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三两（白话文）》云间柳十三

1、第一回 受恩情陈奎复得救父金 遭蒙骗素萍迫换卖身银

　　话说明朝苏州府境内有一李姓人家，其祖辈世代也是书香门第儒学名门，往上最早竟可溯至李唐王公贵族之门，此间暂不表。单说苏州府李氏家族这一支到如今这一代，却是家道中落。李公原有一妻王氏，虽生活贫苦，但二人俱是恩爱有加。王氏为夫君次第生了一女一儿，又因其本就体弱多病，在小子尚在襁褓之时便已撒手人寰，李公为此悲痛不已，此后也未再娶，只一心将两个孩儿拉扯成人。这李公长女名唤李素萍，生得臻首娥眉，却又是极聪明的。虽只及金钗之年，诗词歌赋样样来得，经史子集无一不通，更有甚者，这李素萍承其父之教诲小小年纪却能双手写得梅花篆体，李公为此无比欣慰。小子名曰李凤鸣，取“凤鸣朝阳”之意，也是愿小儿成个亢宗之子。凤鸣虽与姐姐年岁相差无几，却由于二人幼时母亲就已玉折，因而李素萍既为长姐也作母亲，辛苦教诲其弟，李凤鸣也深感姐姐之辛劳，对姐姐也是敬爱有加无不听从。

　　这年殿试传胪，李公中了进士，消息传至苏州府家中，姐弟二人俱为此高兴不已。李公遂前往应天府吏部文选清吏司领取官凭。姐弟二人知父亲得中进士待领官凭后，均在家打点行装，只等着爹爹领了官凭回来全家一起赴湖州府上任。多日未见父亲回来，李素萍心下担忧，弟弟李凤鸣劝他：“姐姐不必太过忧心，爹爹或是有别事需处理，待爹爹处理后便得归家了。”素萍只得按下心内思绪不表。某日午错之时，李公踉踉跄跄回至家中，素萍见得，连忙跑上去搀着父亲至堂内，并奉上热茶，道：“爹爹快坐，女儿服侍您用茶。爹爹此去领官凭本是桩喜事，怎生回来时却如此愁眉紧锁。莫非是官凭一事出了岔子？”李公饮了一口茶，蹙眉叹息半晌，道：“我此去官府领上任官凭，却不想那府官利欲熏心，竟要得我与他三百两贿金！若无贿金，则无官凭！饶是我喊破天，上衙门去告诉了，却也是无用之功，原是他们官官勾结，只怕是我状纸刚递上去，就被下了冤狱了。”李素萍听得，惊道：“俱是父母官，怎可如此！”李公却道：“好孩子，为父原本不该将此间龌龊说与你听，只徒增了你的忧思。须知那冤狱我却是不怕，我只顾虑我若一去，留下你们两个孩子可如何是好？自你母亲去了以后，我是日日担忧不能将你们教导成人，以负重托。此事我已想清楚，我就是不做这官又如何？我只盼不负皇天，不负祖训，不负妻儿即可。”听得李公已心下做了决断，李素萍遂道：“爹爹的担忧素萍与弟弟省得，不论是为民或是为官，我李氏祖祖辈辈皆行得正坐得直，若是为做官而失了德行，才真真是不忠不孝，愧对祖宗。”李公见女儿如此灵心慧性，心中的郁闷驱散了不少，想到自己手中还有祖传三卷《周易古经》李氏注本，便欲趁今日将其交予两个孩儿，遂回到房中取了这三卷李氏孤本，向素萍道：“好孩子，唤你弟弟一齐过来，为父今日便将这祖传李氏注本《周易古经》交予你二人，你二人须得好生研读。”

