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若相逢 ...
-
清晨的时候起了浓重的雾,烟白色的霭气缭绕着整座城,百步之内不见人踪不闻人声,放眼望去灰蒙蒙白茫茫的一片,日头恐怕是上升不来,天色晦暝不清竟连时辰有有些难以分辨。
许久不曾有过这样的天气,像是一股子潮湿闷热凝在眼眸紧在心头。他依然记得上一次天空这般的昏暗时他差一点就要与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分离。不管他是多么妙手回天不管那人多么群雄睥睨,差一点点,当真是那么些微的点点,若不是那人还算不错的运气,早已经阴阳相隔。
失去了,失去了,身边空空荡荡,心里空空茫茫。一如这样的天色。
他后怕那样的失去,也不喜欢这样的天气。皱了皱眉心紧了紧身上竹篓的绳,他加快了脚步踏上回城的官道。
城门口的守夜经过一晚上的提心吊胆,在天光乍现的时刻就已经有些疲累不堪的想要倒下,近来天皇被刺,虽然有锦户公子出来主持大局但终究不免人心惶惶,百姓要的不过是太平,就算这个天皇有时候是挺混账,但是治国总算不错,就这么死了,总让人觉得背脊凉飕飕。
这个以为太平的国家,这个以为能够安居的世道,这个以为固若金汤的皇城。
竟被一个杀手刺客就搅了个地覆天翻。据说那个杀手孤身一人提着剑踏月而来,杀守卫,伤宫女,一剑就要了天皇的性命。最重要的是,他到现在不曾被人抓住。
打个哈欠,守卫动动僵了一夜的脖子,却听得官道不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走的有些急,却是步履平稳,步伐也轻,眯起眼睛使劲的往着该死的浓雾里瞧去,一抹淡淡的青就在缭绕的雾气中渐渐显现。
守卫忙站直身子迎上去:“龟梨先生。”
另一旁的守卫听到声响也走过来,见是来人,脸上小憩被吵的不耐也瞬间消散,转成一种由衷的敬意看着来人的竹篓说:“龟梨先生又是一夜寻药么。”
“是啊,有几味需要晚上盛开时候采摘才能有效。”他微微一笑,因为山路崎岖树林茂密而有些脏了的脸颊上笑容无比干净。
打个招呼,守卫们看着来人依然以来时的步子往城内走去,那片青色便又渐渐的隐没在了雾气之中,远远的看不真切了,远远的消失不见了。
记忆之中,他似乎总是穿着这样的青衫,没有任何的点缀,黑色的长发轻巧的一束,一个竹篓一缕清浅干净的笑,便能破了这恼人的雾霭,清清静静的照射人心。
城内的雾比郊外淡了许多,想来是时辰已经有些晚了,迟来的太阳也该上升了。做小买卖营生的人们也都起身开始摆起各种摊位,他们忙忙碌碌的开始与往常无异的一天,只是看到这抹青色时都冲他笑着招呼:“龟梨先生。”
与路人点头,他依然保持着清浅的笑,脚下的步子却未作停留,但是再赶再赶,恐怕也已经有些晚了。都是前夜睡的太迟了,起不来,腰上的酸疼……也让步子不能走快。
脸色不由自主的微微一红,刚到了城东的府邸前却听到一阵喧闹,见到他的身影一个瘦瘦高高的少年扑上来如获救星:“和也少爷你总算回来了!”
失笑的揉揉少年的头,虽然少年已经长得比他都要高出一个头了但是在他面前总归是没有长大的孩子心性,这会子脸上的着急神色让他看了也格外的生动。
少年鼓起嘴无奈的指指朱红漆的大门内:“将军醒了见不到你,正在闹脾气呢锦户公子又来了,这下好两个人差点没打起来。”
“哦,锦户亮来了?”挑眉,这人大清早的来凑热闹么。
“恩恩!拖着将军下棋,将军不肯两个人就打了起来。”八乙女光忙不迭的点头一边拉着救星赶忙往里头走,幸好幸好回来了不然内厅八成就要被拆光了。
“小光这么急,是担心宏太架不住了吧。”
诶,诶?八乙女光脚下一滑,心说和也少爷怎么也这么腹黑了,脚下却仍是不敢怠慢。
刚走进花园,就听到内厅里乒乒乓乓一阵动静,还伴随着锦户亮的叫嚷:“赤西仁你这个笨蛋居然还给我来真的!”
