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色》东篱晚菊

62、天地寂寥人难守。

　　黎家院外有白芷刚来那日随手布下的小小阵法，稍稍挡了下那五百精兵的攻势，但那里面显然也有人善此道，沉吟片刻，一声令下，令兵士原地待命，他一人独自闯阵。一炷香时间，阵破，前路现。五百兵士分五路攻入，将黎家团团围住，一路守住出路，其余陆续翻墙而入，遇家丁尽数斩杀。

　　夜色正浓，天上飘雪，地上染血。汩汩鲜血漫入雪地，尤带余温，那雪化，那血兀自流。那黎家皆乃平民，未能有丁点反抗就被一刀毙命。对于在沙场拼杀多年的边关兵士，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血洗了陌镇大户。

　　正厅中突然灯火通明，有人悠然走出。与此同时，冲在前面的兵士突然被一黑衣人所拦，那人身法诡异，剑术凌厉，片刻间就了结了数条人命。但很快便被其余兵士围堵厮杀。

　　兵士渐逼渐近，又有一少年临空撒了几把粉末，顿时前面几排兵士面露痛苦之色，手中兵器再也握不住，挣扎着倒地。后排兵士一时被震，惊恐地看着那少年，踌躇地不敢上前。

　　“后退者，定斩不饶！”林朴大声喝道。他目光紧锁那正中央男子，随即手势一下，院檐上候命的弓箭手纷纷放箭，一时箭如火雨。

　　房屋已浴火，那黑衣人一剑挥开纠缠着的人，往后退了几步，身上早已伤痕累累，刀刀伤口分外狰狞地翻着皮肉，他却似一无所觉，剑舞地密不透风，挥去袭来的箭，护住身后之人。怎奈寡不敌众，一人寻着空当一剑劈来，直取暗卫胸口。而另一边华朔也被逼得几乎中招。千钧一发之际，本立于白芷身后的青琴青韵二人，此刻也飞身而入，一人护住华朔，一人帮衬那暗卫。

　　“鬽，还是那句话，记得保命！”这样险峻的形势下，白芷仍然只是淡淡地吩咐了句。

　　身后是直窜的火龙，面前是杀红了眼的兵士，那男子静静立于中央，面上戴着银色面具，凛冽的热气翻滚，和着空中冷雪，一时衣袍飞扬，分明未有丝毫动作，那一刻却似有慑人之势，让人看得心惊。

　　林朴不由皱眉，昭王吩咐半个时辰内解决此事，不料却被一阻再阻。

　　“只要谁杀了那人，赏金万两！”他手一指，声音穿透全场。话音一落，蓦然有一道视线移来，明明才隔着百米，他却突然一震。那不是杀意，却比杀意更为可怕。活了数十年，他还是第一次看到那样的目光，一丝怜悯，几许嘲弄，似染着几分若有似无的笑意，仿佛看透了他的前世今生，让他竟不由打了个冷战。

　　有一支暗箭冲透前面几人，向男子袭去，林朴立时睁大眼睛，心下却不知在期待什么。但见那男子伸出两指，轻轻松松夹住，弃于脚下，竟再也不瞧一眼。然后偏首对一旁紧紧护着的老者不知说了句什么。

　　那一句话很轻，但黎忠听见了，他说，“黎老，抱歉了。”一言之间，老者浊目生亮，随后红了眼。

　　士兵在赏金的激励下更是越堵越近，眼看离那猎物只有数米。鬽，青琴青韵，华朔皆有负伤，被紧紧围在一个圈内。

　　混战中的人却突然感到有豆大的雨珠击在头上，愈来愈密集，寒风冷雨中刀光剑影横肆，那一刻所有人仿佛处于一个怪圈内，外面似是寂静，里面浴血，再无他念，只有盲目的杀戮。才片刻间，瓢泼大雨倾盆而下，不一会儿便浇灭了火势。

　　白芷伸出手，那雨水顺着指缝溜下，他突然轻笑道，“看样子老天不愿相助昭王呢！”

　　紧接着，雨帘中突然出现一道白虹，院檐上的弓箭手突然几声惨叫，从上面翻了下来。那是一把剑，在夜色中如发光的絮絮白雪，凝成一线，光至夺命。再下一瞬，可以看清了，那是个白影，足尖踏过众人，飞跃于包围圈中。

　　“停！”林朴一声惊呼，急忙命令其余弓箭手罢手。“吾等将士听着，退后十米。”

　　那一刻，那白衣女子周身似有光圈，雨水未能浸透她的衣袍，她一手提着如玉之剑，剑上蜿蜒淌着一路的血，缓缓步向那男子。显然已将功力提到极致。

　　水清妍只觉那刻似是坠入一片黑暗，但她又只是宁静地寻找那一道光亮，剑出夺命，未有丝毫迟疑，她不过想见到他安好，她不过是信他尚无碍。

　　近了近了，还好，还好，一切如旧。

　　他的目光一片幽深，紧紧笼着她，她欲牵动唇角，却一时沦陷在那眸中。于是，雪，血，雨，火，刀剑，人影，一切都远了……

　　电光火石之间，男子却是突然出手，那样的速度神鬼莫测，他一手扣住她持剑之手，一个错身，白玉笛横在她脖颈间，一切皆在霎那之间……于是，有冷雨激到她脸上，随之而来的是他身上的气息，仍是那般幽雅如兰……玉手微蓄力，一招“流风回雪”已然形成！

