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连理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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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笔刚从装满水的颜料罐里拿出，在调色盘上转悠一圈，笔尖带着一团墨绿色的颜料，合着残留的水渍，将落未落。
李枝坐在一幅摊开的海报前，上面是谷婧之前描画好的铅笔画，大部分已经上好色了，但仍有几处细微的地方空着。
谷婧临时被通知到风采月彩排现场，眼前的宣传画又要得急，收尾工作便落在她身上。
一笔落下，顺着图案铺开，纸张细腻，和画笔粗糙的刷刷声形成对比。四周都是极致的安静，甚至让她忘我到没有察觉到身边出现了另一个人。
直到那人不小心踢到了摆放在地上的颜料罐……
任何和金属相撞发出来的都是噪音！
李枝平静如水的内心顿时感到一阵烦闷，连带着将手中的画笔扔回水罐里都带着三分重力。
回头一看，怔住，又赶忙回过头来，从水罐里拿出另一支画笔。
李炎刚刚也在会场，见到了谷婧后原本只是打算来碰碰运气，却没想到李枝真的在宣传部。
他俩一起从昌市考到榕城，又是一起进了学社联，虽然不是一个专业，但两小无猜到有什么话都说。
只是最近半年，很明显的感受到她和他交谈的次数越来越少。对他的态度，也不像小时候那般亲切。
黑褐色的水滴顺着画笔笔尖落下，沿着宣纸纹理，范围渐渐扩大成一条线。
真是，心浮气躁事情一堆！李枝腹诽。
那便一件一件解决。
眼前的画很急，但要缓缓。身旁的人不动声色，那便速战速决。
“有事？”她问道，她和眼前的人从小青梅竹马，无话不谈。
什么我曾帮你抄作业，你曾一直听我说说心里话……是好朋友，两家也是世交，上一辈人结下来的缘分，自然而然延续到了他们两，但也只能是朋友了。
似想到了什么，李枝将视线收回，从一旁的笔筒里拿出一支铅笔，顺着刚刚黑褐色的线条，轻轻用铅笔勾勒……
李炎就这么看着她，这是她生闷气的表现，打小就这样。
“李部长还没想好吗？”她又言，语气淡淡。
李炎轻笑，“没什么事，就来看看你，对了，你这学期结束，要选部长吗？如果你竞选，那我也连任……”
铅笔笔尖停顿，原本空气中沙沙的作画声也凝固住，“我大四了，临床见习一堆事，你们法学院很闲？”没有抬头，笔尖再次触及雪白的宣纸……
李炎无奈摇摇头，这是下了逐客令，却又想说点什么缓解一下气氛，“对了，我妈昨天和我说，和你爸又签了一个大单，想问问我们两放假回不回去，回去的话请我们吃饭庆祝一下，如果不回去，就……”
“你说完了？”就是要将他的话打断。
宣纸上一小节黑墨色的泥块，和被水渍打湿的地方一对比，颜色更显浓厚，是铅笔笔芯。
好在补救措施已经绘画完毕，无非是多上一层色而已。身旁的人刚刚说出的话，仿若一把小刀，虽未开刃，却足以将石墨切割成段……
眼前一闪而过的，是一张不合乎身份的合照，是半年前她坐在副驾驶的时候，匆匆一瞥过父亲手机屏幕。
至此，刚刚那把刀好像在那时候就悬在了她心头，也悬在了他俩之间……
“不开心吗？”李炎问道，“等会有空嘛？请你吃火锅好不好。”
她虽然生闷气，但记忆中很少这样声音夹着刺。准确来说，因为她父母总是吵架，所以她排斥一切高亢尖锐的声音，连带着后来刻意练习自己对别人说话都是温温柔柔的……
“等会我有急诊跟班，要去医院。”眼前的活算是完不成了，看了眼墙壁，时钟显示下午四点半，还有半个小时，去医院的话刚刚好接班……
李炎点点头，“那好，我再去看看会场安排，你有事就打我电话……”
宣传部的门被轻轻攀上，直到锁扣声落下，李枝才将刚刚略微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
是一种面对危险认知的防备和敌意，也不知道这种躯体意识存在了多久，只是最近一段时间，越来越频繁，而她却控制不了……
脑海里的干扰信息仍旧挥散不去，略微佝偻着身体，想要躺一会，但闹钟却提醒着她，再不去医院，跟班就来不及了，还要被算迟到扣平时分。
借着卫生间的水龙头，李枝洗了把脸，抬头的一瞬间，不禁笑了，也不知道是谁把卫生间上的标志改成了“养生宫”。
