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ja Vu》端木山风

8、第 8 章

　　米罗站在自动人行街道上。他脚下，传送带仿佛黑色的河流，缓缓流淌于高楼建筑的森林中。不断有行人从他身边经过，每张脸孔上都是完全相同的面无表情。快六点了吧，米罗抬起头，仿佛太阳般悬挂在黑日天空中的巨型能源灯正在一点点熄灭。周遭一切景物都被笼罩在昏黄的黯淡光晕里，于静谧中透出些许无奈的压抑来。真像一幅画，米罗由衷地感慨，无可名状的美和伤感。

　　事实上，的确有一幅与此相似的画卷，高高悬挂在资料分析二科内，作为前分析员迪斯·马斯克的珍藏。米罗同他共事一年多，很清楚他喜欢阴郁低沉的格调，但当看到那副“夕阳下的比良坂”时，米罗还是忍不住要嘲笑他没品味——完全类似每个黑日六点多必定会见到的影像，有必要大张旗鼓地挂出来么？迪斯回应了米罗的嘲笑，他将画面的几处特别放大后，指给米罗看——蹲在商店门口的小狗，落在电线杆上的鸽子，天空云影中展翅的蝙蝠，还有俊美青年手中抱着的大捧玫瑰。所有这一切，都是在这个文明中完全无法见到的，因为整个宇宙里，除了肉眼不可见的细菌微生物和病毒等等，人类再没有其他任何生命的同伴。上次文明中至关重要的一个名词被彻底抹去了：自然。

　　“夕阳下的比良坂”是迪斯最后的珍藏，那之后他便整日整夜地把自己关在分析室内，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幅画。米罗偷偷地将门打开一条隙缝朝里望，发现他视线的焦点总是凝聚在那束玫瑰上。没过多久，迪斯便辞了职。走之前那晚，他在米罗的住处喝到不省人事。迷蒙着醉眼，他反复不停地嘀咕同一个问题——你不觉得孤单么，不觉得，很孤单么？

　　孤单？米罗笑笑，记忆中的自己，似乎完全不能体会到这种奇妙的感觉。高楼上玻璃窗反射着能源灯的光芒，刺入眼眸，使他觉得一阵眩晕。

　　——卡妙，你成天一个人呆在边上，也不去参加大家的活动，会不会觉得孤单呢？
　　——卡妙，听见我说什么了吗？不要不理我啊。
　　推推，推推。
　　——喂，卡妙！
　　——米罗你用不着嚷嚷，我听到了。
　　——那么，你觉得孤单吗？
　　——不！我都快给你烦死了！
　　——是吗？可是我没觉得自己很烦啊。不过，孤单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呢？
　　——咦，卡妙你那个是什么表情？
　　——喂，你别走啊，卡妙。
　　拉，扯，拽。
　　——放手！钻石星……
　　……
　　……
　　……
　　——米罗！
　　——怎么了卡妙？
　　——以后别用那种眼神看我。
　　——为什么呢？
　　——不为什么。你不是想知道孤单是什么意思吗？
　　疯狂点头。
　　——孤单就是只有你一个人。
　　——只有我一个人？
　　——嗯，不单单是这样。确切地说，应该是失去了对你很重要的东西，然而发现只留下你一个人。
　　——这样的啊。
　　挠头。
　　——我知道卡妙为什么不孤单了。
　　——嗯？
　　——因为有我在这里啊，我是对卡妙很重要的呢。
　　……
　　——米罗你知道吗？你不是东西。

　　“这位先生，你没事吧？”

　　米罗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被一位年轻女郎搀扶着。“我没事，谢谢。”米罗揉揉了太阳穴，“刚才只是有些晕而已。”

　　“一定是没有注意休息。”女郎皱起眉头，“黑日本来就会引起轻微的荷尔蒙失衡同生理紊乱，从而给人带来不自觉的心理压力。如果此时再过度疲劳，很容易便引发眩晕耳鸣等症状，所以必须要保证睡眠的充足。”她一口气说完这些才发觉略有些造次，于是笑着耸了耸肩，“不好意思，职业病。”

　　虽然清楚自己的状况与休息无关，只是再一次进入莫名其妙的白日梦中，米罗还是很有礼貌地谢过女郎，与她道别。打量周围，他这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走到了撒加的寓所附近。虽然在下班前同考古科的熟人私下确认过，并没有人在事故中死亡，但米罗还是不由自主地为好友的安危担心。他叹了口气，决定上去看看。于是他从自动行人道的出口处下来，走进大楼，坐电梯到二十四层，然后用撒加给他的钥匙打开A座的门。

　　自从撒加在史昂的安排下进入管理层工作后，米罗就再没有来过这里，但室内所有陈设和他记忆中无甚差别，仍旧是简约、整洁，甚至略有些空荡，让人心里难受。米罗推开书房的门——高高的书架，宽大的写字台，两张椅子，仅此而已，并没有什么分析仪。松了口气，他心头突然一惊，难道正像穆所说的，在自己的下意识里，对撒加也有所怀疑？来不及细想这个问题，米罗的全部注意力便被书架对面墙上的电子大屏幕吸引住了。屏幕上所显示出的是一幅照片，撒加的半身像。

　　米罗走到屏幕前仔细端详。明明是再熟悉不过的眉眼鼻嘴以及面部轮廓，但为什么他会觉得如此陌生。即便在孩提时候，撒加也是稳重老成而内敛的，这样张扬的神采和不羁的笑容是米罗从未见到也根本无法想象的。他紧紧盯着画面，实在忍不住要怀疑，这到底是不是撒加。接着，他又注意到屏幕左下角不停闪烁着的红点。犹豫片刻，米罗伸出手去，在上面轻轻按了一下。

　　屏幕一闪，相片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带数字键盘的对话框：“请输入密码。”

　　米罗深吸了口气。

　　“1881”

　　“密码错误，请重新输入。”

　　“0530”

　　“密码错误，请重新输入。”

　　“5494”米罗皱起眉头看了这个数字半晌，然后按下确认键。

　　“嘀嘀。正在加载系统……”

　　墙面上突然弹出的键盘同屏幕把米罗吓了一跳。他退后几步，拉过书桌旁的椅子坐下，紧咬住下唇看着无比熟悉的界面缓慢地开启——虽然变了外形，但米罗很清楚地知道，这和他每天工作时候必须面对的机器是同一个类别。穆并没有说谎，但这并不就等于他说的全都是对的，现在就让我证明这一点。这样想着，米罗把手放到键盘上，熟练地进入系统数据库。那里面都是相关报告，偶尔有些分析资料也只是缩小模糊过了的SAMPLE。有些文件虽然是加密过的，但从名称属性及大小结构看来，似乎是需要专门软件才能打开的备份，并无可疑。然而就在米罗准备退出系统时，他发现历史中有一项叫“加隆”的操作，然而在相关路径处却找不到与之匹配的文件夹。一时好奇，他输入了重复历史作业的命令。本以为会说“找不到相关目标”的提示并没有跳出，相反，系统显示：“加载中，请稍候……”

　　似乎是一系列的图片呢，米罗靠在椅子上看着蓝色的进度条缓慢前行。“加隆”这个字典里找不到意思的词让他略有些不安。

　　“加载完成。顺序打开。”

　　“天哪！”米罗从椅子上跳起来。他眼睛瞪圆，长大的嘴巴几乎合不拢。

　　在只有上次文明才具备的浩渺汪洋的背景上，刚才所见到的那个飞扬拔扈的撒加正对着他意味深长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