　　谁也不知发生了何事！

　　“公子！”“小姐！”“水姑娘！”几声惊呼凉彻寒夜。

　　“莫要妄动！”男子在她耳畔低低开口，她似是仍听到了几许朦胧的温柔。一如这雨帘，朦胧地让她看不清前方。雨水沾湿了她的眼睫，她用力眨了眨眼，欲甩去那些恼人的水珠，却无奈作罢。

　　下一瞬，雨中突然出现七八个斗笠黑影，竟是齐齐跪地，“还望白公子莫要迁怒于我家小姐，我等亦是不得已而为！”

　　水清妍蓦地睁开眼，只觉一片荒芜。谁来告诉她究竟是为何？

　　“清妍，你且看清楚，这些人从你离开玄城起便一路暗随……”白玉笛仍是未离分毫，往日的怜惜渺然若云烟。“我容他们至今，如今却获得个行踪暴露，暗卫尽丧！”

　　他的语气不辨喜怒，可她的心却一下子沉到了谷底。她甚至想回首看他，可是却被制住，不能动分毫。他用她赠的玉笛，笛上聚敛内力，威胁她的生命！她竟是轻轻扯动唇角，突然欲笑……

　　鬽是暗卫首领，若非白芷与他的命令，向来是无论何时，保命为首，此刻他亦不能知晓，鋶姒竟能差遣水清妍的暗卫！于是，很多东西慢慢清晰，她姓水，下人却是姓杜；当年千云山之劫，便是为了传言杜云舒藏匿锁灵玉，避世；此次鋶姒能确定他的身份，以及一下便找到他……而江湖曾有传言，当年的云舒公子实际是从云储君。

　　“清妍，你可能告诉我，杜云舒又是你何人？”一声叹息，他用仅有二人听见的声音轻道。

　　于是，不甘，委屈，悲痛，全部涌上，她那一刻只求雨下的再大些，大些，最好能浇灭一切……她以为离开了玄城，扔下了福伯，便脱离了那人的护持，谁料她仍然在无知觉地欠着他！既然如此，当年又何必赶她出谷？既然弃了她，如今这一切又是为何？

　　他感觉她的身子在颤抖，以及漫入雨夜的无尽悲伤，一如初见那一夜，甚至更甚，他开始禁不住地低低咳嗽，握着笛子的手亦是一颤，分明不能再蓄着功力……

　　“昭王，如今这一切可称了尔意？”他撇开那些情绪，突然提气道。

　　士兵让道，有人走出，神色复杂地看着这一幕。

　　“以她为制，你可要放手？”男子突然轻笑道。

　　“想不到你……”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那眸中似有若无的嘲讽让他深深皱眉，轩辕璟沉沉地叹了口气，却说不下去。他应该高兴不是么？在这之前，他也曾想过无论如何也要阻止少女来此，可是那一声“何苦要逼我？”终是让他放弃初衷。那时，他还有大局已定的侥幸。待看清情形后，他原以为最多是少女护着他，让他不得已最后停手，却不料是这样。若留下此人，必是后患无穷。一面是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一面是那女子的安危，即便他怀疑那人是否真的下得了手，若他此刻不肯退步，那么那少女该如何想他？！

　　“鋶姒，你莫非真要待我身边的人都死了，再助我么？”

　　“呵……当然不会，子越此举甚得我心！”一如既往地不会爱上任何人！伴随着嬉笑声，有一女子撑着油纸伞踏破雨帘，亦是无上风采，明媚逼人。

　　与此同时，水清妍感觉横在她脖间的玉笛渐渐去了势，他本扣着她的手亦是有些松动，然后男子的手慢慢握住她的手，将她往怀中更近地带了几分，他贴着她，两人的衣衫尽已湿透，从背后传来的暖意更加明晰，她一时已不知何感。她急急想看他，却仍是被他按住，那一刹那，她几乎有错觉，他是在借她撑着身子……那刻，有什么飞快闪过，她一时心绪不宁。

　　“你是……”轩辕璟诧异地看着来人。

　　“昭王，你若再纠缠于此，桐关可要难守了喔！”那女子看着轩辕璟笑道。

　　“你是鋶姒女皇？！”轩辕璟突然灵光一闪，有所明了。

　　鋶姒笑而不语。

　　“呵……很好很好。”轩辕璟突然拍掌而笑，“想不到连从云女皇也驾临这偏远之地，不过若是此番女皇陛下死于此地，从云必乱，或者本王可以了结了尔等，再去救援也不迟！”

　　凤眸扫了一眼全场，竟有几分蔑视之意，然后冷冷一笑，鋶姒傲然道，“昭王莫忘了，你如今根基未稳，我从云亦非无人，若两国开战，你必是罪魁祸首，届时必首当其冲！”

　　一番默然，两方相持，片刻后，轩辕璟摆手，士兵齐齐让道。

　　“我们该走了，否则昭王又改了主意可不好！”鋶姒转身对着白芷笑道。

　　血腥味被雨冲刷地了无痕迹，天边渐渐泛起青光，恍然间又是一个安然的黎明。天地间唯剩浓浓的化不开的雨……

　　仿佛过了很久，所有人都看着那场中二人，又仿佛只是停滞的一瞬间，但见男子慢慢放开少女，踏过满地的尸体，优雅离开……

　　在走过轩辕璟身旁时，男子突然摘去银色面具，随意弃地，微侧脸，嘴角轻勾，淡淡一瞥，雨雾绕光华，清贵矜傲，俊雅无双……