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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番外二 山河锦绣 ...

  •   闰二月,东宫。

      宫人们步履匆忙,正为太子殿下打点南下的行装。时不时有人好奇地抬眼朝殿内望上一眼,便能瞧见窗边那一抹伶仃的背影。

      这是盛晏从罪臣之后摇身一变成为当朝皇储的第一个月。

      月前的大朝会上,平帝盛景义终于对整日里鸭子似的文武百官忍无可忍,以“朕无子嗣,国不可一日无储君”为由,大手一挥,将彼时尚居长宁王府、且不日便欲南下扬州的盛晏册立为太子。

      满朝哗然。

      然而此事其实并非毫无踪迹可循。

      中平十六年仲夏,长宁王季砚书决定挂印请辞的前两个月,曾将当时已经十五岁的盛晏叫到房里,询问他之后想要何去何从。

      盛晏自己也不知道。

      他身份尴尬,双亲相继离世后,便一直依附于姑母季砚书。天下初定那会儿,姑母尚需为陛下奔走四方,他便只能跟着姑父居于长宁王府。其实王府他幼时也常来,可如今物是人非。纵使韩弋一直对他悉心照拂,可那份寄人篱下、左右难安之感,却始终如影随形。

      彼时他还在宫里跟着老太傅念书——这还是当年四境未定之前陛下定的旧例,可如今天下承平,他一个罪臣之后,稀里糊涂地两边住着,算怎么回事呢?

      每日晨起,他都需得硬着头皮去给姑父请安,再从长宁王府乘马车入宫,跟着陛下亲自请来的老太傅念那些一知半解的书。期间还需得应对陛下时不时的考校,以及宫人背后的议论和讥讽。

      说来也很奇怪,他分明受当朝最煊赫的两人庇护,日子却过得如履薄冰,仿佛朝不保夕。

      等他再大一些,读过更多的书,这份苦闷却也并未有丝毫消解。盛晏开始无时无刻不想着远走高飞,就算做个街边的流浪乞儿,也好过这般仰人鼻息的生活。

      十四五岁的少年,心思又多又重,在这样日复一日的折磨下愈发沉默寡言,终于在又一个随车入宫的清晨,他觉得忍无可忍,跳车跑了。

      待车夫抵达宫门,御者上前掀帘,惊觉车内竟然空空如也,登时吓得魂飞魄散,急报陛下与韩弋。不过一刻,御林军倾巢而出,加急的密信直送山东,召当时正在济南府公干的季砚书回京。

      而就在所有人都着急忙慌地寻人时,盛晏早已悄然换了装束,混在午时出城的人流中,遁出了京城。

      生于斯长于斯,外面的天地他从没自己踏足过。此刻站在尘土飞扬的官道上,他虽满心迷茫,但却奇迹般地没有恐惧,反而涌起这些年难得的畅快。

      他大口呼吸了两口空气,抱紧了怀中的包袱。盛晏不知道现在应该去哪,也不知道日后该做什么为生——可此时此刻,他觉得只要能逃离那个金子做的樊笼,即便明日就死在路上,他也甘之如饴。

      于是他拍拍袖子,打算先往南边走。

      他亲娘就葬在西南的十万大山之中,虽然不知还能不能找到,但心里有这一份念想,总比整天浑浑噩噩要好。

      这么想着,天真的少年就这样无所畏惧地出发了。

      然而盛晏终究高估了自己对生命的漠视程度。天色渐晚,南行官道旁的林间晦暗难辨,小皇孙金枝玉叶,哪里走过这么远的山路?

      他刚想找个地方停下休息,却发现自己既不会生火,也没带够过夜的厚衣服,夜寒侵骨,他整个人蜷缩在一块巨石旁瑟瑟发抖,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自己究竟做了一个怎样的决定。

      每个少年人心里都有自己的那么一点小九九,总觉得自己的道理才是道理,大人的道理就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屁话——可真要为自己的选择承担责任时,他们却又往往力不从心。

      盛晏抱着膝盖沉默,本能地逃避着自己未知的前路,自欺欺人地闭上双眼。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窸窣人语,紧接着是整肃的马蹄声。盛晏吓了一跳,慌忙躲到巨石之后,刚探出半个脑袋想要看看究竟,就见远处一队人策马而来,待离近了,才惊觉领头那人竟是自己那一年到头见不了几面的皇姑母。

      她不是在外公干吗?怎么到这来了!

