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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你给我个孩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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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没见到老爷夫人的面。这是夫人身边的秋禾传的话。说如今二公子正在全力准备秋闱,老爷夫人早就吩咐了府里一概要清净,大事小事能免则免。连给二姑娘提亲的来了,都不敢大喘气儿,更不要说……”
更不要说,出嫁了的姑娘无事无非想要回娘家这等小事。
万山雪淡淡笑了一声:“继续说下去。”
刘嬷嬷起初还吞吞吐吐,见万山雪神色不似平日随和,知道不好扯谎,索性一口气全都说出来:“秋禾还说,过日子哪有碟子碗儿不磕着碰着的,叫二奶奶耐着性子,别像在娘家那般任性。若是想要吃的玩的用的都使得,奶奶列了单子,夫人随后叫人送来就是。只是这会子不为什么,突然回娘家,一来怕亲家太太误会,再者也恐旁人猜测议论。原是奶奶一时兴起,惹出许多是非来,倒是不便。”
夏日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方才轰轰烈烈的大雨像是一场梦,只剩下屋檐上的流水泠泠作响,万山雪不知不觉退了两步,一串水珠恰好落入脖颈,直凉到心里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听见自己凉凉问道:“爹爹有没有什么话?”
“秋禾传老爷的话说,姑爷是当初奶奶亲自选定的如意夫婿,让奶奶不要……没事找事,惹了姑爷不快活。老爷还说,”刘嬷嬷的声音低了下来,“成婚三年无所出已经很对不起崔家了,凡事要更勤勉小心才是,勿要让人拿了错处。”
说完,连连打了两个喷嚏。
刘嬷嬷的衣服湿得透透的,夏日虽然不冷,贴在身上也是难受得紧,急着回了话就想要回房去换掉的,见万山雪只是发怔,便赔笑道:“奶奶若是无事,我先回去换身衣服。”
万山雪微微颔首,刘嬷嬷便一溜烟儿往下人房去了。
她觉得乏透了,浑身的筋骨似乎都被轰隆隆的雷声抽走了,软塌塌地坐在廊下的圈椅里,静静地看着院里崭露头角的小荷,一言不发。
当初出嫁时,继母可不是这样说的。
她当着所有亲友的面,哭得难舍难分,执着万山雪的手对前来接亲的崔明之道:“我的儿,自打进了这个家,人人说我偏疼她。她是我的外甥女,又因缘成了我的女儿,如今说一声出嫁,真比剜我的心还痛。往后这就是你们的家,随时回来,我与爹爹日日盼着等着……”
说一声哭一声,情真意切,惹得许多妇人纷纷落泪,竟都是假的么?
成亲之后,万山雪起初回去很频繁,后来因为婆母严厉,夫君不喜,回娘家次数渐渐稀少。算起来,除了元宵回去一趟,已经四五个月不曾见面联络了,得到的却是这样的回复。
过了许久她站起身来,红璎拦住她说:“奶奶要去哪儿?虽说雨停了,地上还是湿漉漉的,有什么吩咐我去就是。”
“我去找刘嬷嬷问两句话。”万山雪驻足道,“是了,她方才冒雨而归多有辛苦,抓一把散钱给她打酒吃。”说完便径直往下走去。
慌得红璎抓了一把钱就小跑着跟上。
这会子正是饭点儿,因尤氏注重保养肠胃,晚间不食,万山雪不必去侍奉,下人们晚上也乐得吃一顿自在饭。这时候一整排下人房里黑魆魆的,唯有中间那间亮着灯。
红璎正要喊门,忽然听到里面传来说话声,万山雪示意她噤声。
说话的是当初与刘嬷嬷一同跟着来到崔家的江嬷嬷,只听她说道:“女孩儿家年轻不知世事,咱们生养过的人有什么看不透的?甭说先夫人和继夫人是嫡庶姊妹,隔了一层肚皮,就是一母同胞的姊妹,生儿育女,自己的还疼爱不过来,哪里有精力去疼对方的?那些年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只可怜这俩孩子幼年丧母,都当了真,把她当作亲娘那般依赖。”
刘嬷嬷叹道:“可不正是这话?偏又寻不出错来,人家只是一味地疼爱,一味袒护,硬生生将两个孩子娇纵得不成样子。我听他们说,大公子整日游手好闲,斗鸡走狗玩得满头都是鸡毛,老爷眼睛一瞪,还没呵斥一声,夫人早冲过去护在头里了。而二公子呢?读书稍有松懈,夫人就会下死手责打,你道延请的夫子是谁?曾得先皇钦点的状元郎!”