“哼,谁让你一大早缠着我,我要去找和也啦,没空陪你疗伤!”那个熟悉的声音里也是不情不愿又急又气。
“放屁!谁受伤了,早几年躺在床上半死不活的是你不是大爷我!”砰!又一根柱子倒下了。
“呸呸呸谁半死不活了,这话让和也听见要心疼的!再说就是你受伤,你失恋!”哐!听上去该是骨瓷花瓶碎了。
薮宏太奔出来见到站在门前似笑非笑的人,惨叫了一声用和八乙女光相同的速度动作扑上来:“和也少爷你终于回来了~~~~~”
摸摸宏太的头:“没事,我去看看,这两个人——是觉得自己家产够厚能经住他们摔是么。”
八乙女光和薮宏太相视一眼,眼睛里都闪着好戏要上场的闪烁光芒,脚下一紧凑到门边看着那抹平日里云淡风轻如同三月柳般的人往厅里一站,一个早上的喧嚣如同雾气照到阳光一般,呼,散了。
“和也!”赤西仁奔上来一把抱住人,低下头就往他的脖子里蹭,边委屈的嘟囔:“你去哪里了都不告诉我我很担心的。”
“我去采药,你睡着了……”
“那也要告诉我啊!和也答应过去哪里都要告诉我的!”理直气壮的抢白。
仰起笑脸,拨开赤西仁汗津津的脸上垂落的额发:“所以,仁就和小亮打起来了?”
“不是的不是的,是锦户亮他自己一大早缠着要下棋,明知道我最不会了还欺负我!”赤西抱着怀里的人,还使劲瞪了一旁的人一眼。被瞪的锦户亮冷哼了一声,勾起一个倒下的椅子落座,捞起一杯早已凉了的茶就喝,打了一早上,渴死了。
赤西瞪了眼睛指着老神在在的锦户:“和也你看你看,他他他……”
门边偷看的八乙女光和薮宏太相视着扑哧一笑,要说战场上海防边如神龙君临天下一般指挥若定挥斥此方决胜千里的男人,此时这般孩子气的耍脾气撒娇,不是亲眼见过是绝对不会相信的。他们两人都是年少时便仰慕紫将军赤西仁的大名而从军,因为天资聪颖而被选中跟在赤西身边,也因此见到了异族敌人闻风丧胆的大将军,其实内在只是一个大孩子,会闹脾气,会耍赖,会撒娇,会赖床,会不知轻重的恶作剧,会无缘无故的任性,而且不管手上曾经沾了多少血,他始终都有一颗温热的心。
当然,这一切,都是平日里不轻易流露的,只有在这俩人的面前才会毫无顾忌的表现。
锦户亮,天下第一庄的锦户公子,即将君临天下的男人,赤西仁相识多年的大亲友。虽然锦户公子与他们家将军见面总是吵吵嚷嚷针锋相对,两句话不和就打起来,但是两个人的感情却是真正的生死相交,刀口舔血两肋插刀。
人说一入江湖催人老,朝堂侯门又何尝不是。所以能在朝堂江湖相交到生死情谊,是最难得最不易。
而赤西仁的幸运,不仅因为他有锦户亮,他还有龟梨和也。
四年前的冬天,海外异族入侵,突如其来的战争让朝野震惊措手不及,当时当仁不让率领军队出战的就是刚刚获封紫将军的赤西仁。
以色封将,上紫为尊。
而那一年,赤西仁只有十八岁。
八乙女光与薮宏太只有十三岁,刚刚随军,刚刚跟在赤西身边。
四年时间,足以化解很多冤仇,足以让许多的记忆褪色,足以让许多噩梦清醒,但是八乙女光和薮宏太却会永远清晰如昨日的记得,那个大雪封山银装素裹的冬天,寒风裹着尖锐的雪花落在头发上,凉的几乎昏死过去。
杀声震天,狼鬼哭嚎,夜不能寐,夜夜惊心。
最惊心动魄的战役,最运筹帷幄的谋划,最刻骨铭心的鲜红,最晕眩刺目的雪白。
最后的最后,赤西仁赢了,有史以来最难打的仗让他的军队胜利了,可是十八岁的赤西仁却倒下了,满脸血污的兵士们欢呼声尚且未尽,那个神一样的,年轻的甚至改称之少年而非男人的将军,身体一歪摔下了马背。
