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柳》涂中

6、故人

　　第六章

　　“卫兄，请留步。”
　　听到洛凌天的声音，卫明停下脚步。
　　洛凌天还是一身白衣，只是款式比之前要精致许多，再加上手上一把折扇，看上去倒不像个习武之人。
　　“洛少侠，有何指教？”
　　虽是询问，但很明显，他的语气和表情都表示出了其不欲与已眼前这人有过多交集。
　　洛凌天也清楚卫明是刻意与自己保持距离，只好苦笑，有些无可奈何地言道：
　　“卫兄，小弟是不是哪里得罪你了，不然为何每次见到你都是一脸不高兴的表情？”
　　卫明抬眼看他一会，似笑非笑：
　　“我向来就是这种表情，洛少侠不必介怀。何况你我不过萍水相逢，勉强也就是个点头之交——”
　　嘶哑的声音顿了顿，轻笑了声，方继续，
　　“洛少侠是聪明人，当知酒逢知己才可千杯少，你我却并非一条道上的人。”
　　他这话已经算是说的相当直白，洛凌天又不是傻子，自然听得懂当中昭然若揭的拒绝之意，表情有一瞬间的僵硬尴尬。
　　“夜已深，我明日远行，还得回去收拾行李，就不奉陪洛少侠对月举杯的雅兴了。”
　　卫明对洛凌天有一种本能的戒备之情，虽然暂时他还找不出这种莫名的防范之心的起因，但目前他不想多惹麻烦，而洛凌天这种人，一旦扯上关系，好一点可能是给你带些麻烦，说得不好听点，那就是整一个危险人物。
　　洛凌天看着融入夜色的身影，良久，才若有所思地低笑一声，自语道：
　　“话不投机半句多么……还是，怕说得太多露出什么破绽？”
　　就如卫明不自觉地将洛凌天划归到能避则避的那一部分里去一样，洛凌天也同样无意识地觉得这个似乎总是风平浪静到没什么存在感的男人身上有种危险的味道，如果放着不管，说不定会给自己带来难以预料的麻烦……
　　萧敏之从院门外进来，就见一道白影立在时隐时现的月下，差点以为撞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等眨了眨眼看清楚是自己师兄，才走了过去，边说：
　　“师兄，这么晚了，你不回房休息站这里发什么呆啊？”
　　洛凌天倒是有些惊奇，挑高眉：
　　“这时候才回来，跑哪去了？”
　　萧敏之虽然性格比较开朗，却并非那种喜欢有事无事在外闲逛的人，再加上良好的生活习惯，除非是被洛凌天拖着，一般很早就就寝了。
　　萧敏之抓了抓头发，额前的刘海贴着皮肤，偶尔有水珠滴落，让他有些不耐烦地将之尽数拨往一侧。
　　“嘿嘿嘿嘿，其实是发现了个好地方，本来想叫师兄你一块去，谁知道哪里也找不到你，所以我就自己去了。”
　　萧敏之的笑容爽朗干净，还有种不带任何心机的天真稚气，落在早已看惯人情百态的洛凌天眼里，只觉心中也是一阵清澈温暖。
　　“哦，什么好地方？你在这人生地不熟的，每天又都和卫明腻在一处，还能有时间去发现好地方？”
　　目光在对方那还带着湿意的头发上扫了一圈，洛凌天边笑边问，心头也暂时放下了种种沉重负担。
　　萧敏之瞅瞅他手里的那一坛酒，咧嘴：
　　“师兄你这么聪明，猜猜看，猜对了今晚我就舍命陪君子。”
　　洛凌天别的嗜好没有，惟独喜欢喝酒，并且是喜欢有人作陪的喝酒。
　　偏偏萧敏之酒量不行，通常不管洛凌天怎么威逼利诱他都仍然滴酒不沾，只笑咪咪地说总得有个清醒的，或者干脆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今晚他大概是心情非常好，才会放这种绝对是自掘坟墓的话。
　　洛凌天笑出声，他来月门前后也不下十几二十次了，这里有些什么好地方又岂会不知？而且一看萧敏之半湿的发丝和身上传来的淡淡桂香，不用说，是去了月门西面树林里的怀音湖——那个湖周围种了不少桂树，这两天风大，桂花一定给吹落不少，萧敏之身上的味道定是在下湖游水或是在树下休息时沾染上的。
