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光》鹤来见潇

68、离无音（贰）

　　刘元钦这辈子干的龌龊事种类不多，归根结底四字，便是卖妻求荣，三番五次踩着妻子的血泪与尸骨上位，对外传只当是他克妻。即便如此，他拥有常人不及的财富，依旧有女子愿意冒着搏一把的心理嫁与他。

　　妻子一个接一个地娶，意料之中的一个接一个死，但这么多妻妾中。他最大的心魔还是婉柔，这是他唯一真正爱过的女子，却亲手将她送入虎穴。

　　离无音话都讲明到这份上，他也知道，离无音培养出春潮蛊，就是为了把当年那些苦命女子受得苦，加倍还予他。

　　“既然我已经死到临头，可否请离先生阐明，哪一位…是她们中的哪一位侥幸存活，告诉你当年的实情…”他下身的胀疼；滚烫的烘烤；麻痒疼痛如万千虫蚁啃咬，都让他求死不能，只能靠不停的喘息稍微缓解苦楚。

　　离无音微微偏头，往人群里一瞧，看似是无意间的动作，继而回头，慢悠悠回答：“自是你记忆最深的那位。”

　　刘元钦瞳孔收缩，轻飘飘的答案如同根根钢针捅进痛感最大的几处部位，春潮蛊的发作似乎加重了，他连呼吸都不能自已。

　　他后悔了，其实早就后悔了，甚至可以说，在他刚送走婉柔的那刻，就后悔了，只是为时已晚。但权利财富的纱布还是牢牢蒙住他的双眼，牵引着他一步步走向深渊，堕落的万劫不复。

　　春潮蛊暂歇，刘元钦脖颈无力垂下，奄奄一息，只有胸口微弱起伏。在场哪个人不是第一次知道真相，令人三观震颤，叹为观止。

　　人群里有个人却转身，穿过人墙离去，恰好从陆辰淼三人身侧离去。女人衣着单调，拿巾布遮脸，眼中杂糅的情绪，让陆辰淼很快确定，她便是当年侥幸存活的那个婉柔。

　　…

　　宋溪好不容易才找到不惊园，门口只有两个洒扫的壮丁，见到她来，拦住去路：“今日戏目还未开始，姑娘请回吧。”

　　她知道会被拒之门外：“我叫宋溪，是来找离无音的，他可在园中？”

　　两个壮丁对视一眼，他们确实受过离园主嘱托，说晚些会有一个蓝衣女子前来，名叫宋溪，介时将人请进来即可，还专程给了副他亲手描绘的画像，方便对照。

　　只见其中一人抽出袖里画像展开，四只眼睛开始来回对照，确认无误后，恭恭敬敬请人入内。

　　一人带着宋溪绕到恢弘气派的戏台背后，她立马看到截然不同的景象——一群男女老少高矮胖瘦围着棵高大秃树议论纷纷，树上还捆了个有气无力的中年男人。

　　她起先没看到离无音，直到领她来的壮丁掰开层层人群，走到坐于中央悠然品茗的人面前行李说：“园主，宋姑娘到了。”

　　宋溪顺眼瞧去，隔着开出条道的人墙，恰好对上离无音看过来的视线。

　　后者视线平常，略带笑意，而她的却是惊色。

　　园主？！离无音竟还是这片大园子的园主？

　　从她到浔阳已有半月之久，在盈花林中跟离无音相处数日，彼此多少都有了些了解。其间，离无音向她坦白了刘元钦一事的详细，还告诉她唱戏的爱好，并且在城中的不惊园里有份差职，偶尔跑跑龙套，扮演戏目里的小角色。说的头头是道，想不到依然对她有所隐瞒。

　　离无音很清楚宋溪在吃惊什么，微微使了个眼色，表示之后再跟她解释。随后他以膳房已开饭的理由遣散众人，只留下陆、祁、慕三人，示意宋溪别一直杵着。

　　直到四周安静下来，离无音才一把勾搭住宋溪肩膀，欲要向三人介绍，而祁樾率先惊讶：“宋姑娘？！真是许久未见，祁某甚是想念。”

　　宋溪微微点首，朝他们三人行神礼，然后回头对离无音说：“您不必介绍了，我们早就认识。”

　　这次换离无音微愣，挥开扇面轻扇：“属实是巧，世界之小，果然天下玄门玄修是一家。”

