面，两双筷子，一条湿毛巾，还有一只小空碗。面条的香立马激起此人的兴趣，伸手便抓，却被烫得一下子缩了回去。只见男子挑起一筷子面放在空碗里，再挑起一小挑放进嘴里。此人再伸手抓面，又被男子用筷子根轻轻地打了回去，终于悟到了拿筷子才能吃面的道理，有样学样地吃起来，很快将两碗面吃得汤都不剩。男子拿毛巾给此人擦净脸和手。
　　“好了，你吃饱了，也该做些正事。君子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有教无类。人要做君子，不学诗无以言，不学礼阿无以立。我受人之托，来教你读书识礼。”
　　此人眨着眼用心听着，尽管一个字也听不明白。
　　“我姓江，你叫我江老师、江先生。”男子微笑道。
　　“西、桑、”
　　“先、生。”
　　“西桑！”
　　此人渐渐习惯了“西桑”的存在。在先生的教导下，此人很快重新学会了走路和简单的交谈。与此同时，非在先生的教导下，此人捣乱的本事也与日俱增，比如在“西桑”准备出门时伸出一只脚把他绊个踉跄，把“西桑”的笔全部藏在书架上叫他好找，在“西桑”闭目养神时伸手够桌上的镇纸玩，又不小心撞翻墨水泼醒了他。
　　一日，此人习字毕了，在纸上空白处画了三个大字：“江白水。”“江泉”，这是先生的名字，可是先生从未教过，想必是此人从文稿里摹来的。字写得歪七扭八，“泉”字上“白”下“水”中间还隔了一道银河，可是先生一眼便认了出来，随手将这张纸夹在案头书卷内，笑道：“不愧是我的学生，学得多么快。”
　　此人造成的麻烦可比进步快得多，然而先生总是宽容的，只有一点未得先生同意，就是下山。先生的原话是：“我身体不好，走不远。要去你自己去。”此人本愿意听先生的话，再加上心智尚幼，山里的新鲜事物目不暇接，便不再嚷着要出去。平日里一个教，一个学，一个看书，一个摹字，江泉也尝试种菜、采药，几个月下来颗粒无收。不过江泉本有些积蓄，简单养活两张嘴不难，也并不图此盈利，不过一笑罢了。两个人便这么相安无事地过了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