　　“是么，难得你这么好的兴致，那我倒真要猜猜看……”
　　洛凌天也不直接点破，只顺着萧敏之的话说。
　　还不知道对方已经得出答案的萧敏之索性抢过那坛酒：
　　“猜吧猜吧！”
　　对话的声音渐渐淡去，轻风拂过，空无一人的院子里只剩满地月光与几片落叶。

　　一个和卫明眉目极为相似的年轻男子抱着剑靠在凉亭柱子上，墨蓝双瞳看了眼展翅飞向晴空的白鸽，才转而落到坐在石桌边的少年身上，声音朗然：
　　“小雨，有大哥的消息了？”
　　洪雨点点头，又有些气馁似的摇摇头：
　　“说是在调查林晓的死，顺道帮那个厉星瑶找人。真不知道小卫怎么想的，管那么多闲事……”
　　他说着，把手中的字条卷好塞回金属小管，迎向与卫明墨黑眼睛不同的深蓝颜色，
　　“说起来，玄霆你不是应该在边关，虽说最近很平静，但你堂堂一个将军，就这么擅离职守不好吧？就算是嫌边关生活太无趣想找乐子也不该找到山里来啊，这里可没啥好玩的……”
　　端玄霆不以为意地撇撇嘴：
　　“你还是这么啰嗦，是安清让我来的啦！”
　　“啊？喂喂，我说玄霆，这样直呼其名不好吧？他怎么说也是一国之君……”
　　说归说，那张娃娃脸上却也找不到一丝一毫的认真。
　　端玄霆哼了声：
　　“你自己不也是用的‘他’……好了，别说废话，你还想在这里待多久，安清可是发话了，要你还不想回去，就把你的事都扔给某人。”
　　他说着，幸灾乐祸地笑笑，
　　“那非得把他累出个毛病来不可！”
　　洪雨也笑：
　　“好啊，那你也回去告诉安清，可别忘了只要我想就随时都能把人拐走！”
　　端玄霆被噎了下，猛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半天才挣扎着说，
　　“真是服了你们俩了……行行行，我会把你的话一字不漏地传到的！”
　　他停了笑，神情也严肃了几分，
　　“不过，小雨，你也真出来太久了，他虽然看上去没啥，心里还是很担心，你多少也去露个面吧。”
　　洪雨避开他的视线，声音里听得出几分犹豫：
　　“现在还不行，我还没信心能若无其事地面对他——”
　　端玄霆叹了口气：
　　“我不勉强你，但逃避不是办法，不干不脆只能让问题越来越麻烦。”
　　洪雨苦笑了下：
　　“小卫也这么说，你们还真是亲兄弟。放心吧，我不会逃一辈子的。”
　　“你能这样想就最好，话我反正已经带到，也该走了。”
　　端玄霆的表情又恢复了漫不经心，
　　“安清那家伙成天就只知道给我找麻烦，哪天我也干脆学大哥一样归隐算了！”
　　洪雨嗤笑一声：
　　“得了吧，若论自找麻烦，你可是当仁不让的第一。小卫就比你好多了，知道什么麻烦该惹，什么麻烦该敬而远之……”
　　端玄霆眨眨眼，有些不服气地想反驳，但又确实找不到什么能够理直气壮的事实，只好气哼哼的端起桌上冷掉的茶水喝掉。
　　他与卫明是兄弟没错，性格上却是相去甚远——比方说，如果看到一个人落水呼救，他一定会想也不想地就扎下水去救人；卫明则会多看几眼，确定对方是否真的是不小心落水再做决定。
　　“生气啦？”
　　洪雨还是笑嘻嘻的模样，伸手拍拍他的肩，
　　“别担心，就是因为你这大大咧咧的性格大家才会喜欢你，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反正要真遇上你摆不平的麻烦，还有我们呢！”
　　端玄霆重重放下手里的杯子：
　　“那我还真该感激你们这帮能够肝胆相照的朋友啊？”
　　“不客气不客气！”
　　洪雨一脸理所当然地摇头摆手，
　　“兄弟嘛，自然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咯！”