　　“倒是你，是不是该重新介绍一下自己？”宋溪阴阳怪气道。

　　离无音看着宋溪冷淡又怨愤的眼神，尬然笑着想要逃避：“宋姑娘既以知晓，此事便罢过吧。”

　　宋溪懒得跟他计较：“言归正传，刘元钦的老巢，我找到了。”

　　几人下意识方言看还捆在树上的人，后者果真从奄奄一息中抬头瞪目，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们。

　　“离无音！！我已经被你折磨的半死不活，仇报了，愤也泄了，你还想怎样？！”他声嘶力竭地怒吼，吼完又不住喘着粗气，脸涨的枣红。

　　然而，没有人理睬他。宋溪继续道：“这个刘元钦，在森罗血弑后无处可去，就来了浔阳城，发展起人贩子的生意，多以贩卖女子为主，十数年来靠此再度发家致富。只是浔阳城中，赚这种不义财的人数不胜数，他可以光明正大地继续干这些勾当，并且还被同行众人尊为龙头，混的风生水起。”

　　“当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此等丧心病狂。世间究竟是何公道，无辜良者不得善终，罪恶之徒却畅快过活，可悲至极。”祁樾忍不住咬牙骂。

　　宋溪垂垂眼睑，默认这话，继而神色更加严肃：“不过我在调查刘元钦老巢时，有更重大的发现。”

　　四人闻言齐皱眉。

　　“何事？”陆辰淼立刻问。

　　“还记得我们前不久在城门口看到的吗，入城门的人骤然比以往多出许多。听他们说话，口音似浔阳，却又有微末区别。他们衣着褴褛随意，风尘满布，很明显，是从别处逃难至此的难民。”宋溪转向离无音，继而看向陆辰淼：“刘元钦的老巢里，还关着一些没卖出去的人，穿着打扮跟我们那天看到的，尤为相似。”

　　不远处树上刘元钦双手不自觉开始颤抖，汗液已经浸湿前额散下的碎发，卖妻求荣和人货生意的事败露，他已经被折磨至此，要是再揭发一层罪行，这几个正骨侠风人士，不得把他碎尸万段供苍神炒菜？

　　果然，几把眼刀已经飞过来了。

　　宋溪从衣领间抽出一份纸书：“我怀疑刘元钦为了赚钱不择手段，仗着外来难民人生地不熟，把他们拐骗了去。就绑了看管库房的糟老头，他交出了这个。”

　　几人凑近些看纸上内容，是一份交易契书，内容无非就是要从刘元钦那收一批货物，数目之大，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凑齐的，当然，报酬也相当多。

　　最重中之重，令几人瞠目结舌的是契书左下角的落款，红艳艳的印戳看得出四字“风华秀印”，直接明了告诉他们，这份契书的雇主是风华坊。

　　风华坊手下，在浔遥城有多处产业，酒楼、妆坊、青楼皆有，尤其是青楼，内里妓子的来处，大家都心知肚明，只是这种现象它处比比皆是，旁人对此也之见怪不怪。宋溪在拿到这份契书之后，还搜查了刘元钦的库房，搜出厚厚一沓契书，但都是之前与风华坊手下青楼的妓子交易，唯独这份，是急需一批人，男女老少皆有最好，并且时限只有三日。

　　陆辰淼灵光一现，从其间看出端倪，祁樾也前后脚想通，二人对视一眼。

　　“看来这个刘元钦，以往主要生意来源，就是与风华坊长期间的交易往来，双方间形成了一条固定的链接。这次，魔孽侵入浔遥，造成百姓接连失踪，多为青壮男子，原因不明。因此人人自危，深怕此等不幸终有一日临到自己头上，趁未封城提前出逃，而风华坊猜到这群人大多会逃往浔阳。”祁樾托腮道。

　　陆辰淼接着补充：“冯冬临不想让这群人就这么奔逃而出，于是故意要与在浔阳的刘元钦做这笔交易，巨大的报酬给了他足够的诱惑。但要凑够这么多人，三日过于紧迫，恰好，浔遥来了一大批难民，刘元钦自然而然就会打上他们的主意。”

　　“所以说，这是风华坊设的局，目的就是为了把逃出去的百姓尽数捉回去。这样一来，岂不就坐实了，风华坊与魔孽勾结的罪名了？”慕青晷惊叹，方才在人群中，陆辰淼把早上从肖长悦那得到的消息告诉了他们。