仔细一想，肯定是谷婧，她最有想法了，掏出手机，和她说了一下刚刚上色的“小乌龙”。屏幕上的时间又跳转一分钟，消息发送过去的时候宣传部的大门也被她用力关上，连带出来的声音，大的让她有些烦躁……
急诊科被附属医院单独立了一栋楼，二楼往上是不同科室的保命仓，李枝没上过一楼以上的楼层，一直都在一楼打转。
到急诊的时候，刚刚卡点，虽是傍晚饭点时分，大厅里却坐满了就诊病人，只有偶尔各个诊室的叫号系统时不时发出广播声。
是了，这么多诊室，她是哪一间？
李枝掏出手机，将排班表调出，一览。
——“临床见习排班表:
急诊外科跟班，带教（心外科二线），跟班时间（17:00—8:00）”
是急诊外科，看着拐角处的诊室牌，还有门口那一队因为没有座位索性开始排队的人群，看来今晚要通宵熬大夜了。
李枝左手手肘处耷拉着还未换上的白大褂，在一句句机械的“谢谢、麻烦让一让”等字眼，终于从门口杂乱的就诊队伍中摸索到了外科诊室。
右手一拧，一悬，打开了门，整个人通过小门缝终于进去了，后背抵着门，轻轻关上……
然后，就对上了坐在电脑桌前问诊的那双眼，还有墙壁上的时钟。
——宣传部的钟表慢了，所以，她晚到了十五分钟……
李枝顿感讪讪，忙将背包放在柜子里，又对着隐私帘后的镜子将白大褂穿好，然后撕开一对外科手套……
一切准备完毕，带教也刚好将问诊信息输入系统，“同学，麻烦你帮我给胸外科二线打个电话，就说请急会诊。”
李枝点点头，拿起一旁的座机，播了号码……
听话筒被放回原位的时候，两个声音同时响起，又叠加在一起……
——“胸外科那边说马上来。”
——“多谢。”
是很熟悉的声音，刚刚和她说第一句话的时候还不觉得，后面这两个字，虽然只有浅短的音调，似曾听闻，但记忆里却没有留存……
或是盯着他太久，李枝接受到的也是一道炽热的凝视……
刚刚迟到，又在上班时间出神被抓包，怎么讲都很乌龙，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班还是要上的。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账号怎么登录电脑系统呢？
李枝顿又感汗颜，诺诺开口道:“那个，老师，您的账号密码是多少呀？”
对面那人没有回答她，只是对着就诊椅上的老人缓缓开口:“目前不需要做别的辅助检查，诊断已经很明确，只需要等胸外科医生过来会诊给您开个入院单就好了，您先去外面等，会诊医生到了我在叫您……”
老人喘着粗气，面色潮红，就这些浅显观察，李枝在脑海里搜索一圈……
“COPD？”大概是这个病了？毕竟这是书上第一章就有的，就像英语四六级单词书上第一个单词一样让人难以忘怀——“abandon”。
“账号是2639，密码是10612”，他说，四目相对，那双眼睛好像一双扫描仪，虽然和她不熟，但好像只要这么静静地看着她，就能将她所有的东西都读取出来，包括现在，甚至更久远的过往……
直到系统报号后新病人敲门，才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
键盘上最后一个键轴被按下，面前电脑显示屏新界面被打开，右手拿着鼠标，将搜索条件调制“急诊”，将时间从现在延长至明早八点。
一刷新，名单已经翻页。
这么多？
这是将急诊内科的病号也分流过来了。
但跟班见习生的命也是命呀！
似是感受到她的窘迫，“同学，你先帮我叫下一个病人，先问诊填写主诉和主要现病史既往史，然后我这边先就诊上一个号的病人，处理完了你再转过来，这样快一些……”
李枝点点头，点击了叫号系统……
不得不说，专业人干专业事，两人配合着，哪怕李枝问诊技巧一般，急诊病例填写能力一般，但还是在他的高能下，急诊病人基本被清空……
但哪怕是一丝不苟地紧赶慢赶，时间也已过零点。
忙里偷闲，将前面接诊过的病人就诊单再次复盘，有很多病例单是在她的基础上改的，有些全盘更改，有些则是加了或者减了几个字，意义完全不一样。
果然医学这条路，任重道远。
时钟指针一圈一圈，已经接近凌晨三点，已是身心疲惫，对面那人却还是精神抖擞。
就诊室的门被轻轻扣声，“请进”，他说。
李枝顺着声音望去，是病人拿着检查报告来复诊，视线所及，是面前的人整理服帖的白色衣领，里面是件纯色衬衫，扣子扣到最顶端，说话间连带着喉结也上下起伏……
嘿嘿嘿，再看就不礼貌了，她腹诽。
撤离视线的下一秒，是他摇摇晃晃的工作牌，好像上次低血糖后场景重现，连带着此刻他给病人讲解的声音都有了三分熟悉感……