　　端玄霆只觉眼角跳得厉害，良久才皮笑肉不笑的挥挥手里的剑：
　　“走了。”
　　洪雨看着他的身影隐入丛林掩映的山路，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慢慢喝着。
　　其实卫明给他的字条上除了自己的近日行踪，还有一行后来才匆匆添上的小楷——
　　“路遇若寒，闻玄霆负伤，如方便，询之以告。”
　　其实第一眼看到端玄霆，见他少了分精神的脸色，洪雨就知道对方应该是中了什么毒。之后替他诊断，是毒性不强但若放着不管就会让身体渐次衰弱下去的慢性毒药。但问起怎么中的毒，端玄霆就是不肯说是怎么回事。最后洪雨开了张方子，让他按时熬药服用，不过看那张满不在乎的脸，会不会按自己的话做还是个未知数。
　　“真是，都是些让人伤脑筋的家伙……”
　　轻叹了声，看上去也就十四五岁的少年眉眼间漫出看尽风雨的沧桑。

　　桃花坞最开始是一个盛产美玉的江边小镇，因为交通便利如今已成了羽朝一个颇为繁华的大邑。
　　每隔三年，桃花坞会举行祭祀水神的庆典，时间前后可长达一旬。
　　卫明和厉星瑶就恰好碰上了这个庆典。
　　“卫大哥，你在这里啊，怎么不去看庆典，外面可热闹了。”
　　厉星瑶仰头朝站在二楼窗边的男人招了招手，
　　“听说这里的水神庙很灵验，我们也去拜拜吧？”
　　卫明漠然看了看远方翻卷的暗云，淡声道：
　　“要变天了，出去的话拿伞。”
　　厉星瑶也回头去看遥远天边并不明显的风云翻滚，随后笑了笑：
　　“一起去吧，卫大哥，三年一次的庆典，可不是说遇上就能遇上的。”
　　卫明垂了下眼，慢慢也勾起嘴角：
　　“看上去你不急着找人，既然如此，不如我先送你回去，等晴曦忙完了再让他陪你不是更好？”
　　这一路行来，厉星瑶虽说是找人，走走停停却也不见有什么急迫心态，倒更像是游山玩水般悠闲。卫明也不去问他到底是要找什么人，只管若即若离地跟在后面护他周全，如果需要办自己的事，就暂时离开，时间一般也不会太久。但即使他不在，厉星瑶也从未遇过什么危险，也不知是运气好还是卫明暗中做了些安排以保证他的安全。
　　而现在，听卫明的语气，却像是有些不耐烦继续跟在厉星瑶身后了。
　　厉星瑶仰头看着被黑睫遮住眼中神情的男人，良久才回道：
　　“卫大哥，你应该早就知道，我已经找到要找的人了。”
　　卫明没有回答。
　　厉星瑶笑了笑，扎在身后的长发在渐渐暗去的暮色里随风飘舞着，透出几分寂寥：
　　“你也一定猜到，与其说我是在找人，不如说我只是在默默尾随他而已。”
　　卫明这才看了看他，眼神幽暗不知在想什么，声音里也听不出情绪：
　　“笑里刀单英，曾是武林世家天下第一庄的少当家，两年前不知何故被当时的庄主单勤武赶出家门，更扬言与之断绝父子关系。江湖传言，是为了一个名叫嫣然的烟花女子。”
　　厉星瑶还在笑，眼神却是悲伤：
　　“嫣然是我从小失散后来在飞星宫才重逢的亲姐姐，单英，是我的、我的——”
　　他停了话，似乎是不愿意说下去，最后却还是连贯地说道，
　　“严格说起来，单英算是我的姐夫。”
　　卫明突然咳了声，身形一动，已到了厉星瑶身旁，左手手腕在空气里一个翻卷，带起阵轻风与清响。
　　厉星瑶眨了眨眼，脚步微微有些踉跄，不由一把拉住卫明挡在自己前面的左手，触手却是温润光滑的感觉。他定睛细看，才发现自己抓住的是卫明手腕上的一只乌木颜色的镯子。刚才听到的清响大概就是这只镯子晃动时发出来的，此刻还能感到手指底下的轻微震动。
　　“不要鬼鬼祟祟地偷听别人谈话，想知道什么现身直接来问就是。”
　　将厉星瑶护在身后，也不去管被抓住的左手，卫明抬头看着已经轮廓模糊的房顶，嘶哑的声音里少有地带了一丝怒气。
　　“不愧是无双门最得意的弟子，那老头子竟然连这玩意也送给你了。”
　　带着笑的声音十分清冽，听在耳中却因为当中的恶意而只觉难受。
