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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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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灌进天井来了,檐角的碎砖摇得格楞楞响。窗格上糊的白朦朦的纸,鼓一鼓,又瘪了下去。丫头翠云拖来小炉,通一通炉火,火星子毕毕剥剥地跳起来。炉火旺了,她走到门下坐,转着头发卷儿,痴痴望向窗外。连猫儿软绵绵地来蹭她的衣角也不知道。
“看,下雪了。”她轻轻的自言自语。
猫儿从喉咙里发出咕哝声。她伸出手,抚它的下巴。
“瞎说。都三月了,下什么雪。”
迟天福抖一抖双腿,猫儿一只、两只、三只都从他身上跳下来。
“你怕不是把杨絮当成了雪。”
“我和你说,杨絮最恼人,我可不喜欢。”
他的话语很紧,和外头飘扬的雪花一样紧。
猫儿仰在地上,翠云摸它胸前的毛旋儿:
“爷不喜欢?”
“自然我是不喜欢的。看他那样,一脸的大鼻子,《经》上说,鼻贵平直,最忌钩及高耸,还有...”
翠云笑:“你又拿相猫的法子来相人了。”
正说着,杜老娘拍打着身上进来了。吓得猫儿,一只两只三只,四散躲藏。
杜老娘叫:“天上下了白面了!”
迟天福问:“怎么回事?”
杜老娘说:“运粮的车和人力车撞在一块儿,面袋子全破了,可巧一阵风刮来——丫头!眼见着清明,怎的还点炉子,你冷?还是少爷冷?”
迟天福摆手:“不是我冷,是怕刚送来的那两只没毛的猫冷,我特意叫翠云点起来的。”
杜老娘怪道:“还有没毛的猫呢?”
迟天福点头:“是呀,番禺产的。《经》上也有说,其地濡湿,所产之物,树不生木,猫不生毛...”
听他说的一本正经。
翠云抿着翘起的嘴角,忍不住拿眼瞧老娘。
“在哪呢,也让俺老婆子开开眼。”
迟天福笑:“你身上带了寒气,它们自然躲起来了。”
“嗐,没福了。”杜老娘说着,又想起什么,拍下翠云的肩膀:“丫头,走呐!差点忘了来干嘛的!”
翠云说:“干娘,干什么去?”
“去捡粮食!你没见,白米白面撒了一地,那叫个壮观,要不想着你我也就不来了,驹儿在那已经捡了半天啦。”
“驹儿哥也在?”
“都在呢。”
“都不许去。”
猫儿们探头探脑出来,又被主人的一句吓了回去。
杜老娘笑:“少爷你也一起来,整日不是闷在书里就是跟猫玩儿,也出来松快松快不是。”
迟天福不理她。杜老娘推着翠云,笑闹着走了。
炉火渐渐息了下去。外面的风也小了,窗纸贴在木格子上,一动也不动。猫儿们渐渐围了上来,有绣虎、乌云骓、草上霜、麒麟尾、还有雪里拖枪、金钱梅花,品相各不相同;伸腰眯眼,舐毛洗脸,神情动作不一而足。其中并没有无毛的猫。迟天福用来哄老娘的谎,翠云知道,所以她笑。但翠云不知道,番禺真的产这样的猫。迟天福的父亲有一位南方来的客,席间喝了酒,敲着桌子大力推介家乡奇特的猫种,迟天福只是笑,不置可否。儿子那样不寻常的反应让老父亲一夜没有睡好。迟家受过新思想的洗礼,本没有请安的礼节,可不知为什么,那天一早,迟天福已在父亲卧房外候着。给父亲磕了头,抬头看到父亲憔悴的脸颊。
父亲也看着他,舒了口气:“还好。看你昨天的样子,还想你为什么不爱猫了呢。好在不是生病。你放心,那位客人是爹的熟识,干大事业的,虽然喝了酒,但不是言而无信的人,那个品种的猫,爹帮你要就是。”
“爹...”
“哎?”
