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三两（白话文）》云间柳十三

5、第七回 追悔莫及李凤鸣认姐 肝肠寸断陈三两骂弟 第八回 忘本失德湖州知府负亲姐 知恩图报八府巡按跪恩人

　　书接上回。却说陈三两被施拶刑，下令放拶后，李凤鸣再问：“陈三两，本府现已将你断与张子春为妾，你到底去是不去？”陈三两忍痛道：“休说大老爷对小女子屈拶求从，便是刀斧架颈也誓不屈从！”堂上李凤鸣将那卖身文契拿出，对陈三两道：“本府手中便是你卖身文契，这文契写得明白，何来屈从？”陈三两道：“小女子斗胆请问大老爷，这文契上可有小女子亲笔落款画押？”李凤鸣道：“无有。”陈三两又道：“可有官凭印玺？”李凤鸣却道：“官凭待本府盖上就是。”陈三两道：“大老爷所盖为湖州府官印，可文契却出自苏州府，如此只怕与理不通。”李凤鸣道：“陈三两，本府有意救你于水火，你何故三番两次拒绝本府，如此眷恋青楼，自甘下贱？”陈三两听得，冷笑道：“小女子虽深陷风尘，却未丧廉耻。大老爷高坐官堂，却只怕......”李凤鸣道：“只怕甚么？”陈三两怒道：“大老爷，小女子今日上得公堂，你一不问案中缘由，二不问文契真假，便将小女子断与张子春为妾。大老爷口口声声为富商张目，字字句句迫弱女就范，莫非大老爷收了张子春的孝敬不成！”李凤鸣闻言大惊失色，喊道：“大胆陈三两！下贱烟花女子竟敢对本官不敬！”

　　陈三两见这湖州知府如此轻贱于他，遂道：“老爷容禀，小女子非是下贱烟花女子，小女子祖辈世代皆是书香门第，学贯诗词歌赋经史子集。只因家道中落，不得已为父安葬而将自己典与那鸨儿，小女子虽身在囹圄，却从未自甘下贱为娼，从来只将诗文卖，只求能保清白名。”李凤鸣见他如此说，遂问道：“你当真出生书香门第？”陈三两道：“世代儒学，本为名门。”李凤鸣道：“你既说出生儒学名门，可不知你自幼所习为何？”陈三两道：“读经史诸子百家，习书法梅花篆体。”李凤鸣听得“梅花篆体”四字，惊异万分，心道这梅花篆体为我李氏家传书法，乃是家姐一绝，若他所言非虚，莫非这世上还有别人可以写得？遂道：“陈三两，你口称能写得梅花篆体，可否当堂写来？”陈三两听闻，忍痛道：“请老爷赐下笔墨。”李凤鸣遂吩咐衙役取来笔墨。却听陈三两又道：“老爷所赐仅有一支笔，请老爷再赐一支。”李凤鸣道：“再要一支何用？”陈三两道：“小女子自幼双手便可写得梅花篆体！”李凤鸣心下疑惑更甚，却未声张，唤人又与了陈三两一支笔。陈三两得了笔墨，双手执笔作文，李凤鸣得见，心道不好，莫非这女子竟是我姐姐！若是姐姐必知我李氏家传注本《周易古经》，此事定得细细问来。遂道：“陈三两，本府问你《周易古经》，你可通晓？”陈三两闻言，也是惊异不已，心道这老爷方才使我书梅花篆体，如今又问我《周易古经》，莫非他是凤鸣？可我李氏门中却不曾出过此等赃官！思及此，陈三两道：“小女子只懂家传注释。”李凤鸣道：“可是你陈家注本？”陈三两道：“非也。小女子本非姓陈。”李凤鸣越发慌乱：“那么你所言为哪一家易经注本？”陈三两道：“小女子家传李氏注本。”李凤鸣道：“共有几卷？”陈三两此时哪还不知堂上何人，只不愿相信，遂道：“共有三卷。”李凤鸣道：“现在何处？”陈三两道：“交与兄弟。”李凤鸣道：“有何标记？”陈三两道：“上有篆字。”李凤鸣道：“何人书写？”陈三两道：“李氏素萍！”李凤鸣立时起身，又问道：“所书为何？”陈三两道：“先父遗言！”只听李凤鸣一声“啊呀！”，陈三两见状，心下了然，顿时五味杂陈心绪翻涌，纹丝不动看向李凤鸣。

