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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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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七点整,方清荷与丈夫蒋守诚去到妇产科门诊诊室外的走廊。
医生和护士都还没有来上班,可目之所及乌泱泱的一片,全是病人与家属。一张张无表情的脸飘在走廊半空,手机屏幕的荧光照亮这些脸的一角,又更加黯淡其余的面容。这让方清荷想起几年前在海边看到的日出,太阳刚刚在遥远的海平线露面时,只有太阳下的一小块海面是明亮的,其余地方在那种明亮的衬托下反而昏沉不起眼,云层厚重,海风急切,天上是浅墨蓝色的潮涌,海上是深墨蓝色的波澜。
这个门诊里的太阳,不是消除疾病的希冀,而是生儿育女的欲望。它的光芒正在穿透云层,它那庞大的身躯正在缓缓升起,全人类的期盼都寄托于它,所有力量都托举着它,它终究可以高高挂在蓝天之上,照耀广博的大地。
从多次就诊的经验来判断,方清荷知道只比医生上班时间提前一小时到算是来得晚了,许多病人,包括她,在有准备的前提下,都是踩着清晨五六点的晨露走进医院的。
但今天早上发生的意外谁都料不到,她无法再提前。
诊室外的候诊椅坐满了,诊室门口正前方的位置站满了,蒋守诚扶着方清荷挪到角落里站立等待,勉强可以挨着墙壁卸卸力。
方清荷面无表情地等待着,酸胀感如藤蔓一般逐渐缠绕她的腰和腿根,下腹的痛楚逐渐明显,闷闷的坠痛,且疼痛中伴随着空虚感,身体里仿佛出现了漩涡,扭曲着她的五脏,将她体内的一切卷走。她在来月经的时候经常有这种感觉,可能又出血了。方清荷整个背都倚在墙上,左手被蒋守诚攥着,他执著地为她提供着一种似有若无的支撑。
口中干涩,她咽下泡沫一般的唾液,而后呕出宛如干尸的问题:“我们以后还有机会去看日出吗?”
蒋守诚接过这具干尸,像个经验丰富的运尸人,习以为常且毫不在意地回答道:“当然有,等我们的孩子出生了,长大了,我们一家三口一起去看日出。”
蒋守诚并不诚实,他骗了她,她知道她和他永远不能再看到从前的日出了。为了在她肚子里来来去去的胎儿,他们已经将过去的一切撕碎。
总有许多婴孩的鬼魂出现在方清荷的梦境里,他们人形鬼相,不断漂浮、爬行,不断讥笑、哀嚎,世上最尖锐的声音从七窍钻进她的身体,凌迟之刑先内后外,彻底将她拆解。因此方清荷的睡眠质量很差,总会在凌晨三四点惊醒,而后在五点多的时候入睡,又在六点多再次惊醒。
这天早上她如常醒来,却有不寻常的感觉,四肢酸软,下腹重坠,仿佛是即将要来月经的感觉。但她不可能在这种时候来月经。
方清荷撑着床坐起来,在昏暗中看了睡在她身边的丈夫一眼,她看不清楚,但她对他太过熟悉,仅凭着习惯就能描绘他的模样。他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把他丢到人堆里,就像把一杯水泼到海里,瞬间没了踪迹,没有谁会准确捕捉到他,除了她。恋爱和结婚之初,她以为她和他的一生都会如此普通,她从未想过上天会将这么艰险的旅程派分给他们。
去到卫生间,脱下裤子,她看见内裤上有血。
两个指头宽的一小滩未干透的血,暗红色,在白色的内裤上尤其刺眼。方清荷愣愣地盯着它,越中间的地方颜色越深,仿若深不见底的潭水。恍惚中,暗红里似有人形的物体,有一个极小的人体蜷缩着,被她的血浸泡着,囚禁着。不久后,它将出现在她的梦里。