他的马,仰天嘶鸣,声音在千里之外回旋直冲破压得沉不过气的浓雾,战场上赤西仁从来不放弃一兵一卒一马,他说过最危急的时候能够把战士从战场上带回来的就是战马。它们是战友,生死相托的战友。
但是那个瞬间,赤西仁倒了下来,摔在了他的战马腿边,血从他的背上渗出来印在雪地里,惨白的雪装上艳红的血,触目惊心。
兵士们呆立当场,谁都不曾想到原来战场上所向披靡的紫将军早已身受重伤,只是隐忍,忍人所不能忍,疼痛,伤痕,全部压制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深深隐藏。
八千里云月当歌,笑红尘,醉卧沙场马革裹尸。
仿佛那时候才恍然醒悟,紫将军,朝堂之上的高傲男子,有着英俊五官和绝世武功的男子,其实还只是十八岁而已。年轻的生命刚刚盛放,却突然面临折断。
他们哭了,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要比赤西年长,有些能当兄长,有些能当叔伯,有些甚至是爷爷一辈。他们为这个决绝的少年,从不低头认输的孩子而掉泪。
本不该,他受这一切,本不该,他身先士卒倒在最前面。
八百加急,官道上跑死了十匹马,终于赤西伤重的消息送回皇城,他们需要太医,需要药品,需要天下的奇珍异宝,来抢回赤西仁的命。
他躺在营帐中,外面的雪已经停了。雾气却浓浓的围绕在天地间经久不散。
他昏迷沉睡,恍惚间听到了众人的悲哭,听到了兵士围绕在营帐外声声歌唱,战场上的歌声,最为悲壮,最为悲恸,他们想鼓励他,喊着他,不让他走。
他隐隐约约,提着一口气,醒不过来。他仿佛看见自己满身是伤,白色的绷带染红了一条又一条,还是孩子的八乙女光和薮宏太眼睛红的像是兔子。他们守在他的床边,夜夜不眠。
苍山万里,洱海无际。
前路茫然,归途末路。
赤西仁做了一个梦,他见到了一座桥,一座横空跨造泥土斑驳的桥,他心里明白只要走过去就能告别一切的苦痛,身上火辣辣的难受都会消散。
只要走过去。
但是,他不想走,即便他伤重的几乎水米不进但是意识却仍旧清明,他想他还得等着,他还想活下去,还想醒过来。
去见一见那些人。
那个总是穿着锦衣眼神倨傲一条舌头能气死人的男人,那个曾经有过一面之缘表情淡的如雪如霜的白衣男子,那个与他一同长大总是絮絮叨叨的管家,那个有事没事笑的让人厌烦的当朝才子,那个于他如兄长一般存在却失踪多年的好看男子,还有那个人……那个即便是现在都能清晰的无以复加的想起每一寸眉眼每一分神色每一种表情的少年。他们相识在锦户家的天下第一庄,那时候他是赤西将军府的大少爷,而他则是关东神医门唯一的传人。
他与他玩。
他往东,就抓着他一起往东。
他上山采药,他就陪着他踏遍千山。
他沙场练兵,他就在一旁安静的坐着看着淡淡的笑。
赤西仁想,如果他注定要死在这里,他也要见到他,就算是他伤重的回不去了,那个人也一定会来。那是信任,是笃定,是安心。
龟梨和也,你一定要来哦,因为我会很努力很努力的等着的,就算你为了研习医术已经远走海外数年不归,我也相信我们可以见面。
因为有人说过,赤西仁和龟梨和也,就是命运。
“所以,你没有看见我给你留的字条咯?”眉峰挑起,似笑非笑。
赤西仁像是吃了团子噎住一样诶了很大一声,围着内厅团团转:“哪里哪里,和也原来给我留字条了么哈哈,哪里哪里!”