　　这边素萍正要答应父亲，却听得门外有动静，李公与素萍互望一眼，皆不知为何事，素萍忙将父亲搀起身，二人行至户限，听得两小儿争吵之声，其一乃是李凤鸣。只听凤鸣道：“这是我在自家门前拾得的银两，便是我的，怎就成了你的？看你穿得破衣烂衫，这银子若是你的怎生你却一副衣不蔽体蓬头垢面的模样？我看你是见我拾了银两，遂利欲熏心恶从心起，欲抢钱罢！”又听得另一孩童着急的声音道：“公子，这银子确是我遗失的，只因我方才累得狠了，就在贵舍门前小憩片刻，或是那时不慎掉落的！”李凤鸣还未来得及说话，听得身后开门声，忙回头看去，只见姐姐素萍搀着李公出来，凤鸣遂拿着一方蓝布包裹的银两递向二人，并道：“爹爹、姐姐，你们瞧，这是我在家门前拾得的银子，可不巧这小乞丐正打街对面来，见我拾得银两非说这银子是他的，他这破衣烂衫的模样银子怎会是他的！”李公见自家小儿如此说，遂怒从心起，道：“这银两是你在家门前拾得，便不是这位公子的，也是他人的，若是失主寻来，你也须得归还于他！你小小年纪怎可如此见利忘义？须知无功受禄，必受其害！”李凤鸣听得父亲如此教训，也十分心虚，只看着姐姐素萍，素萍接过银子向衣衫褴褛的小儿道：“小兄弟，你可有名字？你遗失的银两有多少？你说这银子是你的，可否将各中原委细细道来？若此银两确是你的我们必定归还，如不巧是他人失脱之财，由你冒失领了却也不当。”那孩儿听得此言，忙下跪道：“老爷小姐容禀，我名唤陈奎，只因我父被奸人陷害入狱，已危在旦夕，我数次想去探望，那贪官却只认银子不认人，其言我若不交银子，便不准我探父。我只得到处借钱，东拼西凑了二百两银子以探望父亲，只是我连日奔波累极，刚巧在此处稍息，离开后却发现银两丢失，遂忙沿路找回。求老爷小姐发善心，将银子还我罢！”说着便要磕头。李素萍连忙将陈奎扶起，打开布包见其中确是白银二百两，于是立即将银子还与陈奎。

　　却说李公才经府官贪赃不予官凭一事，又遇自家小儿见利忘义的失德之行，郁结于心，竟吐出一口血来。素萍、凤鸣与陈奎三人见状大惊失色，三人一同将李公扶入内堂榻上歇息。李公预感到自己将命不久矣，于是向素萍道：“好孩子，将我李氏祖传的《周易古经》拿来，为父恐命不久矣，但有遗言数句，你可写于书中。”素萍未瑕伤心，只得速去将这三卷李氏注本《周易古经》及笔墨取来。李公喘息半晌，道：“祖辈清如水，家风传后代。遗言嘱儿女，洁身永自爱。此是为父遗言，也是我李家祖训，素萍、凤鸣，你二人须得日日谨记在心，须知人生在世当以名节为重！”只见素萍双手执笔书梅花篆体，将李公遗言记入《周易古经》扉页之上，其字迹端正而清秀，风骨竟不输颜柳。陈奎睹之，心下暗暗称奇，叹这世上不仅有双手可写字之人，且字如其人，高洁隽逸。又闻李公对凤鸣道：“凤鸣我儿，为父将不久于世，你须记得以后再不可有见利忘义失德失节之行！万不可再做出有辱我李氏祖训之事来！切记切记！”李凤鸣涕泗横流，只跪着抱住爹爹的腿，连声喊道：“爹爹！爹爹！孩儿知错了！”李公将遗言嘱咐完，便让姐弟两人将陈奎送出，陈奎遂向三人行跪拜礼后离去。

　　话说陈奎离去后不久，李公便见背了。可家中一贫如洗，并无银两为父亲买棺下葬，姐弟二人略作商议，打算先将家中可典之物先典与当铺，所获银两置办棺木为父下葬，二人生计之事容后再议。素萍将弟弟留在家中，只身往当铺去，至当铺后，素萍将母亲生前赠予她的云纹镶银木簪递与当铺伙计，询问可当多少银两。那当铺伙计见只是个镶银木簪，遂道：“姑娘，若是金钗玉簪却好说，你这木簪实是典不了几个板儿。”李素萍道：“掌柜能否略作通融？此番典簪所得俱是为亡父置一口薄棺，好叫他老人家能入土为安。”当铺伙计心生怜悯，便道：“姑娘在此稍候片刻，待我入内寻东家一问。”素萍遂谢过伙计。却说这当铺伙计去寻的东家，实是个女娘，姓陈，伙计都叫他陈二娘。这陈二娘不单是这当铺的东家，还是这苏州城有名的秦楼楚馆富春院的鸨儿。陈二娘听禀此事后，冷笑道：“却是天大的笑话了，老娘这当铺何时竟成了那养济院和施粥厂！若是人人都寻我来通融，我莫不是比那灵谷寺的神仙佛祖还灵了！”伙计见状知陈二娘不允，便告声退下，陈二娘却又道：“且慢，你说那小娘子瞧着未至及笄却已丧父，甚是可怜，她容貌何如？”伙计回道：“明眸皓齿，眉目如画，便是整个苏州府也找不出几个能比肩的。”陈二娘心下计道，这小娘子若真有他说的这般姿色，我何不将其招至富春院，不愁没得金银赚！遂告知伙计：“你且先去，就说我随后就来。”伙计领命后往前厅去寻素萍，将陈二娘之言如此说了，素萍便于前厅等待陈二娘。陈二娘藏于后堂牖户边瞧见素萍模样后，越发欣喜，便撩开帘栊往前厅走去，一边挥手让伙计往后堂回避，一边言笑晏晏道：“姑娘久等，我便是这当铺的东家，人唤我陈二娘。听闻姑娘欲典簪为父买棺？”李素萍道：“见过陈东家。我知这云纹镶银木簪并非贵重之物，这原是我母亲生前留给我的念想，只是家中实无银两，这才不得已将这簪子典了换些银两给父亲置办一口薄棺以全孝义，还望东家通融些。”陈二娘笑道：“啊呀，姑娘如此孝心令我动容。看在姑娘如此孝心，我有一桩生意与你，你若同意，我既无需收你的木簪，你还能得银子为你父尽孝送终。只既然是桩生意，你便要与我签契书落款画押才是。”李素萍吃惊问道：“东家所言是何生意？又无需我典物，还要与我银子？我平生未曾做过买卖，东家还是寻个熟手为好。”陈二娘道：“非是你所想。我先说与你听，姐姐我瞧着你聪明伶俐，又生得好看，欲买下你在我身边做事，你只跟着我，今后便是我的人，你若同意，我们便写得契书，你落款画押，簪子你各自留着，我还与你白银二百两。你若有一日不愿跟我了，再与我商议，只消将银子并利钱俱返还与我，我便使你离开。如何？”

