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暴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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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暴雨，艾琳娜叩响酒庄的大门。
新上任的女仆薇薇安准备熄灯休息时，听到动静，提着一盏油灯，警惕地解开大门上的锁链。移动的铁门发出沉重的声音。不速之客的样貌在油灯下逐渐清晰，麦穗的金黄颜色在昏暗灯光下如画卷展开。
“啊，艾琳娜小姐。”
薇薇安的记忆还没有退化到忘记前几天刚当众宣布成为这座酒庄新主人的模样。
在薇薇安的印象中，她要效忠的对象是拥有天空一般湛蓝色的眼睛，全身充满青春活力的少女。
晴空下灿烂盛放的向日葵。
可现在，薇薇安看见向日葵被暴雨淋了满脸，头顶悬挂的乌云始终挥散不去。
“艾琳娜小姐。”
薇薇安欲言又止。
鸢尾花被迫缄默，无声观看泪水混着雨水从脸颊滑落，跌到地里。
“艾琳娜小姐，您先进来吧。”
薇薇安撑开伞，想把另一颗破碎的心晾干。
乌鸦跟随着两个声音进入庄园。暴雨未停歇。
薇薇安在墙壁的凹槽上挂好油灯，从女仆裙的口袋里取出手帕。
实在是艾琳娜此刻的模样过于心碎，薇薇安没忍住，印着碎花图案的帕子轻轻递上去，覆盖哭花的蝴蝶。
“艾琳娜小姐，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很愿意倾听，您此刻的烦恼或是伤心事。”
—
“玛希，我想回峡谷了。”
在龙背上，艾琳娜突然开口。
“好啊，离不开奶酪棒的小鬼。”
这是艾琳娜期许得到的答案。往常这个时候，玛希会直接回答，或者说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话。
今日只剩下沉默。
空前的沉默，在高天之上蔓延。
时间漫长到令艾琳娜产生恐慌。
迎风舒展的手抓住龙脊上的软骨，左摇右晃，似催促，似不满。
这是艾琳娜惯用的，表达不满的含蓄方式之一。
玛希仍沉默。
良久，空气中回响着滞涩的声音。
“一般人到了你这个年纪，都要去上学。艾琳娜，你会在魔法学校里度过一段欢乐的时光。”
可没有你陪伴的时光，哪能欢乐。
艾琳娜还是没有说出口，她只是任由眼泪不断被风刮下。
“我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声音被哽咽撕成断断续续的纸屑，一片片在风中消散。
事情偏不能如愿。
艾琳娜与玛希之间的相处日常并不总是顺遂安乐的。
在艾琳娜的记忆中，持续一段时间，她的性格相当骄纵。站在玛希面前，就像是一只昂首走路的小白天鹅。
刚开始，玛希在某些事情上要求严格，例如要艾琳娜学习魔法咒语时开口的声调都不能有一丝差池，也不会容忍艾琳娜挑食。自从二人逐渐熟络后，玛希的底线在无声中一退再退。
尤其是艾琳娜闹小情绪时，再严苛的人都会选择退让一步。
记得一次，艾琳娜想知道雨后田野里的青蛙叫声会不会与晴天的不一样，恰逢雨后天霁，她央求玛希带她去田野写一篇观察日记。
……
玛希叹了一口气，抬头，看见艾琳娜亮晶晶的眼睛。
……
玛希叹了一口气。
……
玛希背起行囊去田野。
她们在田野里待到很晚，精神旺盛的小女孩总有无数个新奇点子。看完青蛙后艾琳娜又去抓蜻蜓。
直到天上闪烁星子。
玛希的肩膀一沉，无须侧脸，就能感受到柔软的重量。
在诸多小事，甚至是一些无理取闹的要求上，两个人对峙的结果往往会以玛希无声妥协而告终。
