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八、 ...
-
郑翔浩唇上有种淡淡的甜味,叫我错以为是来自于他温暖幸福的身世,后来才反应到,那是他唇角伤口的血迹,有轻微的腥甜。
我推开郑翔浩,就像那天在暴雨中,毫不犹豫,没丝毫留恋。
带着荼毒灵魂味道的细长香烟被点燃,我深呼吸,手指轻弹,烟灰跌落地上变为一抹肉眼难辨的垃圾。
街对面有人在喊:“小勤姐?”是老大身边几个新来的混混,他们跑过来,拉住我:“小勤姐,老大找你!”态度有些强硬,还钳住我的手臂。
我微蹙眉,跟着他们走。身后响起一声喊:“小勤!”
我回头,看到郑翔浩担忧紧张的目光。他说:“小勤,不要走!”
一个字一个字,那么情深意切。
我漠然望了他一眼,跟着他们离开。
郑翔浩在后面呼喊不停,想追上来,被其他混混拦住。他们重重推倒他。
我双眼朦胧,如堕梦境,只有口中的烟味是唯一真实。
我已经很久没来过老大的家,站在客厅里,抽着烟,望着悠闲地拭擦着昂贵高尔夫球棒的老大:“找我?”
老大点点头,笑容和蔼:“昨晚有人看见你和方子杰在一起,真的吗?”
我皱眉,还是回答:“嗯。”
“揍了他一顿?”
“……他乱摸我。”
老大点点头,我以为话题到此为止,不想旁边的人突然扑上来,不分由说就要捆我!我拼命挣扎,挨了一顿打,还是被捆了个结结实实!
我痛彻心扉,大喊:“干什么?!”
我摔在地上,老大蹲在我面前,面容依旧慈祥地像一个父亲:“昨晚方子杰被打得重伤,断了三条肋骨,现在还躺在医院里,没脱离危险期。”
我怔住,赫然全盘明了:“不是我做的!我只是踢了他一脚,哪里有重伤!”
“我知道不是你做的。”老大继续拭擦着已经一尘不染的球棒,“只是事情是在我地盘发生的,我答应了方老大,今晚要给他一个交代!”
我渐渐瞪大双眼,惊得说不出话。
是的。
这就是帮派里的世界,谁做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背下这个黑锅。
无需辩驳,这不是一个凡事讲证据的世界。
事实如何,根本没人在乎。
一盆清水当头淋下,呛得我咳嗽连连。老大扔开盆,命令旁边手下拿了块布毫不怜惜地往我脸上猛擦。我又咳又骂,脸上的妆被擦掉大半。老大似早有所知,笑道:“我就知道你相貌不俗,拿你交差,也算公平,对方应该挑不出啥刺。”
喉咙里咕咕作响,我瞪着老大悠哉哉的表情,很清楚他所指的是什么。
这条路,自己选的,自己跳进来的,即使哪天死在路边,也怨不得任何人。
从第一天走进这圈子,我就知道注定是这结局。
幸运这个词,永远永远,不会属于我们这种人。
只是,既然明明已经知道,为什么心底还是忍不住一再刀削般疼痛呢?就为了这场轻而易举的变故?就为了老大状似慈祥实则心狠手辣的出卖?还是担忧雪雪、胖妞、雷仔他们不见了我,会不会四处发狠寻找?
郑翔浩呢?他会不会也翻天覆地得找我?
幸好,幸好……
我亲口说了绝交的话,也当着他的面毫不留情地离开,从今以后,该是形同陌路。
毕竟我们都很孤傲,也都很自卑。这是现实,除了我们自己,我们无法影响任何人,更别说动摇这个世界。
可此时此刻才明白,并非现实太残忍,而是因为我们太弱不禁风、太渺小了。
才会一而再地,被伤得体无完肤。
我被拖到杂物房里关着,等待晚上的来临。房间没亮灯,只有一个老旧的时钟挂在墙上,“滴答滴答”,倒数着我的死期。
恐惧感随着一秒一秒的过去反而越来越淡化,倒像被那个书呆子感染了,意外地温暖,毫不畏惧。
很多时候,死亡并非是最可怕的。
在这六年毫任何幸福可言的日子中,我哪天不是度日如年?何尝不是早已生不如死?