　　素萍初听得那陈二娘说要买下自己，原是不愿的，后又听他说道会与白银二百两，且若有朝一日不欲再为他所差使只消得返还母钱并子钱就可离去，心下想到父亲尸骨未寒却至今无钱下葬，且胞弟李凤鸣年纪尚小，若身无银两恐怕难养活，若是有了这二百两银子，既可让父亲安然入土，且即使自己不在身侧也可保凤鸣几年无虞。思及此，素萍对陈二娘道：“东家所言会与我白银二百两，且我若有一日不欲为东家所差使只消返还子母钱便可离去，若此两件事俱为真，素萍愿与东家做成这桩生意。只是我有一胞弟，如今在家中等我典了银子回去一同置办父亲葬礼，我须得前往家中知会一声，且这二百两银子我也须得交予他。”陈二娘笑道：“这十分容易，姑娘无需担忧，待我写得契书，姑娘落款画押后，我可与姑娘一同前往你家中，将这二百两银子交予你那胞弟，你们姐弟二人也得以道别。”于是那陈二娘便将这卖身契拟出，素萍看过后即落款画押，陈二娘见这卖身契已画押，便唤人从后堂拿出一方木盒，那盒中赫然躺着四锭银元宝，每锭五十两共二百两白银。陈二娘遂将木盒盖上，并将银子交予李素萍，道：“素萍姑娘，如今我这二百两银子俱已交与你，我与你同去你家中，你同你兄弟道个别，今后就跟着我了。”

　　却说李凤鸣见姐姐外出典钱后一直未归，虽十分担心却又弗敢私自离开家中，故于户限坐下左右观望。蓦地瞧见素萍身影，李凤鸣遂起身挥手道：“姐姐！姐姐回来啦！”又定睛一瞧，只见素萍身侧还跟了一位穿着艳丽的女娘并一位小厮，心下疑惑，待素萍三人行至门前，又将三人领进家门，方才向姐姐问道：“姐姐，这二位是何人？”素萍道：“这位是当铺陈东家，另一位是当铺伙计。”凤鸣方又向陈二娘二人问好，素萍遂将装有二百两白银的木盒交予李凤鸣，向凤鸣道：“凤鸣，此间是二百两白银，姐姐与这位东家做了一桩生意，姐姐已将自己典给了东家，以后便不能来看你了。这二百两银子你切记收好，待到给爹爹置办完棺木等一干事宜后，所剩银两你须得好好留存使用，可保你数年无虞。”听得素萍如是说，李凤鸣骤然呆愣住，待明白过来后，却连连摇头，忙将手中木盒退还给素萍，道：“不！凤鸣不要姐姐离去！娘亲和爹爹已离去，如今却连姐姐也要离我而去！”素萍听得此话，也感怀至深，二人于是相拥而泣。这边陈二娘待姐弟二人哭过一阵后，便对素萍道：“素萍姑娘，时辰已不早，快些交代完就随我走罢！”素萍明白如今他签了卖身契，已非是自由身，只得强忍悲痛，复又向凤鸣嘱咐道：“为姐此去再不能于诗文上指点你，此后你切记须得勤学苦读，如今姐姐将卖身银交予你，万望你谨记爹爹遗言，若有朝一日入仕为官，能廉洁奉公，不辱我李氏家风。”素萍嘱咐完，遂在陈二娘的催促下离开了。

　　要知端的，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