方清荷绝望地闭上眼,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瘫坐在马桶上,没有将意外告知蒋守诚的勇气。
很多时候,方清荷对自己的决定感到深刻的懊悔——她应该力排众议,顺其自然,不去借助任何献祭她自己的科学手段,毕竟她才是拥有孕育生命的力量的载体,她才可以选择用或是不用这份力量。
只是事情失控得太突然,她来不及挣扎,就坠入深渊。
一开始被怀疑的人是她,蒋守诚和他的父母都认为是她的身体不好,所以才怀不上孩子。他们站成一排,严厉地审视她的肚子,妄图透过薄薄一层肚皮看进去,看她的内里是否出了问题。她咬着牙低下头,心中无助又急躁,直想撕开皮肉,伸手进去将子宫掏出来,撑开每一个皱褶让他们看个真切,她的子宫不是一颗坏掉的苹果,不会有任何问题。
没过几天蒋守诚就帮她预约了妇产科的身体检查,她按时前往医院报到,拿着医生开的几张单子敲响不同检查室的门,像一位长途跋涉筋疲力尽的旅客在卑微地祈求一晚的容身之处。
她躺在铺了一次性垫子的检查床上,那个用来生儿育女的通道被冰冷器械撑开,一盏灯直直照着她大张的双-腿-间,她感到一阵阵不适的眩晕,专供医学生做实验的青蛙大概也会这样。谈不上是羞耻还是恐惧,只是有灵魂出窍的感觉,听说灵魂是世上唯一接触过绝对真理的神的意识,这么神性的灵魂在遭遇违背真理的处置时,会抛弃愚钝的肉-体。
蒋守诚赶在拿报告之前来到诊室外,打算和她一起听医生的诊断。
快到医生下班的时间才轮到她看诊,但医生不着急,尽职尽责地细细查看方清荷的每一张检查报告,并告诉方清荷:“你的身体没有问题。”
方清荷松了一口气,从被冤枉的沼泽中获救。
而后医生看向站着的蒋守诚,说:“你也要做检查。”
问题出在蒋守诚身上。
方清荷尚不知如何是好,世界却瞬间变了样,所有人都担心她会抛下蒋守诚一走了之。蒋守诚垂头丧气可怜巴巴,蒋守诚的父母哭天抢地撕心裂肺,他们求她无论如何都要看在她和他们是一家人的份上坚持下去,齐心协力跨过这个巨大的难关。
其实方清荷觉得这并非是一个生死攸关的难关,即便是不跨过去,也不会让她的生活彻底坍塌。她坐在住了一年多的家里,右手被蒋守诚的妈妈亲热地攥着,左边坐着只能依赖她的蒋守诚,她暗暗叹气,想他们可真是人生的弱者。
她的为人不允许她无视弱者的泪水与哀求,所以她点了点头,说:“我会坚持下去的。”
蒋守诚问:“要不我们去做试管婴儿吧?”
方清荷只犹豫了十几秒,便答应了。
那时的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答应的是什么。
不管问题出在谁的身上,需要做促排准备和取卵的人都是她,需要做胚胎移植和怀胎十月的人也是她,唯有她,是生育环节中最重要的一环,能够撑起孕育胎儿的整片天。
而最让方清荷泄气的是,如此艰难,也不过第一步而已,之后还有漫漫长路。她大概一辈子都无法成为英雄,因为她在认清许多真相之后,就不再爱了。
很长一段时间里,方清荷心里最大的愿望不是怀孕,而是去天涯海角流浪。她很喜欢离家远行,喜欢将陌生的风景缓缓变成熟悉的记忆,喜欢观察不同的人们如何生活,她视这一切为她的生命力的源泉。
从前蒋守诚乐意陪着她,如今却是不可能了。
拥有自己的孩子,已经成为蒋守诚最深的执念。
为了让生儿育女的乐趣凌驾于其它任何乐趣之上,她和蒋守诚身边的亲朋好友们总是极尽渲染之能。“我给她换尿布的时候都是快乐的。”“他再怎么闹腾烦人,一听见他喊妈妈,我的心就甜了。”诸如此类的话语层出不穷,煮沸的水一般咕噜咕噜冒着泡泡,每一个泡泡都带着督促方清荷为了尚不存在的儿女抛头颅洒热血的险恶用意。