到最后,像垃圾一样被随意丢弃处置,也正合我的身份。
那些庸庸碌碌的大人们总把活着说得很容易,宛如一餐饱饭一张睡床便已足够,便有能量在社会的战场上披甲上阵,去抢夺他们所渴望的权与利,上演情爱仇杀。
每日如猛兽般,奔波不停,为尊严,为生计,为欲望,厮杀啃咬。
然后轻而易举地将比他们细小脆弱的蚂蚁践踏在脚下。
用所谓“飞女”、“混混”的头衔,区分开人与人之间的价值。
可是,对不起。
这些我都不懂。
我没读过中学,没学过那些复杂的公式,没想象过光鲜明亮的未来,没见识过名牌高中的摆设。
我只是想活下去而已。
我只是想在这个猛兽成群、利欲熏心的社会里,好好的活下去而已。
事到如今才知道,原来,这才是最难。
我倒在地上,动惮不得,被揍的伤口隐隐传来撕裂般的痛。想起以前曾看过一部很垃圾的言情小说,说女主角临死前突然被平庸的男主角救了。原来男主角其实是□□的老大,只是之前一直隐瞒身份装作很窝囊而已。
真是太好笑了!那些人肯定没在□□混过,否则怎会编出如此空虚的童话?
傻瓜,你们不知道吗?
□□之所以为被称为□□,就是因为这里根本没光啊!
我没吃没喝,整个人昏昏噩噩,疼痛异常,除了那一声声冰冷的“滴答”外,什么都听不到。
只是黑暗中,一直很想念那个憨厚老实的大男孩,想到眼眶潮湿。
我不该哭,那是懦弱女孩的行径。
但其实,从何时开始,我已经变得如此嫉羡他,才会一而再地,不给他好脸色。
也许,人之为人,就是因为我们都是谎言的动物,连对自己诚实都做不到。
所以死在谎言里,也算是咎由自取,活该如此,怪不得命运。
郑翔浩,恭喜你。
从今往后,再不会有一个坏脾气的小飞女动不动就乱揍你,也不会因为她而莫名其妙的被人打伤,更别说她吃喝玩乐花掉你那么多兼职薪水,却连句最基本的谢谢都没有。
枉费了你单纯率直的一番付出。
到最后,我依然是扶不上墙的一抹烂泥,人人唾弃,人人鄙视,没人看得起。
我不怕死。
我只怕没资格在这个世上活下去。
如一根渺小廉价的针,任人践踏辱骂,没有任何存在意义的垃圾。
除了傻瓜一般的你,根本没人在乎。
……
…………
………………
很久很久。
太久了。
迷迷糊糊中,我似乎看到了很多人,很多光。
有其他帮派的人,有老大的人,还有警察,而轻易就能决定我生死的老大,垂头丧气地被人押着。警笛狂鸣,轰隆隆地吵个不停,到处一片混乱,灯光闪烁,分辨不出地狱人间。
有人将我抱起来,解开了我身上的绳子,又将我抱到一个薄薄的床垫上。有人轻轻触摸我的伤口,给我上药,然后床铺微微震动起来。
“……小勤!小勤!小勤!”
……谁?
是谁用这种几乎快哭出来的声音呼唤我?
事到如今,还有这样的人吗?
我勉强睁开眼,看到郑翔浩狼狈的面容,脸上脏脏的,哭得淅沥哗啦,堂堂一个大男孩,真够难看。
我伸手,缓缓擦到他脸上:“……死……死书呆子……你为什么在这里……”
“傻瓜!”他紧张地握住我的手,眼中是铺天盖地的担忧:“还问我,你才差点儿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以为你……”
我看看四周,居然是纯白色的救护车。
“为……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他用力擦擦眼角,解释:“我爸爸他们在进行今晚的行动时,顺便救下你的!你们老大本来打算是把你当人情送人!”
这下我可更糊涂了:“你爸爸?行动?”
他点点头:“我没告诉你,我爸爸是反黑组的警察吗?”