起初艾琳娜只当这是一件小事。
魔法？寿命只有一百年的人类，又有哪个人在魔法上的造诣能超过活了几百年的蓝龙？
去学校？琼，伊莲娜，米诺斯，哪只龙幼年期被玛希狠心舍下扔到人不生地不熟的区域学习？
艾琳娜只知道，幼时恐慌自己被当成累赘抛弃的噩梦重新出现了。
不想离开。
心在呐喊。即使艾琳娜如今溃不成声。
狠心的玛希，薄情的玛希，这次绝不让步。
“艾琳娜，你到了上学的年龄。”
玛希只是重复了一遍冰冷的话语。
龙不在乎女孩那不值钱的眼泪。
昨日的，从前的，温馨画面，龙的轻声细语，龙的忍让与妥协，曾经在艾琳娜看来最是香甜无比的蜂蜜千层蛋糕，隔着一层白纱在腐烂。
心脏被掏空，风呼呼往里吹，上面浮着几只蝇。
连带着胃也像有只手伸进去搅动，从里到外泛着腐蚀的酸水。
如果之前没有见过惊艳的风景，也不至于此刻失态如此。
艾琳娜想，就把她当成这个世界最不知感恩最恶毒的女孩好了。
在这一刻，对于玛希，她的教导者，监护人，她竟然生出类似于怨恨的情绪。
早说要抛弃她，不如当初就任由那个被扔到峡谷里的弃婴变成一坨腐烂的肉。
既然明月不会为再停留，宁愿当初不曾照我。
某一刻，情绪在外泄。艾琳娜屏住呼吸，她不知道短短一瞬的失态是否被玛希捕捉到。
抬头，玛希正用一种她看不懂的眼神看向她。
好像很久以前，琼也用过这种眼神看她。
腿几乎站不稳，艾琳娜往后踉跄两步。
种族只是一道隔阂，她们之间永远隔着时间。
只有两位数年龄的艾琳娜，可能在玛希的眼里，还不如两百岁的幼龙吧。
可能在玛希眼里，寿命短暂的人类只是偶尔用来逗趣解闷的小鸟，等她厌了，弃了，随时可以丢掉。
空中一只雏鸟正摇摇欲坠。有谁在风口落泪。
倘若此刻被玛希抛弃，她苦苦哀求，能等到回心转意的那一天吗？
一百年，这是艾琳娜寿命的极限，可对于玛希来说，不过是打一个瞌睡。
也许在未来，等玛希再想起来艾琳娜，她只会记得一柸黄土。这柸土也会被风吹散。
要不说，时间是世间最无解的毒药。
它会把娇嫩的皮肤变皱，骨架变疏松。
艾琳娜的眼前仿佛升起一面水镜。
透过这面水镜，艾琳娜看见，仅仅百年，一个青春活力的少女就会成为佝偻着背，掉光牙，头发苍白，脸上铺满皱纹，生满老年斑的老妇人。行将就木，散发着难闻的气味，走不动路，只能躺在床上，当木偶人，直到下葬。
这样的她，玛希又会喜欢吗？
百年后，蓝龙敲叩玻璃窗，化成的人形，还是眼前这幅模样，不会发生任何变化。
艾琳娜憎恨这种变化。
玛希却不打算放过她。
有时候，艾琳娜真的很想问，玛希是不是一直不满她的天真，骄纵，只是从来没把这些不满放在心里。
“艾琳娜，你该懂事了。”
犹如一记重锤狠狠敲下，灵魂碎成七瓣。
重锤还在敲。
“这次我不会纵容你了。”
比羽毛还轻的一句话，给艾琳娜套上绞刑架。明明没有做好任何准备，她就被押上审判台。
雨下得更大了，是长针，是铁钉，把什么东西敲碎，封在泥泞的土里。
—
“这次我不会纵容你了。”
玛希不知道是什么神秘的物质支撑着她，完整说完这句话的。
她从来没有露出如此失态的一面。
玛希以为她会鄙视这一刻的自己，因为这不是一个合格的长生种，一个理应在历史丰碑上留下姓名的龙应有的表现。
可是揪疼的心脏正在告诉她，她在后悔。淌着血的心在说，它一直后悔，并将一直后悔这一天的到来。
—
龙族对子嗣向来奉行放养的政策。
在泥地里打滚，啃有毒的药草，闯危险的洞穴，哪怕幼龙丢掉半条命，玛希也从来不会多看一眼。守护龙群，于玛希来说，是一种责任。一个必须完成的诺言。
在从来没有龙得到玛希的偏爱。
可艾琳娜是不一样的。
小小的人类，初见时还没有龙爪的一根趾头大。
容易生病，不能乱吃东西，一淋雨就会发烧，觉醒的魔法天赋很稀有，可人类的身体又是那般脆弱，像是黄金装在玻璃瓶里，一敲就碎。