“那可不少花钱,老爷对二儿子真舍得啊!二姑娘也到该说亲的年龄了吧?”
“可不是,佳婿未定,夫人已经将二姑娘的嫁妆准备得色色齐备了。听说单是珠宝这一项,就用去了将近三千两银子,小门小户勤勤恳恳一年不吃不喝,能挣二十两都算烧高香。素日来教习琴棋书画的夫子不算,还另外请了宫嬷来教习礼仪。”
“哟,这阵仗可比大姑娘出嫁时用心多了。可是大公子岁数也不小了,整日在家眼睁睁地看着弟弟这般用功,还能沉得住气,整日不务一点儿正事?”
“嘁,”刘嬷嬷从鼻孔里出了一口气,“他要是能有这个横心,龙也下蛋了。转过年就是十八岁的人了,已经定了亲事,整日还只知吃喝玩乐。依我看呐,老爷如今根本就当没有这个儿子了,满心扑在二公子和二姑娘身上。”
“唉,想想当年大夫人是何等聪慧果决,再看看她的孩子,当真叫人不好受……”
“不好受又有什么法子?想想春草的下场。她是先夫人的陪嫁丫鬟,又是大姑娘的乳母,苦口婆心劝大姑娘好好儿读书识字学习持家之道,反而招来她疏远怨恨。”
刘嬷嬷的声音低了下去,“当初要许给崔家,春草多温和的一个人,敢跳起来跟老爷夫人对吵,奈何大姑娘只听继母的话,执意要嫁过来,谁也没法子。气得春草连亲生女儿红璎也不管了,剪了头发去当姑子。哎哟……不说闲话了,你帮我瞧瞧脖子后面这一块怎么回事,疼得厉害。”
万山雪赶来原就是想要追问一句弟弟近况的,不料竟听到这些话,登时如坠冰窟,半晌动弹不得。
红璎情知俩婆子虽然议论主子可恨,可是所言句句属实,且并不过分,自然发作不得,又恐别人瞧见这情形到尤氏面前弄嘴,便推了推万山雪轻声道:“奶奶别听这些混账话,咱们回去吧。”
万山雪明白她的用意,走过月亮门忽然顿住,轻轻笑了一声:“好大一盘棋,可恨我如今才知晓。”
那一年她三岁,弟弟万山毓才一岁半,母亲兰蘅重病不治,撒手西去。两个月后,父亲万有善便娶了兰蘅的庶妹兰芬进门,次年诞下一对龙凤胎,儿子万山锦,女儿万山绣。
那时候她虽小,却也常被祖母抱在膝头怜惜,说有了后娘便有了后爹,若兰芬没有子嗣还好,偏偏儿女双全,只怕往后俩孩子要受薄待了。旁人亦是明里暗里叹息。
没想到,兰芬竟是个痴心的,更加怜惜他们姐弟,真真是含在嘴里捧在手里,重话也从不曾说过一句,亲生的双生儿倒撇在一旁。
起先还有人说她装腔作势,可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兰芬始终对两个孩子呵护备至。
别说万有善和府里上上下下赞不绝口,连万老太太也叹服不已。大限将至时,将兰芬叫到跟前,直说娶她进门是万家之幸,知道她不会薄待俩孩子,手头积攒尽数给了兰芬。
唯有兰蘅的陪嫁丫鬟兼万山雪的乳母春草十分不乐意,每每苦口婆心地管教万山雪和弟弟万山毓。只是她与弟弟都听不进去,更喜欢温柔可亲、对他们百依百顺的继母,反而与乳母疏远了。
好在兰蘅临终前留有遗言,万山雪和万山毓须以母礼敬春草。往后万府有一口饭吃,就有春草一口。万有善与兰蘅夫妻缘分虽然短,却很敬重这个妻子,故而纵然春草多次因为俩孩子以下犯上,却还是得到了包容。
后来,万山雪执意嫁给崔明之,兰芬满口答应,说姻缘之事,最要紧的就是心悦,喜欢比什么都要紧。而春草坚决不许。
春草说,她不了解崔氏母子,可她知道寡母拉扯独子的艰难,生活会逼着这样的女人刚硬严苛。虽然不敢说绝对,可是十之八九,会对儿媳妇高标准严要求,却对儿子娇纵放任。
而儿子自然心疼母亲守寡的不易,转头要求妻子事事处处予以孝顺。自家姑娘娇生惯养,嫁过去定然要吃苦,故而坚决拦阻,不惜以绝食抗议。
奈何万山雪心意已定,而兰芬又予以支持,这桩亲事到底是成了。
春草大闹一场无果后,留下女儿红璎,又挑选了忠厚的橘霜给万山雪做陪嫁丫鬟,在她出嫁前一日,剃了满头青丝,到青檀寺出家为尼。
人心都是肉长的,万山雪虽然从小惧怕乳母,却也知道她对自己的好,婚后再三去青檀寺求乳母回心转意,都不得见,终于作罢。
她思绪烦乱,念及乳母更是心如刀绞,脚下踩到一块松动的砖石,猛一歪栽倒在了地上。
红璎连忙去搀扶她,她却摇摇头,将脸埋在红璎肩头,带着哭腔说道:“红璎,你也很想娘吧?我们一起去看阿母好不好,我好想她。”
崔明之回到卧房时,万山雪脚脖上敷了厚厚的红花油,正倚靠着枕头怔怔出神。
他皱了皱鼻子,蹙眉问道:“昨儿去母亲那儿哭诉近来常做噩梦,要我回房。今儿个是扭伤了脚,明儿又是什么把戏?你家祖上也不是搭台子唱大戏的,怎么一出连着一出不消停呢?”