父亲在挑选他的毡帽,这是父亲出门前总要做的。作为新的人士,父亲注重一切细节,他的教养、他的衣食、还有他唯一的儿子。
“您路上要安全。”
父亲笑:“好。”
说罢又叫他:“你让杜老娘拿浆洗好的衣服过来吧。”
迟天福应了,走出父亲的卧房。天井里,仆人们正忙前忙后搬运箱子。一个、两个、三个...迟天福转动眼睛,暗暗数着箱子,突然间,一个伶俐的人儿闯进他的视线。
翠云急匆匆的,拿着披衣往他身上盖。
“天这样冷,着凉了可怎么好!”
迟天福高兴:“你来了,翠云。我正想你,你就来了。”
翠云扽平他的衣角:“爷今天这样勤快,是老爷又要走了?”
“嗯,雪停了就走。”
“老爷没嘱咐爷几句什么?”
“倒是有。”
“什么?”
“爹让把杜老娘叫来,还有浆洗好的衣服。”
“别的呢?”
“没了。”
“也是,我们爷这样乖。这样,爷歇着,我去叫老娘。”
翠云给披衣系上一个利落的结,转身就走。
“哎!爹让我去叫。”他拉住翠云,“我”字故意说的很重。
“路滑呐,爷。”
“我不怕滑。”
“驹儿...驹儿肯定在呐。”
“我怕他?他怕我才是。”
“是,谁都怕爷。”翠云笑:“他那下房对于爷,总归不干净的。”
他还要辩,翠云一拍掌,不叫他说了:
“爷,你忘了件大事儿!猫全没喂呢!”
...
迟家的少爷爱猫,在古照县出了名的。没人说得准他这爱好从哪里来的,连他自己也朦胧。迟天福记事晚,晚是有晚的好处。不至于像他的父亲那般痴情。不比父亲,他记不得母亲的模样,也记不得在母亲的葬礼上他怎样的嚎啕大哭,更记不得出殡的山路有多崎岖,他拉着父亲的大手艰难前行,纸钱在他们的头顶,像大雪片一样纷纷扬扬。不该让小天福跟着去出殡的。他闹了三天三夜,要去城外找娘。几个仆人也拉他不住。后来闹累了,才昏昏倒去,他倒在一片柔软之上,出殡的山路依稀也是这样软,那正是一个春日,泥土微湿,小草才冒芽的时候。
他的父亲坐车匆匆赶来。小小一个天福正蜷在一只猫儿的身上,睡得昏沉。说来灵奇,猫儿看见父亲,叫一声,便轻轻走开,像完成了什么使命,跃上墙头,再没了踪影。从此,父亲总空望着墙头。从父亲口中,天福才知道这些故事。猫是他亲自选定的良药。他记事起,就在一只一只的良药中长了起来。
谁不知道迟家的少爷需要猫。猫儿也像得到感应似的,四面八方向迟家涌来。
“世间讲究个缘字。您说多巧,我想着少爷的爱好,这一只咕隆跳进我怀里,忙捉了来给老爷少爷瞧!”
“少爷上眼,这只是个雌雄瞳,到了晚上跟明灯那么亮!”
“迟兄好福气,这畜生费了我几条细犬才逮得到,今送给贵公子赏玩罢了!”
每这个时候,父亲总朝迟天福点头:“收下吧,他们也是对你好。”
房里每多一只,杜老娘就给打小帽子小衣裳穿戴。老娘天生的巧,打眼一量,手底翻花,一会儿就织出一顶小帽,极合猫猫头的尺寸。打扮好的猫儿在天井撒欢儿,一会儿爬上石榴树,一会儿又越过篱笆墙,左突右跳,一闪一闪,像极了净夜里的星星。
可是星星越来越多。杜老娘手下擦出火星子也干不完的。于是有一天,杜老娘领来一个小丫头。那是迟天福第一次见这个小丫头。小丫头抓着杜老娘的手,喊她干娘。
小丫头来是伺候猫的。可她好捻了麦秆,搔弄猫的鼻头。一戳,猫受不住痒,连连后退打喷嚏。杜老娘看见就骂:“翠云,要死的,活祖宗!一只猫顶你十个的命贵!”