玛希喜欢亮晶晶的宝石，可在那一刻，收藏库里所有的宝石加起来也没有小人类湛蓝眼瞳惊艳。
玛希真正将艾琳娜当作一个孩子抚养，以长辈的姿态。不，用比对待宝石更珍视的态度来呵护一朵小花的成长。
浇灌一株幼苗，需要什么？
永无止境的耐心，小心翼翼的触碰，比探索未知领域更积极的求知态度。
浇灌一株幼苗，能收获什么？
玛希只知道，她无比享受这一过程。
她还记得与艾琳娜的初见。那时她刚处理魔族的烂摊子，龙族就发来传信。
玛希向来不会看，因为会闹心。无非是谁闯了祸需要她去兜底。几百年，腻了，累了，也倦了，可她还不能休息。
当琼告诉她，她们自作主张，收养了一名人类，玛希的内心是惊讶的，龙群是麻烦的，这个印象还停留在玛希的记忆里，即使最小的幼龙米诺斯已经两百岁了。
玛希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她不得不去和早八百年没联系的人类沟通，把人类的小鬼送回家。
至于人类，玛希想到宴会上的浮光掠影，身处其中，能感受到上千种图谋不轨，每一个眼神都包含着欲望与渴求。
他们贪婪，他们不自量力。可笑而可悲的渺小种族。
艾琳娜，比橱柜里最小的洋娃娃还要精致，和洋娃娃不同，她会呼吸，会用那种胆怯而祈求的目光看着玛希。
一念之间，电光火石，神使鬼差地，玛希同意艾琳娜留下来，在峡谷里同龙群们一起生活，甚至还答应了可笑的，作为艾琳娜的指导者的请求。
作为一个园丁，玛希认为她是合格的，她为幼苗浇水，给予它阳光，让它在盛开前就远比其他幼苗更鲜艳。
每次望进艾琳娜那双不含杂质的蓝色眼睛里，玛希就会坠入一望无际的海洋里。
沐浴在被阳光照得暖融融的海水中，身体变得轻快，这一刻不再有烦恼，琐事也不属于玛希?奥丁布拉。她只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长辈。而不是某个具有象征意义的沉重符号。
看见一株含羞草，起初只会回避，在你的培育下，它渐渐舒展开叶子，像不怕生的猫咪，会扑进你怀里，偶尔闹脾气会挠破窗帘。这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
有时候，玛希会觉得艾琳娜吵闹，像个小孩一样。
冷静下来，玛希就会为自己的想法发笑，可不就是还没长大的小孩子嘛。于是便多有纵容，底线也一再突破。
生活中的细碎琐事，点点滴滴像是坏掉水龙头里的水一样，滴答滴答，渗透进墙缝，蔓延流淌，流淌到处都是，一片湿漉漉的。
玛希的身边，到处都是艾琳娜留下的痕迹。
峡谷的石墩子上还摆放着鲜花，被施加了魔法，永远定格在盛开的那一天。玛希想起艾琳娜在阳光下编织花环，如果被茎上尖刺戳破手指就会嘟起小嘴，一定会跳着跑过来，要玛希吹一吹伤口。
洞穴里还留着使用后清洁的坩埚。玛希不会做人类喜欢的菜肴，翻了七八个储物戒才找到一本烹饪教程，学习了一段时间才拥有合格的厨艺。
艾琳娜早忘记了，在她小时候，很长一段时间里，自己都吃着难以下咽的饭菜，用坩埚煮出来的料理。后面，玛希还跑到人类的集市，购买专门用来烹饪的器材。
玛希还会想到艾琳娜第一次下厨房，小小的人儿某天突发奇想，信誓旦旦告诉玛希自己要靠手吃饭呢，举着锅碗瓢盆，却把家里搞得一团乱，最后端着一盘子糊的发黑的不明物体挠着头嘟嘟囔囔。
这些回忆在玛希的血液里流淌，流经四肢百骸。足以让仙人掌开花。
玛希想，是艾琳娜在浇灌她。
—
本来分别不该来得如此突然。
不，本来，她没有想过分别的这一天。
她，玛希·奥丁布拉，龙群的守护者，也会是人类女孩的专属守护神，陪伴着人类短暂的一生。
玛希想，艾琳娜不必成为谁的妻子，谁的儿媳，谁的母亲，又或是祖母，曾祖母，她可以永远只当一个名叫艾琳娜的小女孩。