      季砚书耳朵不好使,眼却尖,一眼就看见了藏匿在大石头后面,灰头土脸的盛晏,当即勒马上前。

      离家出走被人抓了个正着儿,盛晏自惭形秽,垂首僵立,周围火把渐渐多了起来,只听四面八方都有人喊“找着了!”,他越发不安,等着迎接来自姑母的狂风骤雨。

      然而季砚书却并未动怒。见他安然无恙,紧绷的肩线似是一松,旋即挥手屏退左右,朝他伸出一只手:“过来。”

      盛晏讷讷上前,却没有握住那只手。

      季砚书也不强求,她俯身看向小少年的眼睛,不知看出了什么,只是轻声问:“晏儿想娘了,是不是?”

      盛晏呆愣在原地,先是下意识点点头,随后又反应过来什么,慌忙摇了摇头。

      “那就是在京城住的不痛快。”季砚书直起身子,却没有想要将他强硬带走的意思,而是将视线转向一边,心平气和道,“姑母小时候被人揪着耳朵拽去西北,心里也不痛快,无时无刻都想要跑,可奈何本事有限,总是逃不出钟老的手掌心——你可能不认识钟老将军,他是我的老师,如今已经不在人世了。”

      盛晏沉默听着,不知皇姑母和自己说这些话究竟想要干什么。

      “北境那地方根本不是人待的,我初来乍到,人人都瞧不起我,活得很憋屈,于是也不怎么听话,专门和我老师对着干,让学什么不学什么,结果就是功夫稀松,关键时刻连自保的能耐都没有。”

      季砚书语气平淡,好像说起的只是一件陈年旧事:“有一日驻军营地突遭沙匪袭击,所有人都自顾不暇,场面简直乱成了一锅粥。我当时完全吓傻了,连跑都忘了,只会站在原地哭,还是老将军在乱军之中找到我,将我护了出去。”

      他这位挽大厦之将倾的皇姑母,在世人心中向来都如山岳般沉稳可靠。这样狼狈的过往于她来讲简直算得上稀奇了,盛晏不知不觉就听得入神。

      季砚书朝他笑了一下:“我那时比你大不了几岁,完全就是个拖累,老将军为了护我,肺腑叫歹人捅了几刀,人虽然救了回来,却就此落下病根,每逢春夏交际便发喘症,若不是这样的旧疾,兴许也不会因为一场风寒就轻易要了性命。”

      四周被火把照的通明,季砚书的脸一半隐没在黑暗中,看不清表情,一半被火光照的温暖明亮。

      这叫盛晏想起自己小时候,那时他很喜欢缠着这位皇姑母,没有缘由,只是单纯的喜欢。他还让对方教过自己剑法,时常都是拿着一柄小木剑装模做样地去了,傍晚再装一肚子糕点开开心心地回去。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不一样了呢?

      母亲临终前曾反复叮嘱,叫他无论如何都要傍上季砚书这颗大树,只有这样日后或许才能有一线生机。彼时年幼的盛晏虽然满心害怕,但心里对于这位皇姑母却仍旧是依赖多于算计的。

      可当他见到千军万马中被亲卫环绕的季砚书时,心里却不由自主地升腾出一种恐惧,仿佛眼前人不再是抱着她练剑的姑母,而是什么不知名的噬人魔头。

      盛晏唯唯诺诺地抬头,却好巧不巧与季砚书对上视线,只好慌忙垂首。

      “不用怕我。”季砚书仿佛看穿了这孩子心思,轻笑出声,“我不会捉你回去,而是要告诉你一个道理,这也是我老师当年告诫我的——你有你自己的想法,按理来说我都不应该干涉,可你现在还是个孩子,在你完全有能力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之前,你得听我的。”