她觉得这些话语不过是虚伪做作,蒋守诚却露出傻乎乎的艳羡神情,如同睡前听故事的幼童,充满求知欲的双眼闪闪发亮,一瞬不瞬地注视着那些人,守着那些故事。
他们说孩子可以延续生命,可是她从来没有延续过她的父母的生命,她只是她自己。
任何人都只是他们自己。
蒋守诚被甜言蜜语蛊惑了,他想不到这些。要牵着他的鼻子走,太过容易了。
而她,被他牵着鼻子走。
生下自己的孩子,抚养自己的孩子长大,自然是无比美好的,但其中惨烈的过程时常让她不解,是否每个人的一生只需要完成这一件事。这似乎是本末倒置的。
光是做试管婴儿的准备和治疗工作就持续了将近半年,她为取卵做准备,蒋守诚喝中药治疗调理。为了大大小小的检查,她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请假去医院。做完检查要促排卵,药物和针水持续在她的身体里肆虐,她对药物的反应特殊,仿佛患上重感冒,全身酸软乏力,皮肤有麻木感,反应迟钝,疲倦异常,下班回到家要先睡一个小时才有力气吃饭,而夜里却难以入睡,她的作息完全乱套了。
这对她每天的工作造成影响,她时常跟不上大家的快节奏,理解不了领导要她完成的任务之下的附加任务。她的部门领导是只笑面虎,表面好说话,什么要求都春风和煦地答应,但背地里会将不够乖巧听话的员工排挤到无人问津的角落。在这位领导任职期间,她大概是不会在工作上获得任何便利和帮助了。
方清荷对取卵一事充满恐惧,取卵的前十分钟,她还向医生确认:“真的不用打麻醉吗?”
医生轻描淡写地说:“不用,哪怕你在术中感觉到疼痛也是可以忍受的痛。”
医生的脸藏在眼镜和口罩之下,方清荷看不清医生的神情,手术室的空调开得很低,冷风吹得方清荷微微发抖,她惴惴不安地看着医生护士做术前准备,又看了看整齐摆放的医疗器具,那根细长的取卵针被塑封裹着,好像一把剑,可以将她开膛破肚。她听着护士的指令,不知第几次如实验室的青蛙一般躺下,张开腿。
腿间被撑开,消毒的液体汩汩流过,好冷,钢针从阴-道刺进身体里,好痛,她仿佛真的被开膛破肚了,脏腑被一只手揉捏而后揪出去把玩,她呼吸不上来,呜咽着向医生求救,医生只冷淡地吩咐道:“忍着点,放轻松。”
方清荷手术台上度过了此生最漫长的半个小时。她紧闭双眼,被剧烈疼痛刺激出来的泪水不断从眼角流下,她的双手用力捏着身下的铺巾,努力让自己专注于调整呼吸,按照医生的吩咐尽量放轻松。她戴着一次性手术帽,冷汗将帽檐的松紧带沾湿了,带着寒意死死地黏着她的额头,她在痛苦中浮起一阵厌恶。
痛苦未减的时刻,她听见医生同她说取了15颗卵子,她没有多余的力气说话,只能点点头。她的肚子上有很多打完针留下的淤青,一块一块像鹅卵石,那些鹅卵石加起来不知道有没有15个。
取卵手术结束,但是折磨还没有结束,第二天,方清荷的肚子因腹水而胀大,痛楚依旧,她甚至没办法自如地活动,只能卧床休息。
方清荷脱力地艰难喘息着,抬手轻轻抚摸鼓胀的肚皮。她觉得她的卵巢仿佛在哭泣,深切的哀恸无处宣泄,于是把她的肚子撑了起来。那根长长的钢针似乎还在她的体内到处乱戳,将她戳得千疮百孔,孔窍时刻被泪水浸泡、刺激,所以痛彻心扉。
晚上蒋守诚下班回家,看着她的肚子突然笑了,说:“你怀孕的时候大概也是这样吧。”
她从那一刻开始就产生了放弃的念头。
方清荷在睡不着的深夜里经常想,如果她有幸生下自己的孩子,又与那孩子朝夕相处数十年,那么她绝不忍看到她的孩子为了另一个孩子而奉献一生。