龙神见证，日月可鉴，在时间里，蓝龙会一直遵守这个诺言。
等到人类走到寿命尽头的那一天，也许艾琳娜会如其他老去的生命一样，发缝疏松，牙齿掉光只能躺在床上。
玛希会搬来椅子，坐在床边，用温和的嗓音朗读书上童话故事，就像小时候艾琳娜睡不着时她做的那样。
读完故事，她会给艾琳娜施加一个沉睡魔法，艾琳娜会做个美梦，在梦里走向生命的终结。
她也可以很严肃，用探讨生命起源的严谨态度同艾琳娜探讨她要选择的墓碑样式，她的终结之地，这也是誓言的一部分，玛希会完成的。
玛希还准备用一百年来悼念这段时光，祭奠和艾琳娜相处的每一个瞬间，纪念陪伴了她一百年光阴的生灵，然后自己也在漫漫时光中老去。
如果，她没有一时兴起，前往镜湖，看到那段景象的话。
本不该在计划的时间轴只走到五分之一的位置时就强行终止的。
这是为了你，艾琳娜。
玛希的右手捂着胸口，她几乎是声嘶力竭，在心里说出这句话。即使心如刀割。
—
还记得在蓝龙漫长的冒险经历里，玛希曾同一群时间魔法学徒打过交道。
那是最危险最不可测的事物，对于险胜的玛希来说。她窥见到时间之神的裙摆。
没有想象中的热忱与惊喜，玛希只感觉一阵后怕。
蓝龙死死盯着浮在空中的一块小小的，透明色的宝石。就是这块最普通的宝石，却比封印在深渊下的那群怪物更令人心惊。
玛希还记得狂妄的时间魔法学徒，在自爆前曾高举着手中宝石，他称它为，时间石。
也不知道狂悖的实验者究竟用什么才拘束了一段时间，封印在小小的魔法石中。
最后那名学徒高呼着：“真义不死，永恒终临。”
时间终临。
时间一直在凝视这片大陆。
高傲如玛希，她也不得不承认，蓝龙无法征服这块小石头。
玛希选择的处理方法是，她将这块石头封印在峡谷深处的某片湖泊中，外溢的能量则被她封印在自己的眼睛里。
玛希的眼中时不时会闪过一些未知的画面，来自过去，关乎未来，既可能是她熟悉的朋友，也可能是完全陌生的种族。
那片封印了时间石的湖泊，因水澄明清澈，取名为镜湖。
在镜湖里，可以窥见未来的影子。
可谁说，当下看见的未来，不会改变既定的未来呢？
玛希很少踏足此处，在此之前，她只来看过一次。
蓝龙看见的是一段影子，黑白色，一个孤身的背影，脚下是堆积如山的白骨。
谁不会对这样的未来失望。玛希失去了兴趣。
当艾琳娜正坐在峡谷边缘的木屋里，嘟起小嘴，旋转笔杆，正为村庄新的名字是改成“晨曦村”好听还是“曦光村”更有意境而烦恼时，玛希被琼叫住。
琼的银发在星空下更加神秘。
玛希不得不承认，在龙族传承中，银龙注定代表着智慧，这句话是精确的。
琼当然不是来同玛希寒暄的，龙族也不需要寒暄。
“很少看见你露出笑容，玛希。”
银龙开口说出第一句话。
玛希不自知地用手指摸着嘴角，好像真的摸到一个弧度。
“你变了很多，变鲜活了。”
银龙继续说。
“看出来，小艾琳娜给你带来了一些变化，也许会改变你的将来。”
银龙离开前说道。
可能就是这句话，在玛希的心里溅起波澜。
她忽然想看一看自己的将来，有没有发生改变。
这一趟，就费了良久。
携带艾琳娜气息的魔法信鸽翻山越岭，在一座破败的雕塑上停栖，开口却是欢快的少女声音。
“呼叫玛希，呼叫玛希，能听得见吗，晚饭做好了，怎么还不回来？是有事情要忙吗？要不要为你留灯。”
雕塑才动了一下，手指轻轻抚摸本质是一团魔法光团的信鸽，带着颤意。
长生种打个喷嚏的功夫，短生种就踏进墓地了。
琼说的没错。只是从前蓝龙没把这句话放在心上。
现在看，这一天的到来早有征兆。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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