迟天福也觉得好玩。翠云逗猫,他就悄悄给她打掩护。可再好玩的东西,也有没味儿的时候,麦秆在翠云手里耷拉着,她扭过头问他:
“爷,这么些猫,你玩得过来吗?”
迟天福摇摇头。翠云撇嘴:
“我想也是。”
忽起了兴致似的,迟天福夺过翠云手里的麦秆,也学她逗猫的样子。乐得翠云一旁拍手:“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别搔它太急,真挠人!”
玩够了,迟天福咕咚滚到床上,又拉翠云一把,他们一起在床上展“大”字。迟天福望着自己起伏的胸脯,他个子长了,身体离脑瓜越来越远似的。他望向房梁。猫儿们上房跳瓦,只露着两个眼珠魅魅地瞧。天福被快活包围着了不是?他眯起眼,梁上的猫儿模糊成一朵朵白色、杂色团绒绒的花,仿佛从老木的缝隙发出来的,又开得正好。
迟天福傻笑。翠云问他为什么笑。他说:“他们都说我是猫托生的,翠云,你信么?”
“谁说的?”
“都这样说。还说猫是我第二个娘。翠云,你信么?”
“信呀,怎么不信?”翠云用手托着脸:“我还听人说过有的认石碾子作娘的呢。”
“谁说的?”
“驹儿哥说的。他们那就有这样的。”
驹儿是杜老娘小的儿子。
杜老娘的大儿子那年十五,滑如水牛,已能在迟家跑上跑下地串活,可惜一场恶病无情卷走了他的生命。也卷走了杜老娘一半的命。从此她把另一半的命扎成一捆绳,拴住了小儿子。驹儿那时十三岁,是一匹在乡下撒欢儿的马。被牵到迟家后,他必要甩掉先前的脾性。杜老娘捺住他的肩膀,叫他给堂上磕头。每磕一个,娘都要骂他一句:
“这小蹄子心野,手脚也粗,跟他兄弟比,天上地下!干不了精细的活儿,只能干最低最贱的活儿。爷看看,成就成,不成...谁叫他的命就这样。”
骂着骂着,杜老娘的眼睛红了。堂上的父亲也含了泪。
这是迟天福第一次见驹儿。最先看到了他的鼻子,没法不惹人注意的,像钢笔画的一般笔挺。可是这样的一张脸,随着骂声,慢慢地低下去了!
驹儿在迟家担水、挑粪、割草。也许是过于年轻的缘故,重活压不弯他的腰,反而使得身板更直。他一次能背起百斤的草,别的长工讥他出傻力,他没管,背上草箕子翻去土丘的另一边。那里一片开阔,长满了麦草。绿油油的,才没马蹄。驹儿心里藏了事了。是帮谁人的忙,让他一面想着,一面仔仔细细的撷,麦草装了大半箕子。
那天迟天福上了学堂。下了学,翠云跑来,脸红扑扑的:
“爷,‘雪里拖枪’的病好了!亏得有驹儿哥的方子,喂了麦草,吐出来好大一团毛,当即精神就好了!”
说话间,一只竖起黑尾巴的猫款款走来,绕着迟天福的脚转圈。可迟天福更在意翠云口中的那个名字。
“驹儿哥,这是少爷。”
翠云侧开身子,一个瘦而结实的人挨在桌边站着,两手不知要怎么放,只好垂着;大颗的汗珠打湿了他的睫毛。忙擦了眼,恭敬地叫:
“爷。”
他叫他了,和翠云一样的叫他。
好在猫儿从四面八方赶来围簇,让迟天福不至那样落寞。
突然一只肥猫踩着驹儿的脚跑过。着实骇了他一跳,竹节似的胳膊乱摆,碰得桌椅叮哐响。迟天福捂起肚子笑。翠云连忙去扶。她一下抓住驹儿的手腕,不软,硬的;皮肤火烧似的,翠云没抓过这样子的手,她把手弹开了。
翠云扭过脸骂还在乐的迟天福:
“爷,看你!只顾热闹,酱油瓶子倒了也不来扶!”