着实不能再看了，再看就出幻觉了。
眼神却到处游离，下一秒便被电脑左下角某处字眼吸引。
——“徐宗煜”
这个账号上出现的名字，这个位置，自然不会是病人的名号，那便是使用这个账号的人。
“徐？”
未免太凑巧？但不仅是声音很像，还同样是外科医生。
太过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就会有小插曲发生。
“慢阻肺的释义是什么？”就诊室又只剩下他俩人，连带着就诊大厅也是空荡荡的，安静到似能听到他的呼吸音。
今天接诊的病患，外伤来源的并不多，而刚刚的病例描述，她写的最多的主诉也是和呼吸系统相关，连带着诊断不是慢阻肺，就是心脏病。
这是现场抽查加小考矫正了。
“慢阻肺，是指，支气管舒张后，FEv1/Fvc＜70%，简称COPD。”
他没点头也没摇头，“序号第170个病人，你看看，这个病人分级应该怎么分？”
李枝按照指示，移动鼠标点击屏幕上的病人序号。
好家伙，主诉连带诊治方案大改特改，有些东西更是错到离谱，难怪特地给她布置临场测试。
摇摇头，“不好意思老师，我分不出。”
但也没骂，徐宗煜抬眼:“回去把书上分级再看一下，下次上班再来问你。”
李枝点点头，又想，下次？难不成还是他俩搭班？
电脑右下角的时分又跳过一秒，李枝已经困倦到眼皮子都睁不起了，虽然就诊大厅没有病患，但还是习惯性地点击了刷新界面。
运气好，也没有！
徐宗煜虽是在整理就诊单，但余光一瞥，还是能将少女疲惫姿态尽收眼底:“李枝，先休息一下吧，接下来应该没有太多病人，可以不用帮我了。”
熬到现在，是意识也不太清醒，带教这番话无疑是给了自己一个极大的摸鱼机会，点点头，便趴伏在诊桌上。
眼皮越来越重，最后一抹光亮被抽离，脑海深处却时不时活跃着，
——“他是怎么知道我叫李枝的？”
没等到大脑给出答案，浮现出的最后记忆，是闭眼前墙壁上电话表的影像，——“心外科电话3392”……
*
李枝是被轻声唤醒的，接班的老师同学已经到了，而徐宗煜正坐在她面前，拿着一支笔，在排班表上签字。
一笔一划，板板正正，就像他这个人一样，穿着也好，行医也罢，都是一丝不苟。
然后呢，白纸上出现了她的名字。偶尔有一笔写出格子外，和他的名字在黑墨间有了交集……
她不喜欢熬夜，有时候睡眠不足了，醒来也是懵懵懂懂的。
昨晚也怎没吃东西，刚想开口说话，一股胃酸到灌。胸骨柄是热辣辣的疼，疼到眯眼间，连带着观望着墙壁上的灯，都是一股疑惑，是暖黄色的灯光被白色代替，所以昨天和今天，诊室的灯不是同一盏？
她望着灯光的样子，徐宗煜不禁笑了，原本是想她休息一下，三四个小时虽不多，但也能多少能修养一下，这样看来还是在会周公呢。
见他嘴角微微上扬，又察觉到自己嘴边的湿润，慌忙擦嘴。
太羞耻了！又是彻底睡过去，还当着人家的面流口水，好没面子！
羞赧间，是看着他讲笔盖盖回笔尖，然后和交班医生交代了几个病人，带着她出了诊室。
两人并排走着，余光瞥过，没了白大褂束缚，代替的是一件修身的夹克外套。
“我先送你回去，”他说，似又想到了什么，又言:“我的车也在学校那边。”
李枝点点头，头发乱糟糟的，视线从他夹克下摆延伸到了他的皮鞋……
太过低头赶路的下场就是会撞到人，李枝抬头一看，刚刚一起和她并排走着的人竟一下子移到她跟前了……
今天天气很好，早上八点多的太阳也照的人暖洋洋的。
就好像面前的人，披着一道圣光。
“还好么？能听见我说话嘛？”他问，“昨晚吃东西了嘛？”
不知道是不是她太过疲惫，竟有种两句话间隔了很久的感觉，好像面前的人是知道她容易低血糖，认真思索后得出的结果。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
面前的人，原本急切的心情也渐渐恢复平静。
然后李枝瞧着他，从他口袋里翻了翻，又在右边找了找，掏出一些被塑料纸包裹的东西，在阳光的照耀下，五颜六色的，像彩虹。
然后，下一秒，彩虹就被她的掌心包裹住。
上面还残留着他手掌间的温度，“是糖，吃一颗，就不难受了，别怕，我是医生。”
所有字眼，再日常不过，再普通不过。但所有五感被打开，接受眼前还有昨晚的一切信息，然后融合在一起，拧成一股绳，将手术室外的那个人和现在链接在一起。
柳暗花明又一村。好像一本小说，前面扑朔迷离，峰回路转间，谜底竟在眼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