她知道逃离这一切的办法,那个唯一且决绝的最终的办法。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自己到底会不会使用,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能力面对另一种困境。她的生活是一锅浓汤,被巨大的汤勺搅乱,无法回到从前,她不再是从前的她。她不想下半辈子和那些鬼魂相伴,也不想让自己多年的努力付诸东流,更不想跟已然熟悉了的生活告别。和一个活生生的人一起生活太久了,太习惯他的存在了,心肠就会变软,变得优柔寡断。
如今的她,是不敢进也不敢退的胆小鬼。
靠着墙壁太久,方清荷将冰冷的墙壁焐热了,可是身体里的疼痛毫无缓解,这可不是一个好的预示。她往诊室的方向看去,默默希望时间过得快一些,希望医生快点来拯救她,和她肚子里不知道能不能存活的孩子。
偶然的一瞥,让方清荷注意到右前方的候诊椅里坐着一对中年夫妻,他们面对着她的方向坐着。中年男人一头灰白的短发,身形瘦削,脸颊凹陷,很是憔悴,沉默地坐着,双手紧紧攥着一个黑色塑料袋,目光凝结在自己的鞋尖上,呆滞,却又隐约泄漏出某种不死不休的偏执和疯狂。
方清荷看了看男人手背上突起的一道青筋,猜测那袋子里面装的是现金,小时候她的父母去银行取钱,多半会将现金装在这种不起眼的黑色塑料袋里,也会像男人这样紧紧攥着袋子。
他身边的中年女人驼着背,缩着肩,手臂交叠拢在肚子上,耷拉着脑袋。她的长发亦斑驳了,松松垮垮扎着马尾,额上有一层薄汗,脸色苍白,眉心紧皱。方清荷觉得这个女人似乎在忍受着巨大的疼痛。
八点过五分,医生和护士终于陆续来到,走廊沸腾起来,每一个人都在走动和说话。诊室的门一开,人群就往里涌。蒋守诚不甘示弱,也扶着方清荷挤进去。
医生和护士都想要维持秩序,但无果,她们让病人和家属到诊室外等待的声音落进人们的迫切中,刹那间就被淹没。
医生无奈地拉高口罩,打开电脑,开始叫号。
方清荷刚才注意到的中年男人似乎挂了今天第一个号。扬声器传出公事公办的女声,请某某病人到某诊室就诊,话音未落,那男人举起一边手,扑到医生诊桌边上。中年女人没有在他身边,估计是不方便走动,仍留在候诊椅里休息。
男人和医生似乎非常相熟,不打招呼就要将袋子里的东西拿出来给医生看。
方清荷微微踮脚抬头张望,看见男人从黑色塑料袋里拿出一个透明塑料袋,里面装着一摊暗红色的东西,像是一块不新鲜的肉。
男人将东西捧在手里,伸到医生眼前,说:“医生你看,她今天凌晨排出了这些。”
“噢。”医生应了声,声音中带着点遗憾。
男人又急切又怯懦,局促不安地站着,双手不知所措地轻揉了一下那袋东西,问:“医生,我们应该怎么办?”
医生一边看着电脑屏幕打字,一边说:“先养好身体再试试吧。”
方清荷的第二次猜测没有错,那袋子里装的是肉,是母亲体内的肉,是母亲的胎盘和死去的胎儿。
强烈的恶心感从身体深处涌现,方清荷一把甩开蒋守诚的手,冲到诊室外。
方清荷扶着墙壁干呕了几下,眼里浮出的泪水朦胧了她的视线,胃部痉挛的疼痛压弯了她的腰,她的另一边手紧紧捂住上腹,妄图减轻痛苦。但是……
好像有人在看她。
方清荷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勉强压下不适感,用力咽了几口唾沫。她眨了眨眼,挤掉眼中的薄泪,缓缓抬起头。果然,对上了一双眼。
一双累得麻木的、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的眼,一双不应该出现在活生生的人脸上的、已经死了的眼。
坐在椅子上的中年女人定定地看她。
下一瞬,她惊惶地跪倒在地。她看清楚了,那个女人就是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