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光破茧时》18之心

1、邻居（ 2020年秋）

　　玻璃裁衣台上铺着半幅墨绿色真丝，叶倩用划粉勾出第十七个腰线弧度时，窗外传来"叮铃铃"的废品收购车铃。三轮车后座捆扎的易拉罐在秋阳下反光，晃过她腕间的檀木珠——这是第三颗珠子收紧后的第三十九天，棉线已勒进红木纹理。
　　手机在绗缝布料下振动，母亲发来第八条59秒语音："囡囡，陈家阿叔的儿子从澳洲回来了，周六在知味观......"她将手机倒扣在《服装结构设计》扉页，泛黄书页间滑出张烫金请柬。新郎名字被咖啡渍洇成墨团，唯有日期清晰：2019年11月23日，原是她婚礼的日子。
　　裁剪刀"咔嚓"划开丝绸的刹那，楼道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叶倩握刀的手停在半空，刀尖映出对面401窗台晃动的绿萝——那是整栋九十年代老楼里唯一鲜活的植物，叶片上还凝着晨间的自来水珠。她无意识摩挲左手虎口的月牙形疤痕——三年前在婚纱店烫伤时，未婚夫只顾擦拭被咖啡弄脏的西装袖扣。
　　傍晚六点十七分，叶倩在武林路转角杂货店买香菇滑鸡便当。货架尽头堆着未拆封的社区防疫物资箱，蓝底白字的"2020南湖社区互助"封条格外醒目。叶倩瞥见纸箱里码着成排的不锈钢保温桶，桶身反射的冷光让她想起上周物业群的通知："志愿者将分批配送生活物资。货架尽头传来争执声，驼色风衣女人正将瑞士莲巧克力塞进爱马仕铂金包，店员攥着扫码枪的手指发白："林小姐，这是您本月第三次忘记扫码。"
　　叶倩的指甲陷进保鲜膜包装。三年前在万象城地下车库，她也这样看着未婚夫将Dior玫瑰金手链套在实习生腕上，金属搭扣的"咔嗒"声至今会在午夜响起。收银台旁的立镜映出她发青的眼下，深灰羊绒开衫裹着过分单薄的肩胛——这件衣服是当年订婚时母亲织的。
　　"要加热吗？"店员扯开话题。微波炉"叮"地转停时，叶倩数着货架上排成等差数列的康师傅红烧牛肉面。第七排第三个空缺处，躺着半包过期的龙井味润喉糖，包装袋积灰厚度显示已滞留三个月。
　　回家时感应灯在四楼拐角突然熄灭时，叶倩正用鞋尖试探台阶高度。公文包撞击铁艺扶手的回响惊动声控灯，昏黄光晕里浮动着细小尘埃。她数到第十二级台阶，左脚踝传来韧带拉伤的刺痛——和半年前在曼卡龙婚纱店试衣间摔倒时如出一辙。
　　手机电筒的光束自下而上切开黑暗，像舞台追光笼罩她悬空的右脚。"当心。"男人的声音裹着秋雨的潮意。叶倩的掌心贴上冰凉墙面，指甲缝里嵌着的真丝纤维蹭在白灰墙上，留下极细的银丝。他扶住她手肘的力道比预想中更稳，指节因常年握工具而生茧，擦过她小臂内侧时带起一阵细微战栗。叶倩借力站稳的瞬间，闻到他领口淡淡的松节油气息，混着雨水浸湿的棉麻布料味道。李默迅速收回手，工具箱却“哐当”撞上栏杆，震得绿萝叶片上的水珠簌簌坠落。
　　光影交错间，她看见对方手背蜿蜒的墨线痕迹，像是建筑草图未洗净的印记。深灰毛衣袖口露出银色表链，秒针走动时折射出细碎虹光——那是块老式上海牌机械表。感应灯骤亮的瞬间，男人左耳垂的浅褐小痣在光影中一闪而过。叶倩在其转身时瞥见他工具箱里的《古建筑修复手册》，封面上潦草写着‘耐心是唯一的捷径’——这句话后来成了她设计稿的座右铭。