      盛晏一愣,他本能地以为季砚书会说一些冠冕堂皇尊重自己选择的理由,可是没有。

      “你今年一十四岁,四书还没有读全,对很多事请都还没有了解。”季砚书比了比他的小个子,笑着说,“所以在你成人之前,我不会不管你,你也别这么早的就想着浪迹天涯。但有一点你可以选——如果不愿意再去宫里念书,我可以在王府为你另请西席;如果你不喜欢京城,我也可以找人护送你去别的地方,只一点,亲兵要跟着。”

      盛晏:“我……”

      季砚书再次朝他伸手,这次盛晏握住了。她稍一用力,将人提上自己马背,随即翻身上马,慢慢朝着城门的方向走去。

      “等你再长大一点,想去哪里我也管不着了,你可以到时候再想。要是依旧不喜欢京城,姑母也认识几个江湖朋友,到时候可以给你引荐……”

      盛晏感受着身后人的体温,不由得往后缩了缩,就听见季砚书接着开口:“其实你也不用害怕陛下,他也很疼你,宫里太傅所教若有什么不明白,不妨多去问问他。”

      盛晏一愣,嗫嚅道:“陛下贵为天子……”

      季砚书摇头:“他不仅是大祁的陛下,更是你的小皇叔,和姑母是一样的,明不明白?”

      他只好愣愣地点头。

      二人回了京城,季砚书要入宫复命,顺便将盛晏也带了进去。盛景义面对这个离经叛道的侄子,也没说什么重话,只是不咸不淡地询问对方有没有受伤,随后就让季砚书将他带了回去。

      次日盛晏依旧得老实入宫,老太傅年逾古稀,是个实实在在的老古板,对于皇子胆敢离家出走这种悖逆之事深感震撼,指桑骂槐了整整半日。

      晚间盛晏抱着书出宫,心里仍旧郁闷,不知不觉便走到了西暖阁,想起季砚书昨夜的话,他不知出于什么心理,鼓起勇气走了进去。

      小皇叔见到他来,虽不十分热情,却也并没有太大意外。对于自己颠倒不清的疑问,也是耐心解答,未见半分愠色。

      盛晏渐渐发现,这位天下众人都广为称颂的陛下讲起书来其实非常有意思,其中艰难晦涩的道理,经过他的讲解,都变得非常通俗易懂。而对于治国安邦之道,陛下也有一套自己的独到见解,盛晏虽不能全然领会,却仍觉得兴味盎然。

      同年冬日,长宁王奉旨南下巡视四境,她特意将盛晏带上。一行人几乎走遍了全境的三山六水,还专程去了当年埋葬大皇子妃的小山谷,彼时谷中山花烂漫,已然一副焕然一新的气象。

      自此,盛晏竟如着了魔。每年上半年都在宫中随陛下深究经世致用之学,下半年则雷打不动地伴着长宁王四处奔波,遍察民情。

      又五年,盛晏行将及冠。有一次和皇姑母一起手谈,季砚书询问他是否还想像当年那样远离京城,彼时的盛晏并未答话,而是谨慎落下一子,心中已然有了自己的答案。

      再一年,长宁王挂印,携全家回了苏家老宅,小皇孙也已经长大,不再需要任何人的庇护。可盛晏每年仍会腾出小半年的时间前去扬州与姑母同住,季砚书会带着他走在田间地头上,身体力行地告诉他到底何为“民生“。

      时光流转,日月如梭。直至今年,年逾五旬的小皇叔将盛晏叫到西暖阁,询问他想不想当皇帝。

      如果换作之前的盛晏,只是听到这个问题就会害怕地说不出话,可如今的他只是略沉吟一会儿,随后轻轻点了点头。

      平帝没有多余的话,只回了一句:“好。”

      中平二十一年,盛晏被册封为太子,入主东宫。此后十载,他于储位之上潜心修习,佐理朝政。昔年那个惶惶不可终日的少年逐渐褪尽惶恐,变得沉稳明睿,于政事历练中,深谙为君之重,恤民之艰。

      中平三十一年,平帝盛景义龙驭上宾。太子盛晏克承大统,践祚登基。以仁心行仁政,励精图治,抚定四方。

      自此,山河愈显其锦绣,黎民得享其康宁,盛世绵延,海晏河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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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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