　　李凤鸣缓缓走下堂来，向衙役道：“退堂。”衙役领命离去，顿时公堂之上只李素萍与李凤鸣姐弟二人。李凤鸣朝李素萍走来，并道：“祖辈清如水，家风传后代，遗言嘱儿女......”素萍立时起身，急忙后退，心下五内俱焚，盯住李凤鸣，道：“......洁身永自爱。”霎时，李凤鸣双膝跪下，喊道：“姐姐！”素萍听得“姐姐”二字，此时仿若被毒蛇咬住，又似是被雷电劈中一般，通体麻痹不得动弹，双眼立时竟模糊无法视物，双耳好似聋聩不能辨声，双腿仿佛朽断般难以站立。李凤鸣见姐姐如此，不敢动弹，二人静默数息之久。数息后，素萍心神稍定，遂指向李凤鸣，怒道：“李凤鸣，你贪赃多少？”李凤鸣口不敢言，素萍又道：“你贪赃多少！”李凤鸣哭道：“二...二百两。”素萍听闻“二百两”，想到少时为安葬父亲供养凤鸣，为换得二百两银子，将自己典入青楼囚禁十年之久，受尽苦楚挣扎只求保全清白。可笑如今他的胞弟，又是为着二百两银子，却贪赃枉法欺弱凌小，轻而易举便将德操清白弃之如履！立时心痛至无以复加，对着李凤鸣狠狠掴了一掌，李凤鸣霎时站立不住倒将在地。

　　因着弟弟凤鸣所为，素萍肝肠寸断欲哭无泪，极其失望道：“李凤鸣，李知府！你竟如此贪赃枉法弃清白于不顾！公堂上虽经大刑我却身痛心不痛，可如今见你如此我犹如万箭穿心！你可曾记得爹爹为何而死？你一朝为官竟与那为了钱财构害爹爹之人一般无二！”李凤鸣羞愧难当，以头抢地跪求素萍宽恕。素萍又道：“你可还记得十年前挥泪道别时我赠与你那二百两卖身银？自那一别，此后你再无音讯，我却被骗沦落风尘。我虽身在樊笼却谨记爹爹遗言，未曾自甘堕落，宁死不从，日日作诗写文卖字偿债，以此保得清白身。我每每挣扎于淤泥，却时时思念于你，唯愿你有朝一日能得高升光耀我李氏门楣，日夜盼着来寻你，可笑你我二人今日相逢却是在公堂之上！我虽被迫沦陷烟花之地却誓守清白，你身为堂堂知府竟将清白轻易丢弃，一朝得势便数典忘祖，所作尽是弄权纳贿欺弱服强！你如今所为，何颜面对李氏祖辈、爹爹娘亲！”李凤鸣声泪俱下，俯首跪爬向素萍哭道：“姐姐所言令愚弟振聋发聩！愚弟初入仕途却因一念之差铸成大错自毁前程，使祖辈蒙羞，令姐姐痛心！姐姐！”素萍悲伤不已欲将李凤鸣扶起，却因拶刑双手剧痛无法借力，李凤鸣件素萍十指俱损，噬脐莫及喊道：“姐姐！凤鸣该死啊！”