越骂,翠云的脸越红,像枝头挂的桃儿似的。
驹儿确实懂得许多。迟天福也不得不承认的。驹儿也揣摩迟天福的爱好,常常过来送麦草,喂猫,讲一些关于猫的轶事,什么“下雨天山里野猫嫁女啦”,什么“满月的晚上去偷庄稼汉啦”,又离奇又曲折,听得人心飘飘的。
闲工夫再多的时候呢,他就折两三根麦草,编成猫的样子玩儿。这可高兴了翠云,指着地上扑腾的猫儿问他:
“这只能编吗?那只呢?长耳朵的怎么编?圆尾巴的呢?”
翠云很快也学会了。房里的书柜摆满了草编的小猫。她又不满足只编小猫。少爷属狗,她也学着编小狗。一只潦草的小狗站在书桌上,在一堆书和笔中间,骄傲地昂起了头颅。迟天福喜欢得紧,他没有理由不喜欢,连睡觉也要拢着它,弄了一床的草渣。
后来,编麦草成了翠云每天要做的事。可送麦草的人不是每天都来。麦草用完了,手上空落落的,翠云逮着什么就搓弄什么,把花瓣儿揉成卷,或者搓猫毛,猫身上染了一片花的汁痕。手下闲不住,翠云也总把头抬起,呆呆望着天边,好像眼睛也一样是空落落的。
送麦草的应是来了。迟天福下学后,看到桌上的一只,碧绿的,还带着雾的水气。翠云用了整根麦草扎的,看样子她下了大本,小狗的四肢绷得结实,像藕节,粗粗壮壮的,还有小狗的脸,是她太过相信自己一双巧手而得意忘形了么,编的那样长,小狗的吻部才不会这样长,迟天福不由摸了摸自己的脸。他更确信是她的失误了,于是用两根手指揪起小狗笑她。
翠云瞪大了眼睛,睫毛一闪一闪,她笑:“爷,你再仔细看看,这是马,不是狗呀。”
马...
马是谁的属相呢。
不是爹的,也不是娘的,更不是杜老娘的。
翠云她呀,就爱七想八想。
...
现在,窗外的风似乎彻底歇了。日光打进来,窗纸上拓出一道道深色的木格印。猫儿们这里一片,那里一摊,晒着肚皮,或慵懒地晃着尾巴,打在地毯上,卷起一圈圈晶光的白尘。
柜子里、书桌上,哪处再没有草编的玩件。迟天福是这里的主人,这当然随他的要求。却托说是猫的缘故,猫对麦草太过热情,以至绿色汁液蹭得各处都是,污了他的书,叫他怎么温习。耽误少爷的功课向来是迟家的大忌。那天,迟天福下学早,他故意的,随便找了个什么由头回来,站在门外,他听见了杜老娘的骂,翠云的哭。应该还有驹儿的声音,似乎又不像,只一种很低的呜咽。一声尖锐划破了空气。杜老娘挥起藤条,一下接连一下,狂风暴雨一样,骇得猫儿丢帽弃衣,东奔西窜。迟天福逆着猫们逃难的潮流,怔怔站着,他忽感到一股对自己的不齿。
驹儿再不会来了。翠云常常出去,有时出去一会儿,有时半天也不见人影。好像她大了,杜老娘多倚重似的,总给她派活,因而她总是堂堂正正地出去。迟天福拦不住的。
没了翠云,房间里失掉生气,安静极了。猫儿像散在地上的石头。迟天福坐着,也如一座搁在椅子上的石像。
迟天福拿起一本书看。他认识上面的字,可字不认得他,纷纷跑开,让他的眼睛总抓不住。迟天福只好用些别的事来排遣。
想一想父亲已走了三月,按箱子的个数算,最迟不过月底,便要回来了。父亲这次去的时间不短,不知是胖了,还是瘦了。父亲万不可再瘦了。迟天福听老仆人们说漏过嘴,父亲也曾发过福,脸和少爷的一样白净,和夫人站到一处,好一对金童玉女!可如今玉女已逝,金童独带个小金童,还拉扯着一大群猫,家里家外一片乱,总不像个样子的。
迟天福在沉思里。他不知道“像个样子”应该是个什么样子,但他知道时间是迫着人向前看,一个成了大人的人,总拗在过去可怎么好!也许父亲和他,他们这个家不必有这么多只猫,但必有一个人,一个实实在在、不是从虚空里来的人,能够让父亲重新挂上笑容,好好照料自己,让他的心回归他的身体里面。就像翠云那样。迟天福又想起了翠云。于是走到门边,盯着白朦朦的纸向外看。在这个家,无人不染上痴了。
直到傍晚翠云才回来。迟天福躺在床上,侧过去不看她。翠云点脚绕开地上的猫,走到床前,掀起被子一角,躺到了一边。
“哇,好冷,外面!”