　　“这么说，你们几个在这里，是为了调查浔遥城之事而来的。”宋溪了然，忍不住问：“肖公子呢，怎么没看到他？”

　　陆辰淼回答：“这几日九朝门民间选拔，他作为首徒不能缺席，也没有合适的理由要假，便只好留在离遥。”

　　“既如此，事情来龙去脉基本清楚了，待我们安顿好那些难民，便前去浔遥进一步调查吧，”祁樾点头，又贱嗖嗖朝着离无音：“无音兄，这人渣就交给你处置了，别不小心弄死了，介时，还要交给圣山处置嘞。”

　　离无音扬唇浅笑。

　　众人互行礼后，宋溪带路，三人跟着一道出了不惊园。

　　栖息枝头的冬鸟惊飞了。

　　肖长悦几乎用了十成十力气推开客厢的门，地板因此震动好一会才稳住，屋内人自是瞪大眼睛往门口看。

　　“耆白！你丫的骗小爷我很好玩是吗，演的这么惟妙惟肖，在枯骨爪手底下干真是屈才了！你给我出来！”肖长悦吼的中气十足震天响，不知道的人或许以为他在修炼狮吼功。

　　他吼完就直径迈向床边，倒要看看这个“饿鬼”还能给他怎么演，看到的结果却是收拾的整洁干净的床面。

　　身后弱弱传来女声：“师，师兄，你喊破声了…是不是嗓子不太舒服，要不要先喝点水。”

　　肖长悦意识到不对，冷静下来回头看，一个身着门服的女子怔怔戳在那，袖子卷起几层，手上还捏着块潮湿的抹布。

　　“你…”肖长悦一时说不出话，不知道是疑惑眼下看到的景象，还是羞耻于师妹刚刚看到自己的样子。

　　女弟子还以为肖长悦在气头上，不敢招惹，匆忙回答：“住在这里的公子已经走了，临行前我恰好路过，他便拜托我帮忙收拾好房间，让我不要告诉你们。弟子知错，请师兄责罚。”

　　她说完还很自觉跪地摊手，等待他发落。

　　肖长悦眉头挑起，他觉得这名女弟子的行为举止怪的很。这是哪门子领罚姿态，他在九朝门这么多年从未见过。九朝门向来风气开放，没有过多约束人的条条规规，只讲求做任何事都无愧于心；修习上没有硬性规定，主张因材施教；师徒与弟子间也摒弃高低阶级之分，平等处事。

　　这种卑微之姿，看的他尤为不惯，也格外不爽。

　　“你这些乱七八糟的礼数礼节从哪学的？”肖长悦微蹙眉，意识到事情不简单。

　　女弟子第一反应是肖长悦嫌弃她做的不够标准，斗胆调整片刻，重复一遍方才的话。

　　肖长悦感到叹为观止，看来这位师妹所想跟他全然不在一个频道上，干脆上前，伸手要去把人扶起来。

　　然而女弟子竟往另一边缩了缩，很明显是下意识的反应。肖长悦手顿了顿，还是伸过去，用最温柔的力道扶她起来，女弟子颤颤巍巍站直，怯怯看着肖长悦。

　　肖长悦知道她这副样子必然有原因，深情跟语气柔和下来，以示安抚：“师妹，你是新入门的吗，为何我以往都没见过你？”

　　女子对肖长悦的态度很是惊讶，但还是如实回答：“我来自苍佑民间玄堂，这次前来参加民间选拔，师娘一眼看中我，想提前招我入门。但我一直不明白，我究竟何德何能…以往在玄堂，我永远是最愚钝的那个，这次来也只是凑个人数的作用，实在没想到，师娘会直接免了我的试，直接招我入门，还收做亲传弟子。”

　　她见肖长悦面善，不像不好惹的样子，还温和待她，紧绷的心放松下来。

　　“苍佑民间玄堂。”肖长悦兀自喃喃，这个名字他有所耳闻，似乎是建立于离遥城南的一座玄堂，离清芷殿会比较近，他隐隐觉得问题出在哪里：“你没有做错什么，我为何要罚你。不过你记住了，既然入了九朝的门，从今往后便是九朝门的弟子，自要遵循九朝门的规矩。你以往那些杂七杂八的条框礼数，在九朝门不需要，大可放心丢弃。”

　　安抚好女弟子，肖长悦跨出门框，没走几步，就察觉身侧树上有令他心烦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