锦户亮顺脚踹了踹赤西的屁股,站起身抖抖衣服上其实并不存在的灰:“我走了,你们爱怎么找怎么着吧。”他走到同样相识很久的人面前啧了一声:“我天下第一庄的人,现在倒成了将军府的客卿,乌龟,你说对得起我么。”
看了眼锦户,被点名的人不以为意的把玩着手中的小瓷瓶,温润的光芒在他之间闪烁:“庄主要的,和也从来没让你失望,不是么。”
锦户眯起眼,失笑出声:“乌龟你现在真是越来越精明了,精明的都不好玩了。”
“那是因为庄主觉得有趣的人,从来也不是我,能让庄主真正高兴的人,也从来不是我。”
“哧……当自己先知么,我走了,你好好看管那个家伙吧,天寒了,别再犯病。”自从四年前死里逃生捡回一条命,赤西仁的身体受到重创,留下了大大小小的错落伤痕不说,每逢变天都会咳嗽气喘,这两年在龟梨和也他的调养下虽然好了很多,但终究体质坏了不是那样容易能调好的。
依然意气风发的赤西仁,现在,就算是一场感冒都能击倒他,这一点锦户亮知道,龟梨和也也知道。
“庄主。”刚要迈出门口的锦户亮被叫住,他没有回头等待着下文。
“海棠红……虽然不是什么毒,但是就凭能相抵杏花雨的烈性对身体就足以造成伤害,能少用,就少用吧。”
锦户亮顿了顿,没有答话的走出了门,迈着他一贯挺拔的步伐离开了赤西将军府,城外的雾已经散了,太阳远远的照射过来,落在身上暖暖的很舒服。就好像那个人的笑容,虽然遥远,可是却有着阳光的力量能直接照进他封闭的心。
这个时候,你又是在哪条大道上悠然自得呢?又何必那样着急的天没亮就走,怕我留你,不让离开?还是其实堂堂上田龙也也在怕,怕与我面对面的醒来,面对面的离开。
和苑。
赤西仁专门为一个人营造的院落,并不是很大,与占地千顷的将军府相比九牛一毛,但是它就靠近紫将军赤西仁居住的阁楼,紧紧相依。
跨进和苑的门就能闻到空气中弥散的清淡香味,那是草药经过阳光曝晒后散发出来的气息,有些是宝,有些则是毒。
和苑正厅前有一个很大的院子,种着各式各样的花草,一个参天的银杏遮蔽出一方绿荫,绿荫下一把大大的紫藤椅,赤西躺在上面一副幸福的几乎要打滚的模样,手边的兵法早已丢开,只是撑着头专注的看着一旁药架边忙碌的背影。
一个早上的忙乱,终于能好好的安安静静安安心心的与这人独处,一袭青衫依然是少年一般的骨架,脸上虽然被养出了肉不似从前的清瘦,抱起来却还是觉得他太瘦,瘦的心疼,瘦的想把全世界的好东西都塞进他的身体里去。
四年前的冬天,赤西仁将死之际,迷迷糊糊鬼使神差的张开眼睛,看到踏雪而来的人。
清清瘦瘦,青衫单薄。眉眼依旧,眼眸却是通红。
听见他抖动着唇叫,仁,仁。小心翼翼像是生怕吓到了赤西那般。
赤西全身都疼,无法动弹但是只要他的一个眼神就能明白所有,手掌被一双温热包裹,风尘仆仆的人轻轻的又牢牢的握住他的手,再也放不开。
差一点,只差一点。就是魂归离恨天,从此相思相望不相亲。
思及此,赤西仁坐起身,冲两手都是草药的人招招手:“和也,过来。”
那抹比三月京都柳树更好看更明媚的青色转过身来,看见赤西仁一派理所应当天大地大我最大和也要最疼我的表情,无奈又甘愿的放下手中草药,走上前。
还没站稳,身子就被拉进熟悉到不行的怀抱,赤西搂着他的腰,埋在他的肩窝里呢喃着:“和也,和也,我的和也。”
被抱着的人莞尔,这个赤西仁,怎么又像个孩子一样的撒娇,明明看上去比谁都骄傲比谁都男人,骨子里却永远没有长大。
可是也知晓,会被赤西仁这样对待,会被赤西仁这样疼爱,普天之下芸芸众生只有一人。
就是他龟梨和也。
四年前,他本该在海外研习医术却觉得心神不宁,听闻战事之后便放下一切赶回都城,他回到天下第一庄的那一天,锦户亮刚刚从八百加急的快马上获得赤西仁伤重垂危的消息。龟梨和也记不清自己当时的想法了,或者说那个瞬间他只是听到了脑海中崩塌的声音,什么都来不及想携了药囊边上马,他想,那个总是对他笑的好明媚的人,那个永远意气风发一袭紫袍云飞扬的人,那个叫着和也和也和也的人,怎么会死?怎么可以死?