万山雪早就听到橘霜和红璎嘁嘁嚓嚓地商量,要将她扭伤脚之事告诉崔明之,好让他这个做夫君的来关心关心妻子。她原本想出声阻拦的,奈何心境太糟,实在疲于开口,便没有作声。
不料崔明之竟以为她是故意伤了自己,来博取他的关注,她怒极反笑。
见她不作声,崔明之扭头就往外走。
“等一下。”
万山雪将要说的话在心里翻来覆去打了无数遍草稿,好容易鼓足了勇气,一对上那双冷冰冰的眸子,又觉得底下的字都有千斤重似的,压得舌尖翻不了过,怎么也说不出来。
崔明之微微眯了眼睛:“怎么?戏还没完?”
这一句就够了。
万山雪坐起身来,仰脸看着他,未语泪先流,哽咽道:“崔明之,看在咱们成亲三年的份上,请你明明白白告诉我,我究竟哪里做得不好?你为什么……为什么不肯与我同房?”
崔明之方才不耐的神色淡去,走近前来微微俯身看着她,问道:“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还是那个眼神,似笑非笑,与大婚之夜一模一样。
万山雪忍不住浑身颤抖,两只手死死地攥在一起,将嘴唇都咬破了,滴出血来也没有察觉,逼着自己一字一句说道:“崔明之,咱们做个交易吧。你给我个孩子,我给你自由。”
“凭什么?”
冷冷的三个字,堵住了她准备好的所有倾诉。
沉默片刻后,她如同被逼到绝境的小兽,不顾脚上的疼痛,下了地,直直地站在他面前,压在心底三年的不满与绝望终于彻底爆发。
“凭什么?就凭我是你的妻子,就凭你三书六礼娶我进门,你不该这样对我不管不问,连个陌生人也不如。这三年没有孩子,不是我的过错,压力却是我一个人承受的,一碗一碗的坐胎药,而你却可以置身事外,好像这件事与你毫无关系。我到底有多冤,崔明之,你比任何人都清楚!”
她越说声音越大,泪水在眼里打转,却倔强得不肯落下,呼吸急促而紊乱,声音嘶哑。
“你确定,是我要娶你进门的?”
崔明之呵呵一笑,带着无尽的嘲弄。
他施施然坐下来,翘起二郎腿,端起茶盏不疾不徐喝了一口,才缓缓说道,“万山雪,你别忘了,当初是谁哭着闹着要嫁给我的,甚至连乳母绝食都可以弃之不顾,可真是用情至深啊!你乳母气得落发为尼,至今还孤身在寺里呢,你就忘了当初要死要活非我不嫁的情形了?”
崔明之的薄唇一张一合,如同杀人不见血的刽子手,一刀一刀专拣她心尖处捅。
万山雪紧紧攥着帐杆,整个人摇摇欲坠。
“是,就算当初是我情愿的,你就是被逼的么?一件接一件首饰礼物,一封一封的书信往我家里送,我才渐渐动了心的,便是娶亲,不也是你欢欢喜喜去迎我进门的么?”
崔明之神色凌厉,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自庙里相遇至今时今日,我崔明之从未给你写过一字一句。除了聘礼,也从未送过你任何礼物。”
“还有,我从来都没有欢欢喜喜迎你进门。我压根儿就看不上你。”
万山雪如遭雷击,愕然睁大了双眼:“你在胡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