　　随着声音出现在屋顶的是一道仿佛与周边越发暗淡的光线相融的黑色影子，唯有露在狰狞面具外的双眼闪着熠熠光华。
　　“——大师兄？”
　　卫明身体一震，语气里带了些难以置信，
　　“你还活着……”
　　“我已经死了，只不过现在又从黄泉下爬了上来。你应该知道，我为何回来吧？”
　　男子的笑意愈加浓厚，好像在说什么非常愉快的事，一双眼也微微眯了起来，
　　“最得师父欢心的小、师、弟！”
　　厉星瑶已经松开卫明的手，此刻听他们对话，霎时惊讶得目光来回在两人间转还。
　　“大师兄，当年之事，与师父无关，与无双门更无瓜葛，你要报仇可别找错对象。”
　　卫明的声音一反往常的冷厉逼人，气氛也因为他突然绷紧的气息而显得压抑。
　　男子笑了声，还是那种愉悦的语气：
　　“与师父无关，那就是与你有关了？小师弟，你的意思是，如果我要报仇，找你一个人就行了，对吧？看来这些年你过的很不错，我还以为你多少也会对当年之事心怀愧疚呢！”
　　“愧疚？我从来不觉得自己做过什么需要感到愧疚的事。”
　　卫明垂下手，微微眯着眼，
　　“即使重回当日，我也一样会做同样的选择。”
　　“是么，那很好啊，你放心，我不要你的命，我只想让你也尝尝，屈辱绝望的滋味，到时你的表情一定会很精彩……”
　　男子歪头想了想，又言，
　　“对了，那个孩子如今也长大了吧，那可是个美人胚子，不晓得现在长成什么模样了？”
　　“韩映雪！”
　　卫明喝了声，语气十分不善，但接下来又很快控制住了，只周身散发出来的杀气让空气瞬间便凝重得压人，
　　“不要逼人太甚，我能杀你一次，就能再下第二次、第三次杀手。”
　　“哈哈哈哈……说得好！这才对，这才是我那心狠手厉的乖巧师弟！”
　　韩映雪大笑，目光在厉星瑶身上微一停顿，
　　“这位公子，你可要小心，这个男人可是危险人物，你还是趁早与他划清距离的好！”
　　厉星瑶这才微微仰起头，面上是清和笑容，声音依旧如往常一般徐缓轻软：
　　“多谢好意，不过比起一个不单偷听别人说话还会用迷魂粉这种东西的陌生人，怎么说也是卫大哥要值得信任的多。”
　　韩映雪哼笑了声：
　　“原来你不是什么也不懂。”
　　厉星瑶之所以会头晕便是因为韩映雪借着风力洒了迷魂粉，不过卫明发现得早，跃下来时便挥袖散去了顺风而来的药粉，他手上的乌玉镯亦有解毒功效，厉星瑶听到的那阵渺然轻音也是晃动镯子所生，可以定人心神。
　　“算了，我今天也就是来和你打个招呼，小师弟，暂且别过。”
　　韩映雪说完，便施施然从屋顶跳下径自朝远处热闹的街道走去。
　　“卫大哥，就这么让他走？”
　　厉星瑶有些不解——不管怎么看，虽然这两人以师兄弟相称，但显然却是对头。
　　卫明看着那道高挑背影，良久才淡声道：
　　“无谓自揽麻烦。”
　　厉星瑶静了会，开口：
　　“对不起。”
　　若卫明硬要拦住那个男人，势必动手，这样一来不懂武功的厉星瑶就会是个最大的弱点。而从韩映雪的言行来看，也不像是个秉持公平对决的主，保不定会对厉星瑶下手以牵制卫明。
　　卫明答应过叶以东护厉星瑶周全，自然不能冒这个险。
　　“不必道歉，这事与你无关。麻烦这种东西，能避则避，实在避无可避时再想法解决也不迟。”
　　平静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卫明的表情在暗色里并不真切，
　　“我进去拿伞。”
　　厉星瑶无声地笑了笑，看着男人走进客栈的烛火里，似是自言自语：
　　“真是温柔，阿晴的眼光果然很好……可惜，为什么会是你呢？”
　　天边已隐约可闻滚滚雷音，但对于正欢庆的人们而言，那还在远方响动的雷声并不能打消他们的欢声笑语。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