他风尘仆仆,来不及做任何的休整,他不眠不休在马上数着一个又一个的时辰,他想快一点再快一点,他要去见他,迫不及待。
但闻马革裹尸还,古来征战几人回。但是龟梨和也不管,他想他有那么多那么多的话不曾与他说,他们分别那样久的时间不曾相见,他们还有许许多多的约定不曾去实现,怎么能够偷偷跑掉?
到了营地,绵延千里的雪,天寒地冻,那些兵士从随龟梨来的护军那里知道了他是神医之后,他们毫不犹豫的冲龟梨跪下。
他们说,龟梨先生,请你救将军。!你救将军!请你救将军!
校场内外,营地千里,缭绕着这样的一句话,声势悲凉而壮烈。
他们有些人是新兵,刚刚参加战役,有些人是老将从赤西仁父亲爷爷的那一代就已经从军,有的只是炊事兵粮草兵,有的人却是先锋,谋士,官拜朝野。
他们比赤西仁尚且辈分大了许多,何况是看上去更加年少的龟梨和也。
可是他们毫不犹豫的跪下,男儿膝下有黄金,何况铁甲战士兵,他们只为一个人,一个忍者所有疼痛带领他们赢了战役笑傲天下的男人。
龟梨和也的眼睛很疼,他不知道是被雪刺的被风吹的,还是身体里快要忍受不住的液体。他冲着满场满场跪倒的人深深回礼,然后飞速的跑进了赤西仁的营帐。
那个瞬间,天黑了。所有的声音都快速往身后退去,如同潮水一般汹涌的害怕与思念都平静了,赤西仁就在面前,他就在离他几步之遥的床榻之上,他不会死。龟梨和也想如果他救不活赤西,他便陪他一起去死。
所以就不怕了,只要在一起。就不怕了。
整整十五天,日日夜夜不眠不休,龟梨和也衣不解带的守在赤西仁的床边,喂他吃药,为他针灸,替他上药,割他腐肉。那些血淋漓的画面如同一场噩梦一样萦绕在龟梨的梦里,叫他记得,只差一点他们就是阴阳之隔。
“仁……你总是担心我会走,是不是?”龟梨和也回抱着赤西仁,头靠在赤西的肩上淡淡的问。
赤西顿了顿点点头:“因为和也说过,你总会走的。”神医门的人所学的医术天下至臻,所要救的人也是天下之众。龟梨和也心善,不忍见到病痛的人,常常四处诊治四海为家。
而从四年前起,他跟着赤西入住将军府,看着赤西留他,不想他走,为他建和苑,可是龟梨和也终究是不能停下的,他仍旧时常外出,为百姓诊治,他天性冷淡,也只有在赤西面前会显出一些孩子气与执拗脾性,对病人皆一视同仁的温善对待,因此城内人大多受过他的恩,老老少少尊他一声龟梨先生,也有许多的少女芳心暗许。
“仁,其实我常常做噩梦。”梦到四年前的冬天,梦到你的雪滴在白茫茫的雪地里,刹那的殷红从脚下蔓延如同红莲一般绽开绽开绽开,只是眨眼就成了血海,海隔两岸,左岸是我,你却在右岸。
赤西的怀抱紧了紧:“我知道,我知道的。”夜夜同枕而眠同衾而卧,龟梨睡的安稳,那些梦靥和梦呓,赤西又怎么可能不知。
“我有时想,如果不是你受伤,我们会变成怎么样,是不是会做一辈子的朋友,还是安安稳稳的在一起,我也告诉自己,仁已经好了,仁有我的诊治调养会慢慢的恢复,不会再有事。可我就是怕,四年前的事,再经历一次,我真的会死。”龟梨低下头埋在赤西仁的胸膛上,听着他有力的心跳。