　　却是此时，府门外有衙役来报：“启禀知府大人，巡按大人到。”姐弟二人不知这八府巡按为何到此，素萍遂行至堂后回避，李凤鸣忙出府恭迎，见八府巡按即下跪行礼，道：“下官李凤鸣恭迎巡按大人。”那八府巡按见这湖州知府自称李凤鸣，道：“李凤鸣，我可找到你了！”李凤鸣心下不解，素萍听得那八府巡按竟是特意来找李凤鸣，便欲出来一探究竟。只听那八府巡按道：“还记得十几年前的风雪之夜......”此时素萍已见得那八府巡按尊容，便是义弟陈奎，遂朝陈奎道：“陈奎！你高中了？”陈奎见有人唤自己名字，抬首一看，竟是自己日夜思念的恩姐李素萍，答应道：“恩姐！恩姐在上，请受小弟大礼参拜！”便欲朝素萍下跪行礼。不料素萍却止住他，道：“且慢！我有一言相问，你是当年的陈奎，还是今日的陈奎？”陈奎不明就里，道：“恩姐何出此言？”素萍道：“你若还是当年的陈奎，我还受得起你一拜。可你若是今日的陈奎，陈大人，恕小女子不敢消受。”陈奎道：“恩姐，小弟乃当年陈奎！”话毕，便甩袍跪下，朝素萍行礼，其手下一干人等随同下跪行礼，李凤鸣见状也立即下跪，一同向素萍行礼。素萍稍得慰藉，将陈奎扶起，道：“如此贤弟请起。”自进京赴考离别素萍至今，陈奎已数月未见恩姐素萍，此时赫然得见，心下激动万分，却不愿恩姐误会，遂即解释道：“恩姐在上，愚弟知恩姐日日挂念凤鸣，本欲先将凤鸣寻到，再接恩姐一同团聚，却不想恩姐先到了。”素萍却道：“贤弟可有银两？可否借一些与为姐？”陈奎道：“恩姐要银两何用？”素萍却指着李凤鸣，潸然泪下道：“贤弟离去后，可恨那当家鸨儿将我卖与张子春为妾，我不依从含冤上告，谁知这湖州知府贪赃受贿，用刑强逼我从！贤弟若有银两，便送一些与这位知府老爷，以免他再对我用刑！”陈奎便是此时发现素萍双手俱已受刑，遂朝李凤鸣怒道：“李凤鸣！你可知罪！”李凤鸣痛哭流涕俯首道：“凤鸣屈拶亲姐，罪莫大焉！”

　　陈奎挥手将其甩开，又朝手下众人示意退下。素萍道：“不知陈大人如何处置这湖州知府？”陈奎一时却参不透素萍所想，思及素萍往日对胞弟的牵挂，遂道：“恩姐，陈奎当年若非得遇恩姐，绝无可能有今日之功名成就。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李凤鸣虽贪赃枉法，姑念其为恩姐之胞弟，拟将其官降一级以作警戒便是。”素萍道：“若他非是我胞弟，大人又当如何？”陈奎道：“愚弟知恩姐十几年来思念凤鸣，积郁成疾，而今日你们二人终得以团聚，愚弟法外谅情，也是人之常情。”素萍闻言不可置信看向陈奎，陈奎见状立时双手作揖低头待命。只听素萍怒道：“人之常情？莫非在这官场之中，便是只有金钱人情不成？大人竟不是曾经的陈奎了。”陈奎道：“恩姐何出此言！”素萍道：“曾经的陈奎，虽是布衣蔬食一贫如洗，却是非分明嫉恶如仇。如今的陈奎，蟒袍加身权倾天下，竟可为所欲为法外谅情了！”陈奎欲言，素萍却向陈奎行礼道：“陈大人，小女子有一事相求，万望陈大人恩准！”陈奎见状立即单膝跪下双手作揖俯首听命，道：“恩姐请讲！”素萍将陈奎扶起，道：“陈大人，李凤鸣虽十年寒窗苦读，考取功名不易，却未尊祖训疏于修德，有才无德非君子，一朝为官便是为害一方。小女子在此求陈大人秉公办案，将李凤鸣依律革职为民。凤鸣十年来无人教诲，以致如今初入仕途便铸成大错，是我未能教导他走入正途，愧对爹娘托付，如今只愿能将凤鸣带回由我亲自教导，补过拾遗重新做人，有朝一日东山再起成为国之栋梁。”陈奎听得素萍如此说，便唤来衙役：“来人，升堂！”遂于公堂之上将李凤鸣革职为民，将其官帽衣袍褪去，更为布衣。退堂后，陈奎向素萍再次行跪礼，并嘱手下将素萍姐弟护送离开。自此后，凤鸣便在素萍的教导下重新树德做人，陈奎也时常前往看望恩姐素萍。未几年，凤鸣又得中皇榜，与陈奎同朝为官，二人谨遵素萍教诲，一同为国效力，激浊扬清，共建天下太平。此三人之事被后世奉为美谈，有诗为证：
　　李氏一门出奇女，守身立正扬才名。
　　手足归正金无价，师出双骏辅国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