我瞬间睁大眼。
呸,你何时说过?!
“爸爸他们组早盯上这个区的老大了,一直没机会动手。下午看到你被带走我很担心,就告诉了爸爸,他们临时决定今晚动手!”
天呀!真是噩梦成真,还真是这个死书呆子救了我?!
肥皂剧都没这么俗套!
我惊呆住,躺在救护车上愣了许久,突然抱头大笑起来。郑翔浩见我能笑,也稍微松口气。可我猛然一记爆栗弹在他额头上:“死书呆子,你知道自己做了最不该做的事吗?从今以后,这个区所有的混混都会视你为敌人!你死定了!”
“没关系!”他收紧怀抱,紧紧搂住我,眼神出奇温柔,像下了极大决心:“我到英国的留学申请已经通过,马上就要离开这国家了。”
我微怔,傻笑:“呵呵,你这次倒不傻了……”
“可我跟爸爸说,如果不收养你并且帮你也通过去英国的申请,我就宁愿死在这里也不去!”
我瞪大眼看着他,他眼中是异常执着的坚定,就像第一次见面时死也要追问我一句“为什么诬陷我”一样,那是无论发生任何事,都不会轻易改变或放弃的固执与坚持。
我真是彻底败了,而且败得心服口服,叹为观止。
“我收回刚才的话,你……果然还是笨笨的死书呆子……”
或许,就像我总是自顾不暇,只能为自己而活。
这世上也有一种人,明明自己也很弱小,却总为了别人竭尽所能地付出一切,甚至不惜将自己的安危放在一边,
我从不觉得自己的人生和“幸运”这个词沾染得上任何关系。
但只有这一次。
一生中能遇到一个这样的人,并且得到他的爱,我衷心感谢这是何其之幸运。即使贴上我剩余岁月中所有的运气,也甘之如饴。
谢谢你,郑翔浩。
谢谢你即使我如何冷漠以对,甚至拳脚相加,你也从不放弃我、离开我和唾弃我。
那双夜星般明亮正直的眼眸,是深陷黑暗泥泞中的我,所能看到的唯一星光。
尽管微小,尽管简单。
却足以,照亮了我的整个灵魂,永世难忘。
轻轻晃动的救护车,就像回到童年的摇篮里一样舒服,我疲倦之极,忍不住闭上眼,再次入睡。
我好像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是一只非常渺小的微生物,在浩瀚的海洋中漂浮不定,完全无法掌握自己前进的方向,只能随波逐流。我看到海里有许许多多庞然巨大的生物,他们每一个都能轻而易举地将我吞噬旦尽,连残渣都不会剩下。但那些庞然巨物互相斗殴撕咬,你死我活,要不然就是被更巨大的生物吞噬。反而我那么渺小,没任何大物看得进眼,即使偶尔不小心被吞噬了,也会安然地被排泄出来,继续浮沉。
原来如此,渺小也有渺小的好处。
就由得他们那些大人物去争得你死我活,又与我何关?!
最后我跌跌撞撞摔进一个黑洞,里面特别温暖,虽然看不到任何东西,却能听到一对年轻男女的声音。
女的柔声笑道:“你看,宝宝的鼻子跟你好像!将来长大了,肯定是小美人!”
男的语气中既得意又疼惜:“谁叫她是我们的小宝宝,集合了我们两个所有的优点,将来肯定是一个聪明、善良、又可爱漂亮的女孩子,嘿嘿!小勤快点长大,然后迷倒全天下的男孩子,让你老爸骄傲地下巴朝天!”
“你就胡扯吧!等她将来长大了,真带了一个帅气的男孩子回来,到时候你就吹胡子瞪眼!”
“不行不行!谁也配不上我家小勤……”
两人喋喋不休,话语中对我充满了宠爱和期待,希望我将来美丽、开心、自由自在,做喜欢的事,过喜欢的日子。
我很想说话,好不容易张开口却变成“哇哇”哭声。那对夫妻俩慌忙哄我,然后女的把我抱起来,一个温暖的胸脯递到我嘴边。
真的,太温暖了。
叫我几乎要就这么死去般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