“以前,我们还小的时候泷泽师傅说过,赤西仁与龟梨和也,就是命运。当时我不明白,现在我知道了,命运就是只要一不小心就会失去最珍贵的东西,命运就是如果想把握就要牢牢的握着你的手。”龟梨的声音哽咽了,赤西抬起他的下巴,额头相抵望进彼此的眼。
这些话,龟梨不曾与他说过,他以为龟梨是爱他,却不料这份爱比他想的更深,更望不见底,更胆战心惊。
“和也,不怕,我总会在你身边的,赤西仁与龟梨和也的命运,四年前没有分开,以后便也就不会分开的,你信我!”
“我信。”龟梨的手抚上赤西华美的脸庞,摩挲着那小小的泪痣:“我总是会走的,但是我也总是会回来的,这里是和也的家,仁,就是和也的家。”话语淹没在胶合的唇边,亲昵纠缠彼此珍爱。
夜深了,露很重,院落里的蔷薇静静的闭合了花苞。
赤西仁拥着龟梨和也站在窗前看着一弯即将圆满的月,暖黄色的光芒铺洒在房间里,红烛摇曳。
“仁记得当初泷泽师傅为什么说我们是命运么?”龟梨靠在赤西的胸口,把玩着他宽厚的掌心,因为长年拿剑,赤西的掌心有一层微黄的茧子。而龟梨的手因为伴药弄药,指尖都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青色。
赤西吻吻了龟梨的发,说:“当然记得啊,那时候我们都还小,小亮还在白鹿山习武,大头带我们俩个去白鹿山见涉谷昴,赴他们一年一次的比试之约,他们俩比了一辈子却始终没有过输赢。”
“当时你问泷泽师傅,一直比却没有输赢有什么意思。”
“他跟我说,这就是命,泷泽秀明和涉谷昴之间,是命,泷泽秀明和今井翼之间,也是命,不管是什么,他都要面对都要履行,因为命运是避无可避的,不管逃多久最终还是殊途同归。”赤西恍惚想起泷泽秀明好看的脸在说出这样的话时那无以复加的悲伤,当时他抚着手中的剑,像是对待情人一样的亲昵。那把剑,叫翼,是龟梨和也的师傅,神医门主今井翼留下的唯一遗物。
“其实师傅很后悔,若是一开始就能够与泷泽师傅坦诚的面对涉谷先生,一切或许就不会发生……但是谁知道呢,都是命吧,相遇,离别,重逢,希望,或绝望。”
“是啊……”赤西搂紧了龟梨:“大头希望我和和也可以幸福,可以好好的,所以在和也不知道的时候他悄悄跟我说过,仁,当你认清楚与这个人纠缠是命运的藤蔓时,要么坦然的面对它,那样藤蔓就不会扎上你,要么就用心血就浇灌它,那样藤蔓就会长成参天大树给你和你命中注定的人以庇荫和保护。”
温柔的泷泽秀明,看懂了一切对着前尘往事笑笑的泷泽秀明。这是他对年少的赤西仁间唯一一场男人的对话,唯一的,也是最后的。
“和也,我们的命中注定一定会成为参天大树,保护我们一直一直的走下去。”
远处不知道是从谁家侍归的姑娘在夜阑人静的街道边轻轻吟唱:
月落城乌啼未了,起来翻为无眠早。薄霜庭院怯生衣,心悄悄,红阑绕,此情待共谁人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