“冷什么,又没下雪。”迟天福不想过早理她,可不小心碰到她的脚,好凉,像一块冰。
“怎么这样凉?”
“爷晚饭吃了什么?我说,我可没怎么吃。杜老娘她诓我,去了连一丝粮食毛都没见着!”
“你说,为什么这样凉?”
“爷。”
“你就非要知道。”
翠云连珠似的话不说了,她握住迟天福的手,放到了她的小腹上。
屋里好静,一只猫也没有咕哝。原来翠云在的时候,屋子里也会这样的静。
没有点灯,两颗心跳声越来越清晰。迟天福在暗里,听翠云轻轻地说:
“爷,你摸到了么?”
“好像,是只小猫。”
翠云笑:“人会怀小猫儿呀?”
迟天福抬起头,月光此时洒了进来,他看到翠云的脸,是极幸福的一张脸。
翠云的好日子很快定下来了。等不到下月,就在十天以后。因为迟家的主人回来了,杜老娘领来翠云的亲娘,她亲娘说,无论如何要带她回家,翠云大了,原来一早就指了人家的。
迟家的主人颇有些为难,但他是新人士,秉承着道德,是无法做出毁约这种事的。并表示以东家的名义,会给翠云足分的添箱,翠云的亲娘和干娘感激涕零,拜了又拜。
父亲叫来迟天福。父亲仍是那个样子,第一句话说出口,充满对迟天福的歉疚。
“无毛的猫没有弄到。爹的那位朋友出了点情况,绝非他不认账什么的,只是大人之间总会有这样那样的小而琐碎的问题。他还说在珠江见过长着蹼似的爪、会泅水的猫呢。等过了五月节,爹再下一趟南方,这次定会把两种猫都给你带回来。”
“爹。”
“没事的话,就去歇着吧。告诉杜老娘来取要浆洗的衣裳。”
“真的要让翠云回家吗?爹?”
“不回又有什么办法呢?”父亲笑了笑:“他们有婚约在先。天福,这件事,我们管不了。”
父亲为了安抚他,说起为他另找丫头的事。东边有那样的,西边有这样的,父亲的关系网又延向了四面八方。可人只有一颗心,一次只能放在一处。父亲懂得这个道理。但父亲的神色和话语,让迟天福恍惚,父亲究竟是否真的懂得?迟天福困在了谁设的迷宫里面,千头万绪,总想不出,父亲此时此刻的样子,和无休无止地网罗猫有什么分别?
...