　　晚九点四十六分，叶倩在蝴蝶牌缝纫机针脚卡顿时，听见传来断续敲击声。401住户似乎在用橡皮锤组装榫卯家具，松木清香混着夜风从气窗渗入。她瞥见工作台边的社区公约手册，首页用加粗字体印着"夜间施工截止至21:00"，而此刻楼道电子钟恰好跳过21:30的红色数字。
　　李默的身影在401窗台晃动，他将冲击钻装回工具箱的动作带着歉意，转用砂纸打磨木料的沙沙声变得轻柔。叶倩注意到窗台绿萝叶片微颤的幅度，与缝纫机震动频率形成共振——这栋九十年代老楼的楼板，终究藏不住超过45分贝的动静。
　　工作台角落的保温杯印着"杭州市建筑设计院"烫金字，杯底沉淀着未洗净的普洱残渣——这是上周社区防疫讲座赠品，此刻杯壁正映出她拆解到一半的珍珠胸针。去年情人节礼物镶嵌处留着钳子暴力拆卸的划痕，碎钻散落在亚克力收纳盒里，像场微型雪崩。
　　窗外掠过外卖员的电动车灯，光斑掠过墙面的《茧中人》设计图，如同被风掀开的纱幔。画中女子裹着19姆米真丝长裙，每幅裙摆缀着不同数量的檀木珠。最新那幅标注着：第三茧层·复合纤维与304不锈钢丝交织，灵感来自被未婚夫扯断的银镯。
　　三天后的黄昏，叶倩在武林新村7幢单元门口遇见施工告示。A4纸上印着老式住宅电路改造示意图，落款签着遒劲的"李默"。她仰头看工人更换飞利浦智能感应灯，穿深蓝工装裤的男人正在调试声控灵敏度。
　　"嗒"，响指声激起暖白光晕。叶倩抱紧装着苏州宋锦的帆布包，看见李默后颈沾着立邦漆的碎发。他转身时工具箱撞到生锈的消防栓，3M绝缘胶带滚落至她脚边。
　　"401的李工是吧？"物业主任挥着钥匙串，"西户阳台漏水需要......"
　　李默弯腰捡拾工具时露出后腰别的徕卡激光测距仪，红色光点扫过叶倩的飞跃帆布鞋。"这种老式灯座容易接触不良。"他指向她曾踏空的第十二级台阶，松木香从挽起的袖口溢出——是钱塘江畔特有的湿地松气味。
　　次日下午三点二十一分，叶倩在裁切香云纱时闻到煨汤香气。401窗台飘出的白雾在秋阳里舒展，砂锅盖"叮当"碰撞声惊飞晾衣绳上的麻雀。她推开气窗，看见李默用长柄勺撇去汤沫的侧影，腕骨凸起的弧度像她刚打版的旗袍立领。
　　社区志愿者敲门送来保温桶是傍晚五点零七分，对方工牌上印着"南湖社区防疫服务队"。"李工托我带的，他说你工作室总吃冷饭。"青年将保温桶放在玄关，指了指楼下正在检修配电箱的李默。保温桶外层裹着社区统一发放的深蓝保温袋，侧面印着"邻里守望·2020春"的logo，袋口还别着李默的工具箱同款翠鸟衣夹——那是他检修电路时常用来固定图纸的小物件。双层不锈钢内胆盛着山药排骨粥，便签字迹工整如电路板："G3层配电箱备用钥匙在消防栓背面。"叶倩用镊子夹起便签对光观察，80克道林纸纤维间嵌着HB铅笔灰——和李默工具箱里那支中华绘图铅笔同款。
　　她将保温桶洗净晾晒时，发现桶底刻着"CM2020"，下方还有一行模糊的钢印编号"HZ-NH-0423"——那是2020年4月23日杭州南湖社区首批防疫物资的批次代码。消毒柜蓝光映亮她腕间檀木珠，第三颗珠子在光照下泛着暗红光泽——那是被咖啡泼溅后渗入的巴西黄檀木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