月升中天了。
人们又度过了一天。人家灯火陆续熄了,只有望火的、巡夜的一两点灯笼还亮着,像零落的天上星子。这些仍打着精神的人们庆幸是个良夜,没有狗吠,没有鸡叫,无任何闲事等着上心。三五个围了矮几坐,分一壶酒,说起近日闲话,哄然一笑。笑音飘转,消散在兀起的一阵春风里。
风一起,城里城外的树梢都在摇。哗啦啦的,河水也揉碎了白练似的一条月光。一只篷船行在河面上,月影摇荡,人影也斑驳。一个老船夫在后梢,从从容容地撑蒿,旁边一个年轻的人,支起了炉子煮豆,预备中夜的饭食。豆杆在炉膛子里毕剥作响,沸水在锅中翻滚,他一会儿看看水,一会儿看看船头,终是忍不住开口:
“风还是冷,翠云,到船后来吧,饭马上就好。”
翠云立在船头,用手托着腮。她听不见别的声音,眼前掠过汤汤的流水,陷入沉思里了。她至现在都不相信迟天福会做出那样的事。到底老爷与他讲了什么,让他突然发了狂。那日翠云赶到的时候,一片狼藉。血、混杂断裂的毛,散发浓重的腥气,一条黑尾巴耷拉在书柜边,湿答答,向下滴着血水。翠云犯了呕。迟家翻了天。哭闹怒骂挤作一团,翠云看到许多从不流泪的面孔流下了泪,许多从不胡浑的嘴巴张开骂了天,像是末世,每个人都在慌忙奔走,渐渐地却不知奔走是为了什么!
自那天起,翠云再没见到迟天福。他患了疯病,他们不让大姑娘伺候。杜老娘每天给迟天福送饭,眼角挂着泪,看见翠云就赶她:
“祖宗,再不要来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的事儿才麻烦呢!还不快快的走!”
翠云的两个娘商议,择日不如撞日,不管十五嫁女吉不吉利,今晚上就用小轿送她走。
迟家许久没有这样漆黑的夜。云遮住了月,宅院沉入了深水潭。
翠云坐在床边,攥紧了拳,掉着大颗的泪珠。要按以前,她可以轻易说出死,或其他什么刚烈的行为来反抗,但是现在,因为腹中的一个,她的心软了,她必要活下去。
房门响了。一阵急切又低闷的敲门声。
门外是驹儿。
驹儿紧紧抓住她的手。
“什么都不要问,什么都不要说,走。”
翠云回握住他的手。
这样的一个被人们称作“良夜”的夜晚,他们逃离了这里。
一直跑到河边。那里悠悠泊着一只篷船,老船夫正在河滩的石头上磕烟杆。
上了船。直到乌云开散,月光照出一片银白的世界,翠云才知道这些是迟天福的安排。她和驹儿对着哭了一回。
驹儿盛了三碗豆,撒上一层薄薄的盐巴。这香气让翠云如梦初醒。她向船的后稍缓缓走去。
此时风也止了。船贴近了河滩。
忽然,有极轻微的一声猫叫。翠云听到了,忙跑到船梆去看。一只纯白的猫就在河边,只有尾巴与黑夜融在了一起。它朝翠云叫了一声,翠云向它身后看去,一只、两只、三只,一只不少,都在草滩里玩耍呢。
“雪里拖枪没有死!”
“还有绣虎、麒麟尾、草上霜,都没有死!”
“这是怎么回事?”
翠云不知道是不是梦。猫儿们站起身子,纷纷向山岗的高处走,一步一回头地望翠云。翠云感受到了什么,不顾驹儿的呼唤,跳下船,蹚水走了过去。春汛尚没有来到,河水止到她的腰。
到了岸边,翠云回头问:
“驹儿哥,你来么?”
不知为何,驹儿看了一眼船夫,那沧桑的脸上仍显出从容。驹儿对翠云坚定点了头:
“嗯,就来!”
这不过是平常的一夜。点燃烟草,丝丝的烟气像雾,看着两个人影和点点的猫儿,在一片白雾之中逐渐抹去了。
(后来,古照县谁人不知道山的一边有个庙,庙里有个天福大和尚,德高望重,平时最爱的是搓草玩儿。在那半山腰,有一间茅屋,住着一对寻常夫妻,养了两三个孩子和一大群猫儿。那些猫的样子真稀奇!来上香的人们都问打哪里来的,这家夫妻憨厚得很,望着山尖的一点,只是轻轻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